亚里克森咬了咬牙，对方得意一笑，扬声道：“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儿子长得像他父亲。你们总不能把他脸挖了！”

尼古拉突然挣脱波利斯，拔枪要射击对方的头颅。亚里克森连忙一掌将尼古拉手中的枪打飞了。对方一愣之后大笑：“赶紧杀了我，这样你也就完了！”

尼古拉痛苦地满地找枪，亚里克森已经将那把枪没收了，他也明明看见了亚里克森的一系列动作，可他还佝偻着腰四下找枪。他不断喃喃道：“这总得是谁的错，这总得是某个人的错……”他逐渐哭了出来，嘴裂开着拉成长长一条直线，鼻尖通红。逐渐地，他哽塞地说不话了，他还动着嘴，但没有人再能听清他含混地话语到底在表达什么。他像一名老者，颤巍巍地、吃力地行走，最终膝盖一弯跪去了地上。天开始下雨，波利斯和亚里克森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尼古拉的背影，尼古拉像濒死的乞讨者般匍匐着朝前爬，雨水湿透了尼古拉的西装，湿透了尼古拉梳理得整整齐齐地头发。雨水混着泪水流下尼古拉的脸庞，尼古拉痛哭着，悲鸣着，喃喃着，一寸一寸朝前爬，可波利斯和亚里克森都没有上前扶他。

救护车呼啸着离开了，佩佩始终捏在手里的纸条落去地上成了垃圾，蓝色地墨水很快让雨水昏成了另一朵花，开着蓝色花朵的纸镶在佩佩枕在脑下的血泊之上，蓝色地花逐渐蜕成了紫色。军队层层包围着现场，警察挨个检查路人的衣服。所有军人静静地看着第八级台阶上横向爬动的尼古拉，尼古拉像虫一样蠕动着，他将鼻子顶在地上，双臂朝前，弯曲手肘，将两只小臂竖起，双手抱成了拳头。他用双肘夹着耳朵，竖着小臂一下一下摇晃死死抱起的双拳，像是在向上天祷告，又像是在求饶。他缓缓晃动着紧握的双拳，一下，一下，没有人能看见他的脸，但每一个人都听见他凄厉地嚎哭声。大雨倾泻而下，嚎哭声劈开雨声像一道道闪电；逐渐地，逐渐地，看的人开始觉得天上下来的每一丝雨都化作了一把利剑，直直插向早已不支倒地的尼古拉；尼古拉一面夹着头躲避上天降下的箭雨，一边腾出手求饶。然而雨势丝毫没有缓解；闪着银光地天箭密密麻麻地坠下，尼古拉逐渐停止了逃命一般地爬动，他的动作彻底停止了，只剩下折起的手臂，和死死抱起、向天求饶的双手。

——咔嚓——

“伊戈尔，”法蒂玛兴奋地喘着，手中抱着沉甸甸地花束：“我爱圣彼得堡，我爱这里，这里有我最痛苦的回忆，但也有我最美好地回忆。我要留在这里。”

伊戈尔神情漠然地看看法蒂玛，回过头去，一边整理领带一边收拾东西准备离去。法蒂玛微笑道：“你要送那个人去英国是不是？”

伊戈尔再次回头看法蒂玛，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抬了抬眉毛，挤了挤额头。

“我可以留在这里么？”法蒂玛开心地笑着，嘴抿起，嘴角调皮地翘起：“你放心，小古斯知道照顾我，况且还有尼古拉大公。”

伊戈尔双手叉腰思考片刻，走了两步，坐去了角落的椅子上。法蒂玛摸着自己的肚子说：“伊戈尔，我真的想杀了你，可是我又做不到。”

伊戈尔侧对着法蒂玛，他轻声笑了笑，点点头。

法蒂玛用更加颤抖地声音说：“我恨你。”

伊戈尔默默地坐着。法蒂玛走来伊戈尔面前，给了伊戈尔一耳光，再次说：“我恨你。”

伊戈尔偏过头，继续默默坐着。

法蒂玛又给了伊戈尔一耳光，干脆利落，带起不甚清脆地响声。法蒂玛说：“你就快失去我了，你让我怎么放心。”

