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慈比较没有见识。是,阿闻跟自己一样——游手好闲、不事生产,对付着过日子,他一直想不来阿闻除了当大花花公子以外,还能当什么。然而等人家真当上了大流氓,他又发现情况诡异、事发突然。周慈是没有见识,但他还有常识,知道问。
在四月初的这个和煦的午后,周家大客厅。周慈站在阿闻的背后,男人抬起手,解开了阿闻的辫子,打算重新给他编一个——不知怎地,他就是看不惯阿闻的这个发型,不中不西、不伦不类的。
周慈按下阿闻的肩膀,以指当梳,一只手插进阿闻绵密的头发里,日光之下,阿闻头发上闪着一层细碎光泽。周慈捋起阿闻的一把头发,一面又略微弯腰地问:“儿子——你怎么就——”
他顿了顿,歪歪头,仿佛是在斟酌着什么,男人很觉困惑——甚至是困扰,是的,阿闻现在身份大不一样了,自家府上终日都有同道中人进进出出的,周慈感觉一直平静的生活被打扰了。
周慈想了想,想了又想,末了,凑到阿闻耳鬓轻轻问:“你怎么就……奋发进取啦——”
李少闻那乌黑的长发垂下来,半遮半掩了伊的一张面孔,这时闻言,听到干爹那拖得长长的尾音,李少闻忍不住在心里嚎了一声:操!
——他就是要奋发进取,年龄上不能如温老七一样同干爹仿佛,但是一定要取得跟对方一样势均力敌的力量——他是打不过干爹,但是现在不用他亲自打,可以让手下车轮战嘛!
他奋发进取,取得一定的地位和力量,就是这样——才可以像温老七那般——将干爹往死里干!
干爹拳脚不是很厉害嘛——但是一定厉害不过人家的枪把子!
——所以,姓温的才欺负得了干爹!
——所以,我手里有人了,才能制得住干爹!
李少闻窃喜一般默默低头下了结论,“一锤定音”,他沉着的、镇定地抬头看了干爹一眼,一脸好笑容:“干爹,儿子这不是——懂事了嘛!我长进了——干爹高不高兴啦?”
干爹听到对方效仿自己的语气,一个“啦”字拖得老长老长,娇里娇气的,这时就又好笑又好气地一扯长进儿子的长辫子,周慈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高兴——干爹大大滴高兴哈!”
他这个白眼是翻得淋漓尽致,心里也是很尽致地失落着,因为感觉失去了一个可靠的盟友,哎呀,做儿子的,都这么积极向上了,做人家老子的,难道还好意思继续无所事事?
周慈真的好意思,他大可一直无所事事下去——只要本人不觉得无聊,因为他很有自知之明,自己是不聪明,头脑有限,别的不行,但是当一个败家子——还是绰绰有余了!
李少闻站了起来,嘴巴里衔着一截辫梢,在和煦的日光照耀之下,唇红齿白,白肌黑发,美得很——妖。
周慈被一阵香风的他拥抱着推出门外——真是香,一百二十法郎的一瓶香水,难得他如今暴发户一样的打扮,还忘不了香一香,周慈被他压在怀抱里,熏得眼泪汪汪,这时就仰头问:“阿闻,你这是——要我一起出门么?”
李少闻低头,仿佛是要亲吻他眼睛似的,然而到底只是凑到干爹眼前,吹两吹人家的睫毛,轻声细气地答:“嗯,一起出门。”
李少闻要干爹出门的理由非常正当、诚恳,情理都讲得过去。
温师长请吃饭。
——李少闻,他,有现在这个“十五爷”的身份地位,这位七师叔功不可没——一顿饭请了,这还是小的!提携之恩呀,放在前清里——那就是恩师的辈分,知遇之恩!
干儿子撅起嘴巴嘟着,娇里娇气地说了一声:“你可是阿闻的干爹呀——亲人!儿子这顿谢恩饭,您老人家怎么能不露面呢——就是露个脸,意思一下嘛!儿子也不是不识相——知道干爹恶心这位姓温的!可是干爹,这一回你将就着,姑且把人家温老七当成温师长——这么客套地对付下啦!”
他一“啦”起来,周慈就受不了——爱心澎湃,当然,父爱的爱。他这个人,不仅有自知之明,而且非常豁达大度,他是他——他恶心人家姓温的,不代表人家阿闻就得一起恶心去,没有这个道理,阿闻也是被人家姓温的从小看着长大的,这个交情——断没有绝交的说法!
周慈面上露出思索的神态,而李少闻双手抄袖子里,这时站在一旁,单是低眉顺眼——眼睛里都是得意的笑。
他是得——得意,他是个什么性子的人?八岁就知道喊人家十六岁的一声“干爹”——识得人心,知道人家是什么样的人,才跟着说什么样的话。他是个苦出身,饿得跟大狼狗抢东西吃——没有豁出性命的勇气,他也活不到八岁!
