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部部长显然不吃这套:“丹尼尔佩佩给你做男仆?你当我傻子?”
伊戈尔一时结巴了,佩佩开口道:“请问发生了什么事?”
文化部长犹豫老半天不愿意说实话,佩佩再次道:“莱尔琴科先生是我朋友,做为朋友,我希望了解在他身上将会发生什么事。”
“我们怀疑他在最近一系列违法活动中扮演了某些角色。”
“最近他天天和我一起,我可以作证他没有参与任何活动,合法或非法地。”
“你们天天一起?”
“我很荣幸地请到莱尔琴科先生为我们的新节目作曲,作曲已经进入尾声,这段时间我们一直在做最后的修改,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参与其他活动。伯克诺夫先生,莱尔琴科是朋友,不是敌人。”
文化部长沉默片刻,起身走入他身后其中一扇门。伊戈尔看看佩佩,佩佩低声用法语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伊戈尔气愤佩佩跟着自己来,不理他,瞪着眼不说话。过了会儿,文化部长出来了,他不看伊戈尔,对佩佩说:“丹尼尔佩佩,你先回去。”
佩佩摇头:“我不能丢下朋友不顾。”
“那我两人一起抓。”
“伯克诺夫先生,您了解我,”佩佩看看伊戈尔:“如果您要留下莱尔琴科先生,请您将我一起留下。他是我请来苏联的,我必须对他的安全负责。”
文化部长揉揉额头,再次走进了身后那扇门。伊戈尔依旧不看佩佩,佩佩也不理他,自顾自转着眼珠子。再次出来时,文化部长看着佩佩半晌不说话,他最终埋下头对警卫说:“两个一起留下。”
第五十三章
伊戈尔没好气地转头看佩佩,佩佩温柔地看看伊戈尔。伊戈尔咬牙切齿地蠕动着嘴唇,看样子是在骂佩佩,佩佩神色坦然,眼中还有几丝兴高采烈的意味。他俩被带上车关去了附近的看守所,关押室在地下,两人进去时里面早是幅人满为患的景象;看着又来了新人,“笼子”里的人默默注视着他俩,并互相交换眼神。两人被塞入笼子,警卫示意两人背过身来,随后替他们解开了手铐;伊戈尔活动活动手,竖起食指,对着佩佩晃了晃,佩佩不说话,脸上兴高采烈的神情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副忧心忡忡的表情。
两人原地站着,笼子里其他人远远看着他们,有一人似乎想同佩佩交谈,可警卫一瞪,那人立刻收回了视线。过了不久,门口有了响动声,文化部长出现了,他走来伊戈尔面前,低声道:“交出琴,现在就放你走,不然你永远不要想离开苏联了。”
伊戈尔看看佩佩,回头问文化部长:“这么简单?”
“我做人一向豪爽。”
伊戈尔再次看佩佩,佩佩转转眼珠,再深深地看看伊戈尔,意思是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伊戈尔用法文低声说:“我不想让你在跟着我陷入这种局面。”佩佩温柔地看着他,显然是不在乎是不是会再次陷入任何局面。伊戈尔又说:“他们拿了琴会不会放我们?”佩佩还是那副温柔表情——放不放都没有关系的样子。伊戈尔点点头:“找到琴他们也不会放。”
伊戈尔抬头对文化部长说:“好吧,我带你去拿琴。”
“你告诉我们地址,一旦找到琴就放你。”
“我有什么保障?”
“你都这样了还想要保障?”
伊戈尔坐去地上,不再说话。文化部长看佩佩,佩佩看看伊戈尔,再看看文化部长,很缓慢地学着伊戈尔那样坐去了地上,眼珠滴溜溜转,一副没有主意的样子。文化部长大怒,一甩手离开了,伊戈尔这才摇头道:“我该让你带他们去找琴,这样你能去找波利斯。”
“我还会回来。”
伊戈尔一下子抬起手摸上佩佩的头顶,他按按佩佩头顶上那块伤疤,不耐烦道:“你还想被揍一次?这种情况你跟着来做什么?尽给我添麻烦。”
“对不起。”佩佩微微晃动脑袋,伊戈尔的手跟着佩佩的脑袋摇啊摇。
伊戈尔无奈而又沮丧:“你跟我来这里做什么?”