伊戈尔愕然地看看法蒂玛，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我死了，你一定会后悔现在为什么是回英国，而不是留下来陪我。到时候你会被后悔杀死的，你要我怎么放心。我不想让你受这样的罪，因为你就算为我后悔，我也不知道了，这个后悔不能让你更加珍惜我的话，它就没有意义了。”

“我已经后悔了。”伊戈尔抬头摸了摸法蒂玛稀疏地头发：“五年前，你让我消失在你眼前时，我就不应该离开法国。”

“我都快死了，又不能从你的后悔里面得到什么好处，你为什么还要继续做又让你会后悔，又让我难过的事呢。你可不可以不走？就当不知道那个什么保罗的出事了，我们经常在不知不觉中伤害一些人，这都是你顾及不到的啊。”

“法蒂玛，”伊戈尔严肃地看着妻子：“法蒂玛，我不决定去英国，我们两人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我打赌现在我一留下来，不到一天我们就要后悔我怎么没有去英国。”

法蒂玛当然是明白的，她开始哭了，哭得很是伤心；她轻轻地用头撞了几下墙壁，随后鼓起勇气重重撞了几下，可伊戈尔没有过来阻止她，她又只好不撞了。法蒂玛又气又急地哭道：“怎么会这样，在一起喜欢不起来，非要分开了才喜欢。必须这样么。必须这样么。”

伊戈尔拿起自己的手提箱，掠过法蒂玛出了休息室的门。他一只脚踏在门外，一只脚留在门内，对法蒂玛说：“我今天凌晨陪保罗回英国，安顿好他之后，我联系你，看之后怎么安排。我不知道你还能活多久，但我希望你照常演出，不要因为小孩不演出，演出让我们所有人变得正常，你说不定活得更久。”伊戈尔前倾身子要跨出那一步，可是他又重新直立起了身子，补充道：“我不希望你离开我。我找不到办法和你继续相处，但我无法接受你离开我，哪怕我知道它很快就要到了。我请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活在世上。”

法蒂玛双手捂着脸，由手指的缝隙中，泪眼婆娑地看伊戈尔。伊戈尔转头最后看了一眼法蒂玛，法蒂玛这才看见，伊戈尔也和她一样泪流满面；伊戈尔肯定已经哭了很久了，只不过伊戈尔哭的时候没有声音。伊戈尔红着眼睛，挂着一脸的泪水，对法蒂玛勉强笑了笑，迈腿离开了房间。法蒂玛脚一软跌去了地上，发出很大一声响，可是门外的伊戈尔没有停下脚步，根本没有一丁点迟疑。法蒂玛的哭声由休息室内传出来，伊戈尔平静地走出后台，回到车上，尼古拉的警卫安德拉斯开着车将他送去了医院。

为了将保罗送回英国，伊戈尔花去了他仅剩的钱。保罗安睡着，他小心翼翼地帮助护士将保罗移动到担架上，一路陪着保罗去了机场，找到熟识的人，开着机场内部的小轿车直接去了飞机底下；他帮着护士及机组人员把保罗抬上飞机，再安置于已拆下了的座椅空出的位置上。飞机起飞后他一直握着保罗的手，另一只手拿着伊芙和佩佩当年写下的剧本看。字迹是佩佩的字迹，但是剧本的留白处经常出现伊芙随手勾勒的画，画的是剧中人物的表情，衣服，或是某些场景；伊芙总是几笔就能形象而幽默地将一组复杂地场景描绘得栩栩如生。

“人最爱的，是那些他觉得根本不可能失去的东西。”剧中伯爵夫人信誓旦旦地说。

“哦？可若不失去，他怎么知道对它的爱？”——男爵夫人摇着扇子，冷笑一声顶了回去。

伯爵夫人眉毛一立，得意洋洋地一转身，裙子甩过圈成一朵花：“你看，你看！——所以我说爱神是个小人。”

伊戈尔嘴角动了动，轻声笑了出来。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