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不也要舍弃他了么。”
“您这是为了保护他,他终将明白您的苦心。”波利斯回头劝尼古拉:“您一定会没事的,这么做都是以防万一。暗杀罗曼诺夫家族成员的人决不会知道他的存在,你和他都会度过这段时间。我相信,有一天,他一定会懂得在意自己父亲,懂得您在他身上花费的苦心。他还太年轻,只知道玩儿,这个年龄,总会有点任性。”
“你倒更像他父亲,”尼古拉笑了笑:“波利斯,我不知该如何感谢你。”
“这几个月没管他,心里还真不太舒服,”波利斯嘿嘿一笑:“他虽然淘气了点,但是个可爱地孩子。他从不发脾气,什么气都能忍下,还有,他胆子小,稍微吓吓他他就听话了,是相当好管教的孩子,您见了他一定喜欢他。我们一拨人都喜欢他,列夫前天还说起他,说他炖的汤……”
“哈哈,”尼古拉开心地笑了笑:“列夫还说什么?”
“说他好打扮,说他乱花钱,说他挑食,说他骨瘦如柴,总之说的全是缺点,最后说一句:诶,就是汤好吃……列夫很喜欢他,每次他犯错误了,都是列夫劝我算了。他自己也清楚这点,一惹我生气,转头就上列夫那儿躲着。”波利斯又嘿嘿笑了两声,回头看看尼古拉:“您只有听到有关他的事时才会这样笑。”
尼古拉索性笑开了,这么一笑他可又得年轻上好几岁,他的笑容可是说不出的迷人:“我不再派你们管着他,他或许更开心也说不定。这样也好,等一切过去了,想着世上还有一个后代,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成长……”
车快到家门口了,尼古拉还兀自说着,波利斯却逐渐伸直了脖子,瞪大了眼睛。尼古拉正探着头同波利斯说话呢,瞧见波利斯的表情,他微觉奇怪,于是顺着波利斯的目光朝前看。大雨之中,加加林府大门口站着一个人,这人带着一顶礼帽,穿着质地奇佳、剪裁工夫更是了得的西装,可惜衣服已完全湿了;他的背影消瘦,身材比例惊人地完美,波利斯只能想到一个人能穿成这样出现在圣彼得堡大街上,他转头,发现尼古拉也有着一样的心思。
车开去家门前,警卫上前,低声道:“上次那个逃犯这次又来了,还说要见波利斯普夫斯……”
尼古拉和波利斯不知为何都没有立刻下车,他们两人一起等着那个背影转头,可是那个背影似乎完全沉浸在了思绪当中,明明汽车引擎声音这么大,雨声不可能盖得住,可他躲在岗亭一侧发呆,还硬是没听到。尼古拉和波利斯对看一眼,两人一起开门下了车。关车门的声音终于惊醒了这个背影,佩佩默默地转过头来,与尼古拉四目相对。
尼古拉愣愣地站在原地,他看着佩佩朝自己走来。佩佩走来尼古拉面前,紧张而焦急地摘下帽子扣在胸前,胆怯却极有礼貌地问:“……元帅,请问莱尔琴科先生在这里么?”
尼古拉看着全身湿透了的佩佩,说不出话来。佩佩在尼古拉脸上得不到答案,转动眼珠看去尼古拉身后、举着雨伞的波利斯:“莱尔琴科先生不见了。”
警卫围了上来,想问波利斯要如何对待这名逃犯。警卫刚要开口,尼古拉在这时开口道:“先进来……”
波利斯惊恐地看了眼尼古拉。尼古拉根本不看他,眼珠子死死吸在佩佩脸上,朝前迈了一步,重复道:“……先进来,下……下这么大雨。”
他一面朝前迈步一面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去了佩佩肩膀上,奇迹发生了,佩佩居然没有躲开。尼古拉已经完全走出了雨伞的遮盖范围,他为佩佩披上大衣,随后转身朝车走,佩佩缓慢地跟着他去了车上。警卫们瞪着眼看尼古拉,波利斯小跑着回到车上,同尼古拉对看一眼,慌张地问佩佩:“怎么找来这里了?……你的伞呢?”
