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很暖和,我本打算出宫后去找韩益喝茶,就叫府里来接我的马车小厮先回去了,不想徒步出宫,被花颖君碰上。
“我是不是很丑陋?”我问秦昊。
“怎么会?”
“世人看侫幸的眼光会好到哪里去?”
“……我是不会那样看你的,就算你真的和胥太厉……原来你哭是为了这个?是谁说了什么难听的了吗?”
“……”
“我的话,你都不在乎,旁人的话,你听它做什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老爹也不会那样看你的……”
“停停停!让马车停下来!”我瞥见窗外一人,三魂散了其二一样地惊诧不已。
秦昊让赶马的善月停了下来,一个人衣袂飘飘地从我们的马车前擦身而过,将我和秦昊都惊得愣怔在车中,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看到了几乎是另一个自己,从我面前走过。
我抓住秦昊的手,有些颤抖的声音道:“秦昊!是不是……我的灵魂出窍了?”
他双手握住我的手安抚道:“怎么可能会灵魂出窍?大哥不是一向不信这些虚的东西么?我看清楚了,那人和你不一样,他的眼角有泪痣,给人的感觉是飘然若仙,但带着浓浓的忧伤,大哥你不是那样的,你更多的是温润,优雅,不像他那样让人感到遥不可及。”
“那,那他会是我的亲戚吗?”
“呃……有可能,回去问问爹不就是了。”
我忽然想起老爹替我画像,总爱在嘴角加上一粒红痣。会不会就是这个人呢?啊,不对,这个人是眼角有痣,而不是嘴角。
“你先回去,我去会一会这个人。这事,还是先不要告诉爹!”
“嗯,你小心点,他的服侍不是大随样式,倒像是领国来的人。午饭前没回来,我就去找你。”
“不要告诉爹。”我强调道。
“我知道。”
我下了马车,往街上望去,却找不到那人踪影,足下运了轻功,我在人群里快速地穿梭,走到一条巷子尽出了,还是不见踪影。
果然是眼花?
不对啊,秦昊也看到了的!
刚要转身,肩膀被人搭住,我手下已出力,扣住了来人手腕,定睛一看,正是我要找之人!
“姐姐!姐姐你果然在大随!”他一欢喜,整个面目都璀璨起来,周围景色纷纷失去了光芒。
“看清楚,我是男人!而且你,快三十岁了吧?不好意思,我才二十岁,怎么可能比你大?”我放开了他的手腕,因为就这一握,在他浑厚的内力面前,我简直是在关公面前甩大刀。
他像骤然惊醒一样,呆了半天,才讪讪道:“也……也是。在下的姐姐,按岁数,也该四十多了。不知公子的娘亲是什么人?”
“我是孤儿,没有什么娘亲。对了,你认识秦炎吗?”
“不认识,怎么了?”他略微回想了一下似地道。
“没,没什么。”这人虽然和我长了同一张脸,但是覆在他那具皮囊上,怎么看,怎么英俊,而我,侧少了许多棱角。
难怪被他认成姐姐了!
这不能不让人嫉妒恨。
看他说不认识老爹,不像是假的,应该是真的不认识。我的心内也放下一块大石,老爹喜欢的人,应该不是他。
“对不起,是在下唐突了。想来我的姐姐也不可能有子女,她是石女。”说完,他的神色黯淡了起来。
“世上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哈,哈哈。”我心境愉悦起来,虽然天阴沉沉的,但我知道这是要下雪的征兆,又得知他不认识老爹,两人应该没什么交情,一开心,就不小心笑了出来。
“公子一笑,当可倾世。”他一只手往背后一背,犹如玉树临风般地一立,含笑道。
“被长着同一张脸的你赞美,怎么听怎么感觉自恋。若无事,在下先告辞了。”我鼓起嘴巴道。
“请。”
“请了。”我挥挥手,几乎是蹦跳着回府。
到门口时,我收住轻佻的步伐,端端正正地走了进去。
秦昊迎了出来,面有喜色,道:“打听清楚了?不是老爹的心上人?”
“你怎么知道?”
“若是,你还能满脸笑意?”
“我真这么容易被看穿吗?”我瘪嘴。
“别灰心,是世人容易被我看穿。”
“你就得意吧你!”
“喝点热茶,暖暖身子吧。”他摸了摸我冰冷的手,递给我一杯热茶。
“爹呢?”
“哦,刚听善玉说,爹有事去外地了,要两三天后回来。”
“什么时候的事?!后天便是除夕,爹有什么事在这时候出去?!”
秦昊拉我在暖炉旁边坐下道:“你啊,总是这么紧张他,他好歹是咱们的爹,能丢了不成?你不要这么纵容自己的保护欲成不成?据说是一位老臣去世了,解职养老前曾多次提携老爹,老爹是赶着去吊丧。”
“哦,是这样啊,老爹,又要难过了……”
“午饭想吃什么?我吩咐厨房去做,烤羊肉怎么样?”他这段日子也住在我的王府,说是大家一起过年,热闹些。
“你想吃,也不用拉上我吧!我吃素。”
“大过年的,你要吃素,真是……”
“我又不是近儿才吃素,我多年前就吃素了。”
“大哥是想出家吗?”