就是这样的,是的,苏家那个老家伙踹了他一顿还不够,居然还敢来第二次,他不把姓苏的搞死就不姓李——是的,就是他在窑子里撺掇着人家葛先生冲对头苏——下黑手去!
苏嘉丽?什么东西!也就是一只肥羊——他是宰得一干二净,渣都不留。
——居然敢管他头尾?干爹都没有管过自己!
——干爹是什么人呀,管自己吃,管自己喝,管自己寒暖,自己若是受人欺负了,他三十岁的人了,都能甩下一张老脸,替自己出气去。
——就是这样,干爹都没有管过自己去东去西!
干爹对他好,他一直是记在了心里。如今干爹受了姓温的一场欺负——欺辱呀!他不替干爹讨回来——他不配姓周!
李少闻,因为心里暗暗定了一条毒计,所以表面上是举重若轻、不动声色,堪称城府至深,这时就笑模笑样地揽住干爹,一阵香风似地将人裹到了利顺德:“干爹——走个过场而已!”
周慈和温老七之间,一方心存爱意,另一方无动于衷——不不不,至少现在,这个人成功地恶心到了自己,所以相见之时,温周二人各怀心思——情思、离思,互相反而客气起来。周慈主动伸出一只手,口中笑道:“多谢提携,温师长。”
温师长抓住阿慈的手紧紧地撼了两下,男人脸上笑得又讨好又腼腆:“应该的应该的,阿慈。”
——自然是应该的!他想亲近阿慈、打动人家,没有由头,那就制造由头——姑且不提对方跟人家是个干儿子的身份,单是李师侄本人,倒真是一个人才,值得栽培。
栽培栽培,效果也出来了,这个人才很识相——非常识相,不仅给了个由头让他见心上人,而且还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苦肉计”。
说话间,温子周落后一步,不露痕迹地瞟了一旁的李师侄一眼,就见人家伸手捏了一下耳垂——这个信号是说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温子周实时心花怒放,忍不住口中哼起了小调:“啷里个啷当!”
周慈把手揣进西装的口袋里,一边走一边转头看了一下——他不看温师长,他看阿闻:“当心脚下。”
——他怕有人乐得摔跟头,带累旁人——这个旁人,只能是阿闻了。
温师长当仁不让、自欺欺人地高声答了一句:“哎,我晓得啰。”
周慈“呵”地笑了一声,懒得跟姓温的虚与委蛇下去,自顾自探身进了利顺德二楼的包厢订座里,一进门就见一群勤务兵一字排开,站成两行,齐齐朝他身后敬了一个礼:“师座好!”
师座含笑点头:“好,大家好。”
不待师座挥手示意,忠心耿耿的勤务团各自垂手、依次走了出门,各自在门外还是一字排开,守着。
周慈没吃下午茶,的确是饿了,不过看眼下这个声势,利顺德饭店仿佛是温师长家的后花园,这个事实又让他有些食欲不振,看到人家过得好——他真不安心。
温七很了解周慈的性子——自己上次用大家伙把人家干出了血,怎么能不叫人家记恨?
温七坐在旁边,陪着笑脸,阿慈不说话,光顾着吃东西——好像吃完,就该是走的时候了,就是个吃的意思,他也不介意——要介意,一早就得介意开了,非介意死不可。温七絮絮叨叨、一个人自言自语,对牢阿慈的头顶就是一顿唾沫星子,连洋房子隔壁搬来了一家洋人,洋人孩子长着一双玻璃眼珠,也挑拣着讲了——因为自己实在跟人家没得讲,只好讲些鸡毛蒜皮了。
他对比着上次在利顺德喜宴上的情景,一度对阿慈关爱有加,结果从对方嘴里得了一句“爽快人”;眼下这股关爱劲儿又上来了,这让周慈又是皱眉又是瞪眼,因为他实在是——耳根子软。
——他这个人,大开大合惯了,听不了好话——人家一好声好气,他就不好意思继续“晾”人家了。
周慈,他,生平从来没有跟人撕破脸皮、锣对锣鼓对鼓地吵过——尤其是熟人。
温老七的确是一个熟人——都“熟”到自己的身体里去了,仿佛不知道进退似的、本质莽撞,和周慈预想中的不同,他算不得纠缠,从现在这个局面看,是自己应了人家的邀请,周慈从头仔细想到尾,发现对方春夏秋冬四季常青,缠缠绵绵、没完没了——这个“相交”的心思!
周慈抬起头,打出目光,炯炯有神、一团温柔地说:“你——去死吧!”
一语成谶。
饭毕,一行人是抄袖子的抄袖子、插口袋的插口袋,前后从里面走了出来,在大门口等候汽车开来。
后来周慈想起来,是很觉惊惶的,因为感觉好像是自己把七哥哥给活活说死了!