佩佩摇摇头,裹着尼古拉的军装不做声,一副局促样子。
“伊戈尔维萨笠翁诺维奇在这里。”波利斯连忙安慰佩佩:“他没有不见。”
佩佩露出了安心的表情,但是不敢抬头看尼古拉。尼古拉如此近距离地观察活生生地佩佩,喉结一直在动,下颚一直在咬紧又放松。尼古拉看着波利斯熟练地问这问那,“你怎么不穿那件红色的毛衣,那一件厚一点。”“走过来的是不是?鞋子等一下脱下来刷了。”“来给你手帕,你眼睛这里……对这里,快点,不对还在——现在好了。”……他却一句话都插不进去;最后是波利斯意识到了尼古拉的尴尬,波利斯回头看看尼古拉,再对佩佩说:“你怎么知道找来这里?”
“我觉得会在这里……”佩佩轻声道:“我觉得如果莱尔琴科先生出事了,他会被救回这里。”
“他在这里。”尼古拉突兀地肯定道;他伸出手想像波利斯那样拍佩佩的肩膀,可是他不好意思,手于是又缩了回去。
“元帅,”车到了,波利斯先下车,在窗口对尼古拉说:“我带他去见莱尔琴科先生,您先听亚里克森的汇报。”
尼古拉明白了波利斯的意思,鼓足勇气,他温柔而忧郁地看了看佩佩,佩佩还那样局促地埋着头。佩佩一直躲着尼古拉的目光,可就在尼古拉要将目光收回那一刹那,佩佩突然又对上了尼古拉的目光。佩佩的目光无比清亮,透明的瞳孔纯净而深邃。佩佩大方地看了尼古拉一眼,随后一个回头,跟着波利斯进了侧门,独留傻在了原地的尼古拉任手中雨伞滑落,呆呆淋起了雨。
波利斯一边搂着佩佩一边数落他:“怎么不打伞?你找门卫要一把伞不行么?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佩佩一踏进屋内就开始惊奇地打量屋里的装饰,波利斯看着佩佩的目光,高兴道:“我早说过你会喜欢这些东西,这和你装扮咖啡店的感觉一摸一样,对不对?你和您祖父真是一个品位。你看,我们现在走在侧门的走廊,这里是宴会厅的侧门,”波利斯指指一扇华贵地大门:“再过去,那边是小一点的宴会厅,蕾拉夫人当年爱在这里看书。”
波利斯带着佩佩上了楼梯,楼梯的扶手是那样美丽,佩佩微微张开了嘴,认真地抚摸楼梯上的花纹,波利斯笑道:“不急着看莱尔琴科先生了?——放心,他人没事——这些雕花你也喜欢,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我告诉尼克他还不相信!来,我带你去看看你出生的房间,就在夫人房间的隔壁,那间屋贴着鸢尾图案的壁纸……”
佩佩突然退了两级台阶,摇头道:“……我能先看看莱尔琴科先生么?”
波利斯一愣,忙改口道:“他也在二楼,一楼没有卧室,都是大厅。你先看看他,他应该睡下了。之后我们换件衣服,洗一个澡。你吃饭了么?晚上你一定会同尼克进餐,啊,那还需要为你准备衣服,我得看看……说不定尼克的衣服你最适合。放心,我会找你喜欢的那种,别看他常年穿军服,其实他的便服和你的差不多,你们祖孙三代都是一个品味。”
两人走到一扇门前,波利斯指指门:“进去吧,我不进去了,我有事找尼克。”他推开了丝门缝,补充道:“等一下我来带你去洗澡,你不要乱走,这里太大,我怕你迷路。”
佩佩慢慢推开房门,他立刻看见了床上熟睡着的伊戈尔。蹦蹦听见门响抬起了头,见是佩佩,立刻像不要命一样腾空朝佩佩撞了过来。佩佩惊奇地抱着蹦蹦,嘴里温柔地唤道:“蹦蹦,蹦蹦……”慢慢地将蹦蹦搂去了怀里。他一连串下了好多命令,又是拥抱又是握手的,蹦蹦卖力地表演着,惹得佩佩抿起了嘴角。与蹦蹦亲热着,佩佩无意中抬眼望了望伊戈尔,这才发现伊戈尔居然醒了,正看着他呢。他不好意思了,低声应道:“莱尔琴科先生。”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伊戈尔喃喃道。
佩佩一愣。
“不然蹦蹦怎么会在这里。”
佩佩眼睛看去一边。
“你跑去哪里了?”