“感受活着。”
“你能不能去外面,把我哥的琴拿回家,去抱它感受活着?”
“可是我不会拉。”
“这里可是苏联,你随便再找个小提琴家……古斯,古斯塔夫不比我差,你去找他,就说我喊他拉给你听,”伊戈尔烦躁地磨着屁股:“反正你看见谁都可以把他当成我哥对不对。”
“我出不去了。”
伊戈尔生气道:“你在给我添麻烦,你让我独自做些事情可不可以?不用想着几点起床,几点睡觉,不用想是不是留你一个人在家太久了。”
佩佩带着感激地眼神说:“谢谢您。”
“所诺斯怎么办?”
佩佩一惊,可是他立刻埋下了头,伊戈尔看不见他之后的表情。伊戈尔抓住所诺斯猛力开火:“你出去,带他们找琴,琴不是藏在屋顶么,你从屋顶离开,不要让他们抓住你。你赶紧去找波利斯,之后好好保管这把琴。”伊戈尔皱眉头:“最近温度高,屋顶不再适合藏它了,你带回家收在床底下,注意潮气即可。”
佩佩埋着头,根本不理会伊戈尔,伊戈尔焦急地抱住头,仰天叹道:“你必须在我身边才能想我哥么?”
笼子里温度越来越高,进来时两人就觉得闷,现在更是热得离谱,起码四十度。笼子里其他人刚刚就光着上身,现在好多人更是把下半身衣服也脱了,地位高一点的大刺刺躺在地板上;地位低一点都没那样多位置,他们不断变化蜷缩的姿势,闭着眼睛,仿如冥想一般。伊戈尔也解开了衬衫扣子,可佩佩在面前,他不好意思那样不雅观。佩佩呢,更是厉害,长袖衬衫穿得一丝不苟不说,甚至连汗都不流;他一如既往地、挺胸收腹地正坐着,神态安详平和,带着无限慵懒之意。
直到黄昏警卫才送来饭菜,大家一拥而上抢饭菜,佩佩为了伊戈尔也想去抢,可他放不下面子同那些人挤。结果佩佩是双手抓住笼子,将自己的双脚缠绕上笼子的铁栏杆,倒挂着将一整盆土豆全部端了起来。佩佩的身体扭曲成了可怕的形状,他的腰折成了三折,屁股几乎坐在他自己的头顶;他保持这样古怪的姿势将饭盆递给了伊戈尔,伊戈尔胆战心惊地接过盆子,命令道:“给我下来!赶紧下来!”
佩佩像一条麻绳一样着了地,两人分好土豆,佩佩将盆子放回笼子中心,其他人观察了一下才敢上前继续抢。一边吃土豆,伊戈尔一边问佩佩:“你和那文化部长什么关系?”
“王子去世后不久,我的新节目开始欧洲巡演,为了联系苏联境内的演出认识了他。”佩佩叹了口气:“演出刚一开始,他竟然起身呼喊‘苏联万岁’。”
伊戈尔笑得差点将土豆喷出来,赶紧摸出手绢擦来擦去。佩佩静静地说:“登台前我为了进入角色做了很多准备,他喊了之后……我不想演了。”
“我爸经常对我们讲他还没被流放到西伯利亚之前的事,一些更是从我爷爷那里听来。他说了很多关于沙皇的故事,当然最多的是攸斯波夫家族和奥列格大公的父亲米凯尔大公。我生在西伯利亚,在我脑子里,圣彼得堡……”伊戈尔看看四周:“列宁格勒是片贵族之地。我父亲总说贵族们‘和蔼’,‘可亲’,‘待人友善’,支持‘慈善事业’……甚至沙皇的女儿们也不准用命令语气,而要用‘请’,‘妈妈让我告诉你,’她们对仆人说,‘如果您现在不忙的话,她有事找你。’我爸还说贵族们热爱艺术,儿女们从小学琴学画,艺术家在这里享有崇高地地位。他最爱说的就是他和我爷爷怎样在沙皇面前演奏,宫廷里的人怎样为他们倾倒;他第一次在宫廷演奏时才十岁,演奏之后公主们怎么样围绕在他身边……”伊戈尔看看四周:“好样的,当我最终亲自来到这里……”
佩佩等待着伊戈尔说话,伊戈尔停顿片刻:“我走进一间乐器店,我说我是小提琴手,那人拿给我一把中提琴让我试。我告诉他可不可以给我小提琴,他说难道这不是?”