“可不是,我最近还有研究佛经呢。”我抿着茶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他突然走过来,一手抚上我的胸前,一手勾住我的下巴道:“大哥这颗心里,装着浓浓的情,这张脸,盛满桃花。这样的你,哈,出家,莫非是想令天下僧侣争相还俗破戒不成?”
我一叫踢开他:“别亵渎佛。”
“大哥若真出家了,那才叫亵渎。世人都可入佛,独你入不得。况且入佛,不过是避世的懦夫所为,大哥不是那样的人。”
“被你看穿了!哈,我不过是想稍微积点德,好使上天不报应,至少不要报应我周围的人。”
“好个良善的大哥,我是不是该感激涕零于自己也可以沾沾大哥的恩德?我以为这世上,只有女人,才会穷其一生的力量,只为一个男人存在而存在。没想到大哥也是……”
“好了,少取笑于我了。”我喝了茶,暖了身子,准备回房继续抄写佛经。
书案上,有一封密件,上书“维生王亲启”。
我以为是平常信件,在京中,我有不少私下来往的正道邪道人物,有些私密的信件也不奇怪。
可没想到这居然是皇后娘娘亲笔所书!
一看,气得我差点没掀了屋顶。
原来老爹根本就不是去什么老臣家里吊丧了!而是被王靖软禁起来了!皇后说:“若要秦炎平安,必杀太华王。”
信封内随附有一块羊脂美玉,那是老爹随身饰物,也是唯一一件我问老爹要老爹不给的东西,自我有记忆起,那块玉就不曾离开老爹过。
我的老爹,我从来未受制于人过的老爹,居然被人软禁了!随身不离的东西居然……
都是我,都是我害了他,令他如今失势,让别人的倾轧接踵而来。老爹若不是猜到让他降职是我的意思,只怕胥太厉也没那么轻易能把老爹摆到闲职上去。
我烧毁了密信,着好衣服就怒冲冲进宫了。
皇后却不见我。
气得我一掌拍坏了她宫殿门口的汉白玉长栏。
我来到王靖官邸,也是不见。
刚一跃上他家墙头,就被王靖拿剑逼了下来。
“王靖!放我爹自由!”
王靖没有说话,只自怀内拿出一叠奏章,扔给我。
我略略翻看了一眼,全是参奏老爹的,看日期,都是自老爹被贬谪后承上的。
“这些都是废折子,皇后替你拦了多少你可以盘算一下。我们扶持你,不是让你借花献佛,转向扶持你六弟!”
“那你们改为扶持我六弟又有什么不妥了?!”
“秦宝,想不到纵横朝野的你,居然是这样天真的人物!果然如世人所说,不过是个愚妄的侫幸人物么?或许你看不透你那六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我们可是看得很清楚!他是那种随意任人摆布的吗?敌我不分,暴戾嗜杀,就是我们想正经寻个明君,也不会选他!”
“这么说,我就比较容易被你们摆布?原来你们只想要一个傀儡!要我杀弟,我做不出来!”
“你会做出来的!为了你的心上人……”
“住口!”
“像你这种表里如一的人,果然合适。”
“我杀了你!”我提剑上前,他一挥手,我便落入重重包围之中,几柄长戟架在了我的咽喉处。
王靖啧啧道:“看看,全乱了。瞧你这狂乱的模样,只身就冲到我这里来,果然不适合当皇帝,却颇适合做傀儡。我没有兴趣跟你动手,若你要硬拼,你也得思忖一下怎么敌得过我的三千府兵。”
“王靖!你就不担心我告到皇上面前去?!私禁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王靖双眼微眯,懒懒地道:“你大可以在皇上面前吹枕头风,看他会不会管你以外的事?而且我说维生啊,最近有些鼠辈趁你身体不适,跟你夺宠哦,你要加油了!不要未老宠先失,装清高是没有用的,这男人嘛,还是喜欢热辣点的……”
他刚说完,那些部下也跟着暧昧地笑起来。
我怒不可遏:“混账!这也是你当朝丞相大人能说出口的话?!”
“你做得,我为何说不得?我们王家,哪个不如你,就因为没有天子的血统与宠爱,没有绝世的外貌,就只能扶持你这样的人!你不要把我们扶持当作是你应得的福利,可以随手转让别人!你有三天的时间去犹豫,令尊虽对我们有很大用处,但过了可以犹豫的时候,我们就会丢掉这枚棋子,到时维生王哭都来不及了!”
“你!”