“练习。”佩佩撅着嘴说话。
“练够了?”
佩佩点点头。
“佩佩,”伊戈尔用手蒙着眼睛说话:“我之后要回摩纳哥一段时间,”他顿了顿:“这次你和我一起回去。”
佩佩露出了感激地表情,伊戈尔观察着佩佩的眼神变化,以为这一次一定能成功了;哪知佩佩虽挂着感激透了的表情,却还是说:“我留在这里。”
“为什么!”伊戈尔失望地喊了出来。
“我的家在这里。”
伊戈尔无话可说,一头倒回了枕头上。佩佩走去伊戈尔床头,伊戈尔看了看俯视自己的佩佩,闭着眼赌气道:“我出汗了。”
佩佩轻轻将蹦蹦放去床脚,探身揭开被单,摸了摸伊戈尔的颈项处——确实是一手汗。佩佩回头看了看茶几上叠着的衬衫,缓步走过去将它们都抱了过来,随即慢慢解开伊戈尔穿着的衬衫的扣子,像平常那样温柔地为他换起了衣服。伊戈尔平静地仰望着佩佩,他嘶哑着嗓子问:“吓到了?”
佩佩点点头。
“下次还跑不跑?”
佩佩摇摇头。
“我去咖啡店找你,可是咖啡店关了。”
佩佩瞪大了眼睛,眼睛慢慢回复到正常大小,佩佩拧了一旁水盆里的毛巾,细心为伊戈尔擦身体。
“我还以为要像我哥那样找个一两年,”伊戈尔闭着眼享受;“于是我想,你是在日内瓦呢,还是在布达佩斯。我准备拿一本欧洲地图,从A开始找起,找一个城市划掉一个,你说你会在第几个字母?”
佩佩轻声道;“Z。”
伊戈尔睁眼看了看佩佩,佩佩连忙转动眼珠看去了一边;伊戈尔逗他:“是不是苏黎世啊?”
佩佩忍不住抿起了嘴:“总会在一个地方,总能找到。我会在那里等您来接我。”
“你今天倒有闲情和我说这种事了。”
“我十二岁那年,当我意识到我竟然没有为自己的父亲收尸时,我就知道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得到幸福了,上帝会因为我的罪孽剥夺我获得幸福的权利。因为这个想法,无论我遇见什么事,我都觉得它不幸的那一面是注定的,它幸福的一面是短暂的;我将自己放进了不幸福的玻璃罐里。可是与您认识之后,我开始希望上帝是仁慈的,他对我所犯下的错误司空见惯,并善意地将其理解为对我的考验。”佩佩将脸枕在伊戈尔小腿上,小心翼翼地解释着自己内心的想法:“然后,最近,我又有了新的想法。我突然想,无论我有没有权利获得幸福,我内心是希望着的,而且我还希望我的意愿能帮助我走上获得幸福的那条道路,这样,无论结果如何,路的前方是幸福。莱尔琴科先生,今天我来,就是想告诉您这些话。”
伊戈尔奇怪地看着佩佩,佩佩虽体贴却不再卑微,佩佩的眼神虽可怜却不再闪烁乞怜的光芒了。佩佩用对知己说话的口气对伊戈尔说:“前天晚上天下着大雨,我回头想从前,发现我以前发生在我身上的那些不幸或倒霉的事情,其实都是我自己造成的;反而上帝一直在帮助我保护身边的幸福,比如将您送到我身边,比如为我留下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我活在一个身边每一个人都爱我的环境里面,所以我总觉得自己是不幸的,人不跳出幸福的轮廓,就不知道幸福是什么。”佩佩摇摇头:“我和王子其实是一样的,我们都没有珍惜自己拥有的东西。”
伊戈尔正待说什么,可他突然看见佩佩身后出现了刚刚“调戏”他的那几名姑娘。姑娘们奇怪地打量着佩佩,并低声议论着这是谁,怎么会是他来伺候王子……佩佩也听见了身后的动静,他默默转头看后面的姑娘,姑娘们看见佩佩惨白的、除了眼睛其他五官一律看不见的脸之后吓得倒吸一口气,年龄最小的那位甚至尖叫了出来——她们连忙躲去了别处。
又过了阵,姑娘们再次由门后探出了脑袋。她们继续议论着佩佩,议论佩佩的容貌身材,举止气质,就好像佩佩是聋子一样。伊戈尔完全对这几个姑娘没办法,而佩佩是挂着一幅无所谓了的表情,后面的人越是议论得大声,他越是认真地伺候伊戈尔,简直像有意做给人家看一样。
领头那位姑娘壮着胆子轻呼了声:“喂……”
佩佩没有理她,继续为伊戈尔擦小腿。
“喂,你怎么进来的?”