佩佩点点头。
“这个国家没有贵族了。”伊戈尔摇头:“野蛮而粗鲁,这个国家完了。”
佩佩尝试接下话头:“或许吃饱了又好了。”
“一些人,饿死也是贵族;一些人,钱再多也成为不了贵族。这个国家已经完了。”伊戈尔看着眼前赤条条睡觉的男人们,看着在地上舔土豆渣的女人;他看着身旁的女人吊着乳房朝他爬来,想用身体换取他手中剩下的土豆;他一阵恶心,别着头将土豆给了那女人。
伊戈尔用土豆交换了那女人所在的位置,两人终于得到了一个清净的角落。没有人打扰他们,他们看着眼前这微型社会,只觉粗俗而又有趣,可这只是因为两人持着旁观者的态度。赤条条躺着的男人不但占据最大的地盘,也占据最年轻的那个女人,其他人或是蜷缩在角落忍受酷热,或是被迫与年老的妇女打发时间。笼子里不多时就充满了各种声音,佩佩轻轻将头藏在了伊戈尔的手臂后面,伊戈尔轻声哼着自己写的调子,不时问问佩佩:这样好?说罢哼一段调子;还是这样好?——又哼一段调子。
警卫们端来了五台取暖器对着笼子,笼子里更加热了,一些人吵嚷着要水,刚刚还做着激烈运动的人现在也没兴致做了。伊戈尔惊悚地发现佩佩居然还一丝不苟地穿着他的长袖衬衫,只是偶尔摸出手绢擦擦汗而已;这下,就算他自己真的很想脱衬衫,也不敢了。警卫们开心地看着几乎被热得休克的囚犯们,他们端来一碗冰水,大家立刻争先恐后地讨要起来。他们让一些人学狗,又让另一些人学猪;人们卖力地学了这个学那个,一些人因此得到了一碗水,神色颇为得意。
佩佩突然起身了,他走去栏杆旁,由裤袋里拿出自己的手表递给看守,随后简单地说:“请给我们一桶水,两张毛巾,一根绳子,和一些冰块。”
他的语气温和有礼,他的神态更是亲切而安详。几名警卫均上前查看佩佩的表,表是白金链子的,表盘上有十二颗蓝钻。那些警卫露出了古怪的表情,他们喊来了带头的警卫,带头警卫拿过手表仔细看过后,低声道:“给他们。”
不多时,警卫拿来了一大桶水,一些冰块,两张大毛巾。他们还拿来了六瓶冻得半冰半水的啤酒。佩佩在墙角将绳子拴好,搭上一张大毛巾将自己和伊戈尔挡起来,随后为伊戈尔退下全身的衣服,弄湿另一张毛巾,替他仔细擦了遍身子。佩佩先将伊戈尔的汗擦去,第二次擦洗时,佩佩将冰块包在毛巾里,他慢慢将毛巾贴上伊戈尔的背部,透心的凉意让伊戈尔由喉咙处发出了一声唔鸣声。他们尽量省着用冰块,可是笼子里温度太高,冰块很快化了;伊戈尔手上拿着最后一点冰,他将冰贴去了佩佩耳根处,佩佩全身一抖,朝后退了两步,连声说:“我不用了,我不用了。”
伊戈尔突然抓起佩佩刚绞好的毛巾,另一只手利索地解开佩佩的衬衫扣子,要为佩佩擦身子。佩佩脸色大变,直接从帘子里走了出去。再进来时,佩佩一字一顿地告诉伊戈尔:“我不用了。”
“你什么意思。”伊戈尔退后两步靠上墙,他用虎口挡着自己的眼睛:“你到底什么意思。”
佩佩拣起由伊戈尔手中滑落去地上的毛巾,伊戈尔痛苦地再问道:“你留在我身边到底什么意思,你要我把你当什么?”他缓缓拿开手掌,用绝望得几乎平静的目光看着佩佩:“你把我当什么?”