——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天黑了,他不知道暮色昏微中这一切是怎么来的,明明有勤务团在身边,可是那个帽檐压得低低的人就是一条笔直地走了过来,自自然然、闲庭信步,然后,老七迫不及待、好像事前演绎过似的,一个挺身,男人是气昂昂地挡在了自己面前——挡什么呢,老七挡得是刀,三刀六洞,他,七哥哥,替阿慈挨了,堪称“扛了”——用自己性命扛上!
有卫士应声扑来,也许注定是个死的下场,那个人切腹自杀,就躺在老七身旁,周慈凑过去瞧了瞧行凶者的脸色——断气了。
老七也快断气了,他仰面半躺在阿慈的怀抱里——真好呢,阿慈终于肯抱自己一抱了。
卫士们团团将师座围起来,砌起一面人墙,谨防后续,而又有带头的副官长一面喊人开汽车,又一面让同袍去抓医生……
温子周将一只血手轻轻搭在阿慈的手背上,作贼一般,他轻轻“嘘”了一声,轻轻的、小声说道:“……我自找的。”
——他自找的,他以为只是演一场“苦肉戏”而已,哪知假戏真做,真正赔上一条性命了。
杀人放火金腰带,铺桥修路无尸骸。我只信我自己。
——他只信他自己,然而为了阿慈,他愿意相信别人一回,哪里想得到这个别人居心叵测、心怀鬼胎——真是毒啊,毒得人心服口服、心甘情愿、心如死灰……这样叫他自己将性命送到了刀口里,枉送呀——好个李少闻!无毒不丈夫!李少闻,大丈夫!
——想必这个局里,行凶者早已被布置成一颗死棋——大丈夫做事,就要做绝。
温子周目光涣散、嘴唇嗡动,他吃力地抬眼看着阿慈,又放出目光,望了一下阿慈身后傲然而立的李少闻,他想让阿慈小心这个人,然而他都欠力气说话——生命力随着汩汩鲜血在急遽地流失着,他叹息地轻轻搭着阿慈的手背,他连捏人家手指的力气都没了,温子周想,真是呢,怎么可以是这样一个下场呢——死得像个笑话!
他想笑,笑自己,笑自己什么呢,没什么,情之所钟,唯一死尔。
死于失血过多。
——白俄医生和那副官长旁若无人地低声交谈许久,在手术房的外面走廊上,围绕着“师座”这个死人纠缠不下。后来医生副官长两人拉扯完毕,那副官长便转向了一旁抱头而坐的周先生,副官长是含痛抱愧道:“周先生,师座这是——真的去了!您要是还有精神的话,就进去见师座最后一面——尸体很快就要抬走了!”
周慈当然还有精神。
他不走。
他不走,他的干儿子阿闻自然也不想走,而那位副官长还要留下来善后——特别是要往西安那里拍一份卜闻电报,也是没走,其余的勤务兵们一律摘下军帽,站在门外齐齐默哀。
周慈不知道该哀悼还是该开心——从感情上,自己对里面躺着的那位真是又爱又恨,爱他是“七哥哥”,又恨他是“温老七”——温老七老是想睡自己!
自己和七哥哥两人之间,有着二十多年的交情,堪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爸爸在的时候,教养着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小徒小弟,对于自己,也是一视同仁——只知道教自己腿脚,不知道问自己寒暖,是是是,自己是不缺吃也不缺喝,单缺关爱。七哥哥很关爱他,因为只大了他两三岁,年龄相近,七哥哥仿佛从幼时起就很喜爱自己,自己小的时候,真的不争气,又怕黑又怕打雷,还钻床底,又娇气,倘若腿上抽筋一下都要嚎起来……都是七哥哥抱着他哄着,摇两摇,柔声说:“阿慈,阿慈阿慈。”
小小的阿慈觉得在七哥哥身上是可以——得寸进尺的,所以愈发娇气起来,要人家揉,要人家嘘嘘。
成年的周慈也一直觉得在七哥哥身上可以得寸进尺,所以他打人家、踹人家,不给人家好脸,更没有好气说话,因为潜意识就知道这个人——不会真正地伤害他。
他知道七哥哥不会真正伤害自己,所以自己口中虽然喊滚、心里虽然喊杀,但是真念旧情——自己也不会真正地伤害七哥哥。
都说仗势欺人,自己是活生生地仗“爱”欺人——他欺负人家爱他。
从这一天起,他再也无法欺负到人家了。
周慈隔着一层白布单,凝望着床上那个陷入冗长黑暗而再也不可醒觉的“人家”,他没有揭开白布——揭什么?瞻仰遗容么!呸!
——他!一个人怎么可以就这样活生生地没了呢——就在自己眼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说死了人家!可是自己只是动口,没有想动手——自己就算气疯了都没有下死力踹他——是谁?是谁杀死他——只有我自己最有资格伤害他!我都没有真正伤害过他——是谁呀!三刀六洞!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夺妻之恨、杀父之仇么!还是他温老七掘了人家的祖坟!
——要这样置你于死地,七哥哥!
周围一片雪白,只有自己身上是一片血红——血呀,这都是从七哥哥身上流出来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