佩佩仿佛没听见般,换了另一只小腿,认真擦。
“这里是空军元帅的私人住宅,只有家人才能进”姑娘笑嘻嘻地开起了玩笑:“你怎么能进入这里?莫非你是由天上掉下来的?”
佩佩再次回头看了看姑娘们,他的脸仿若魔鬼一般,姑娘们一见到他的脸立刻尖叫着逃开了。这次她们有意叫得又大声又惊慌,她们嘻嘻哈哈地沿着走廊逃跑,笑声很久了还在走廊上空回荡。
佩佩继续无所谓地伺候伊戈尔,蹦蹦在他的双手间穿梭,他和伊戈尔不由得逗起了蹦蹦。两人开心地看着蹦蹦,一盆水脏了,佩佩毫不胆怯地端起这盆水,就像在自己家一样踱步出了房门。他扬着下巴左右看了看,凭直觉找准了厕所的方位。端着盆子,挺直腰板,他相当“高贵”地走去了厕所。关上厕所门,四下无人了,他这才抬头仔细看天花板上的雕花;他抚摸厕所的扶手,欣赏镜子的框架,像个刚进城的乡巴佬一样瞪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就在他端着满满一盆水由厕所出来,即将要进入伊戈尔的房间时,走廊对面突然出现了一名老妇人。
这名妇人穿着端庄古板,头发整整齐齐地盘在后脑勺。她画着淡妆,耳朵上坠着两颗又圆又大地珍珠耳环,胸前更是绕了很多圈珍珠链子,是典型地俄国装扮;她胸前的珍珠个个又大又圆,这样的项链现在是花钱也买不到的。她一步一步朝佩佩走来,在她身后,刚刚那几名姑娘,还有其他一些家仆都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情况,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大家都感觉到了不对劲,因为妇人走得那样沉重;她一步步压去走廊上瘦弱地男孩面前,静了很久,低声道:“魔鬼。”
佩佩沉默地站着。他站在伊戈尔房间的正门口,伊戈尔听见有人骂佩佩,他看不见那个人,但看得见佩佩的表情。佩佩毫无表情,似乎早给骂习惯了;伊戈尔听着对方再次痛呼道:“你这个小魔鬼。”
佩佩突然朝对方走了一步,后面那群姑娘们一阵轻呼,那名妇人更是吓得连退好几步。她慌张地捂住嘴,又是恐惧又是愤怒地呼道:“你自己看看你的样子,你不是魔鬼是什么?我一定要杀了你,”对方突然鼓起勇气朝佩佩走了两步:“这一次我一定要将你送回地狱。”
身后人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妇人张口说话时大家都不说话,妇人闭嘴了,搭配着佩佩的沉默,大家的议论声顿时再大起来。妇人突然抓住自己的披肩扑打起了佩佩,她一边扑打一边鼓起勇气骂道:“你赶快消失,你这个魔鬼派来惩罚我们家族的恶魔……”
伊戈尔赶紧要起来保护佩佩,可佩佩被披肩挥舞了几下,早是连退了几步,出了伊戈尔的视线。走廊上的佩佩紧张地躲避着老妇人的攻击,他的表情沉默,但每当披肩舞过来时,他都会抬臂挡一下,眼睛都要闭一闭。再退了几步,佩佩突然转身逃去了走廊对面,风一样地没了人影。这下走廊上寂静一片,只剩下妇人的喘息声;所有人站在一个角落里不做声,很久了,那位带头姑娘才轻声道:“原来是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