佩佩捏着毛巾不做声,他尴尬地站在原处,不敢上前继续为伊戈尔擦汗,却又不愿意退出去。伊戈尔看了看头顶,闭着眼问:“告诉我,我哥的话现在会做什么?”
佩佩眼睛死死盯着地面,伊戈尔的脚步声靠近,之后,伊戈尔的手搭上了佩佩的肩膀。伊戈尔凑去佩佩耳边再次问:“如果是我哥,现在,他会做什么?”
佩佩推开了伊戈尔,他捡起伊戈尔放在墙角的衣服,放入水桶,认真地清洗了衣衫,再拿起,抖好,晒去了麻绳上。屋子里温度极高,可浇湿的衣服要变得全干总需要一些时间;这段时间里两人都没有看彼此,伊戈尔将双脚放在水桶里闭眼打瞌睡,佩佩看着地板,一直没有动过。
摸着衣服快干了,佩佩仔细扯着衣服下摆,好让衣服尽量平直。收下衣服时伊戈尔已经起身了,佩佩为他穿上衣服,绕去他背面时,佩佩轻柔地拥抱了他。他则双手握着佩佩压在他腹部的手,朝天长叹了一口气。他擦擦额头:“还是热,睡不着。”
佩佩担心地看看伊戈尔,伊戈尔说:“你唱摇篮曲吧。”
佩佩不买这个玩笑的单,默默地看着伊戈尔。伊戈尔尴尬地抽抽嘴角,再次坐去角落,双手包怀,闭着眼说:“我想听你唱。”
佩佩突然说了句什么,伊戈尔没听清,一愣:“你说什么?”
佩佩继续说,他的话语有音调起伏,还停顿了几次,可是伊戈尔还是听不清说的什么。他撑起身子,不确定道:“什么?牛肉?你说什么?说慢一点。”
佩佩眼中露出了笑意,他继续念着,轻柔缓慢,带着音调上的抑扬顿挫,高低起伏。伊戈尔突然明白过来佩佩没有说法语也没有说俄语,他指着佩佩问:“这是什么话?”
佩佩抿起嘴摇摇头,继续缓慢而低沉地念着他的咒语。他一句一顿,每一句最后的押韵是那样俏皮,一些时候是“丫”,一些时候是“维尔”。有时候,伊戈尔能将一些发音组合成一个自己认识的单词,可几番尝试之后他就放弃了,一是确实凑不出一句完全通顺的句子,二是佩佩的音调慵懒闲适,他有点不想动脑子了。
那些语音是有魔力的,诗词的本意原来藏在这里;字面的意思早不做意义了,文字原来还有这样一种美。伊戈尔闭着眼听佩佩吟诗,他能隐约感觉到这些诗词并非来自同一个国家,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巴别塔建造好之前,那时候人们可以用同一种语言交流,原来他们就是这样交流的。
他逐渐进入了梦境,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可他还听得见佩佩的吟唱声。他梦着自己回了摩纳哥,那时自己才十五六岁,那时自己堂兄还在世,两人像连体婴儿一样天天在一起。自己美丽地堂兄一如既往地趴在不远处看对面阳台上正认真练琴的古斯塔夫,古斯塔夫的琴声逐渐盖住了佩佩的吟唱声,他看着眼前堂兄的眼神,今天,他突然明白了这眼神传达的感受。那么多年来他都对堂兄的哀愁不屑一顾,认为这是吃饱了饭后堂兄自寻的烦恼,现在他突然懂了:一切都是因为爱情,这像空气一样抓不住的爱情,努力得不到,不屑它又做不到。如烟雾一般的爱情时时缠绕在脑海当中,它弥满在眼前,透过它看出去,一切东西都和从前不一样了,整个生活的主心骨都变了,人的眼神自然也改变了。
“不爱着他我会死。”伊芙转头对自己说。他是那样俊美,金色的卷发,端正而深刻地五官,高挑挺拔地身材,谁能想到上帝竟会将如此美丽地人带离人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