“维生王,若没什么别的事,请了。”王靖一挥手,料我不会硬闯,撤下了他的府兵。
我呆在原地,想我老爹半生纵横朝堂,只手遮天,哪次输于人下?这次居然被王靖小人软禁,不知道他们对老爹用的是怎样见不得人的手段,老爹是没那么容易落在别人手上的,除非被抓到了死肋。
当然,万万不该是我令他退居闲职,导致势弱。
让我杀秦昊,怎么可能!
他是我死后守护老爹的全部希望!
我收了剑,急忙向韩益的茶楼而去。
韩益潜饮着茶问我:“你确定你老爹在王靖手中?”
“在的,我自墙外见过老爹的身影。”
“事情有些棘手,那王靖,是王家最狡猾的一个了。想从他手上救人,太难了。而且,就算这次救了,下次就不知道该怎么脱身了。皇后既然让你杀秦昊,必然是知道那小子钟情于你的事情,由你来刺杀,真是再简单不过了。她派成千的刺客,都未必能动秦昊。”
“秦昊有那么棘手吗?”
“有,不然的话,皇后何必撕下脸面,让王靖软禁你爹?要知道她向来是想拉拢你爹的。必是见到秦昊日渐势大,担心太子之位最后落不到你头上,逼你亲自杀了秦昊,一来,你的位子稳了就是她的位子稳了,二来,她可不希望自己扶持的是个断袖皇帝,幸得你老爹对你没意思,不然你老爹也逃不了。”
“秦昊不能杀,不论怎么说,都不可以杀!我不会这么傻,我……”
第23章
“我会联络几个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好手,先看硬夺能不能成功。”韩益下决策道。
“那就麻烦你了,我如今做了维生王,那些江湖朋友,都不大愿意同我正常来往了。”我低下头。
“江湖人有江湖人的洒脱,不喜欢争权争利。秦宝你该庆幸他们不愿意同你来往,若你做了维生王他们反而跟你频繁来往,你得考虑考虑他们的品性了。”
“说得也是,一切就麻烦你了,我回去再想想其他的方法。”我站起身,告辞道。
“秦宝,这事,秦昊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
“为什么不找他商量呢?你既然放任他成为太华王,与你争夺太子之位,必是觉得他当太子也是一样的,说明你没拿他当外人,那为什么不一同解决问题?多个人参详,问题才好解决嘛。”
我回头苦笑道:“我已经欠下他许多了,若告诉他,他给命我,我要还是不要?要了又怎样还?若不给命我,为我冲到王靖府上,以他的性子,只怕要血洗王靖的家,你或许不知道,他亲口告诉我,他十二岁就杀过人……”
而且,不能告诉别人的是,我对胥太厉下过毒药,横竖也只有两三年命。秦昊怎么也不能死,不仅不能死,还要呈良好的状态,表现给世人看,那样才能得太子位,将来才能做帝王,才能护老爹一世。
我对胥太厉下毒时也有考虑过防止自己成为皇后一伙人的傀儡。
哈,我秦宝,才不是什么甘愿任人摆布的懦弱之流。
不能去找我的师父唐俊,他是江湖中人,不爱管官场中事且不说,行踪飘泊不定,想找也不是三天内可以找到的事。
就算找到了,跟秦昊血洗王家没什么区别。
不能告诉胥太厉,他也绝不会为了我老爹而去动皇后一伙,甚至,他巴不得我老爹死。保不准我求他不成,反被人笑“失宠”。
朝中大大小小的力量,全是墙头草,见风倒。他们不落井下石,我就得叩头谢恩了。
秦昊的外公谢元轩虽有权有势,但是不足抗衡手握重兵的王靖一家,何况他知道了,就等于秦昊知道了。
我一路忧思忧虑回到府上。
天不知何时下起雪来,纷纷扬扬的。
我无法像往年那样欢喜起来。
雪很白,是很耀眼、刺目的白。王府后花园的湖心亭内,一人一袭洁白貂裘,似要与漫天素白融为一体一般。
大雪无声。
琴音悦耳。
莹妆素裹。
不是仙境,胜似仙境。
就算眼前这人彻头彻尾的坏到极点,我也不会想要杀他。
虽不是亲生,但十几年兄弟,并不是白做的。
我知道他不坏,至少我看到的他,并不坏。
就算不把守护老爹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我也不会想要杀他。可笑我从前总说要杀他,说出来的威胁,原是连自己都不信。
我撑伞回身,准备走到廊下去,却忽然脚下一滑,眼看下一刻就要滑进湖里去,一个人影掠过,我的腋下被人双臂抄起,整个人,被带到湖心亭才轻轻落地。
“大哥,你也太不小心了,雪天路滑,三岁小孩都知道谨慎些!”秦昊拂着我发上衣间的雪花,轻微责道。
“那伞……”我一指湖边。
只见我刚才还撑在手中的竹骨伞,正慢慢沉入湖水中,最后湖面归于平静,大雪无声地融入池水,再掀不起半点波浪。
“一把伞而已,大哥至于这样一脸可惜么?先前,为什么一副神思恍惚的样子?”秦昊扳过我的肩膀,切切地问道。
不是伞,不对,也是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