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境况的男人叫人生畏,就仿佛此刻一般,只是那时候有人泄愤,此刻却只有一个柔弱得不下于女子的幼滋。锦澜心里头直骂他傻。九袖爱使性子,怎得这人看着叫人放心却也干出这等傻事。劝上个几劝,抑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仅由那影卫看着,这人也跑不了,可他却偏偏要助他逃跑。
“朕的影卫还从未看丢过人,你倒是好本事!”
幼滋的一只手还盖在碎瓷片上头,此刻压着地,手掌下已是一片猩红。锦澜看的自己的手都发了疼。幼滋依旧一言不发,只是拿头碰着地,便是此刻,御书房的门“——吱呀”开了,外头袅娜地步进来一个披金戴银的女子,锦澜慌忙行大礼道:“贵妃娘娘!”
来人正是温贵妃。锦澜心里直发急。想当初听到了那消息,皇帝连夜发出十二道令符。据幼滋说那是这人气昏了头了,竟想也不想便要打到楼兰去,一脚正中湘王下怀,还未待这天子清醒,湘王便在他难得糊涂的时候狠追上一脚,再加三道令符,大楚最强势的白虎军三天后便受了虎符。
这眼下当下,不是太监便是贵妃的,可要叫何人来承这天子的怒气?
温贵妃也真不识好歹了。锦澜的手心直发汗。当初第二日皇上就将那厉王送上的戏子给贬黜了宫,大扫厉王面子,连他兄弟的面子都不卖,这他打心眼儿里憎恶的贵妃他还如何能有好脸色看?可这贵妃还满心以为那戏子惹了皇上大怒,皇上又正身畔无人,正是下手的大好时机。
锦澜是不懂这些的,只是那太监宫女住着的默阁里有个幼滋,还有个同那些个贵妃一般爱护皇上的太监务顾,人精儿一般的碟礼也是要来王总管这儿送送礼的,一来二去听到的就多了。那些个宫女也爱碎嘴,锦澜听说这天下大乱的局势,说到底就是皇上怒发冲冠为红颜,那戏子绝韵把皇帝的魂儿都给勾去了,如今他叛逃,皇上一怒之下要灭了楼兰以舒其愤。
锦澜听着着实心里不舒坦。这说的,好似天下都以为,那绝韵就是个祸水,祸乱了皇上又祸乱了大楚。民间一闹战,贬斥这戏子的人便多了起来。说到皇上自然是个痴情种子,说到了那戏子,口气却变了。锦澜心里急。他依旧想着九袖走时的模样。那带着蹙眉的浅笑。
这温贵妃,却是锦澜由着自己的眼儿看准的。皇上不待见她。
那女子柔着妖弱的腰肢一步步踏上前来,看着跪在地上的幼滋面上一喜,只是速速掩了过去,掩口道:“这又是哪儿来的狗奴才,惹了皇上生气?皇上可莫伤了龙体才好。”她身后随着的两队宫女立在门边儿,人不算多,想是不愿惹了人眼。
楚冥玑正怒到头上,见了她却反冷笑了一声,板下了脸来,轻描淡写地对着地上的幼滋道:“这般笨手笨脚,如何能替得上原来的司墨?给朕收拾了,莫忘去太后那儿向她的悦派讨个会拉胡琴的戏子来。朕身边可容不得闲人。”
他给了那温贵妃半眼,兀自坐到了龙椅之上。幼滋蒙了大赦,速速收讫碎盏,两手都是血红。锦澜看着心疼,心知这哪里是大赦,太后给皇上收了权,心里正不快,又对皇上耽于男风之事耿耿于怀,眼下看悦派的戏子哪怕是姑娘们也极为冷淡。她现下最是不看好幼滋这般面目姣好的太监,若是幼滋去向她要戏子,那可不是简简单单便能容易回来的。
那温贵妃的脸色微微有些变,口里便发了酸,上前几步跨过幼滋偎在楚冥玑身边道:“皇上莫不是还在想那戏子?臣妾知晓这外头传的都是流言假话,皇上是同湘王共商大计定下的攻楼兰,哪里是为着什么戏子……”幼滋同锦澜都顿了一顿。楚冥玑的面色果真立马定住了。后宫不干内政,这线触得也紧了,想当初由古至今,大楚史书上都未载过有哪一个妃子、倡优能碰着了这线还能安稳无恙的。幼滋同锦澜想到这里,却又是一顿。这普天之下,还就当真有了一个人。
“那戏子不知好歹也就罢了,下一回抓找了定要叫他生不如死……皇上辛劳了这许多时日,也不妨歇息歇息,臣妾前日方煮备了枣儿骨头煲汤,不如去臣妾那儿……”
“不必了。”楚冥玑的脸色难看得吓人,幼滋同锦澜都一动不敢动。楚冥玑看着温贵妃,那贵妃的面目上顿露出了柔媚的笑来。楚冥玑缓缓地道:“温大人前几日不巧正到贾凌云大人那儿溜(liu四声)走了一趟,叫卢大人给看见了,贵妃知晓卢大人是个死脑筋——”
温贵妃的面色立刻刷白了。贾凌云入狱已大半载,去探望的人先前还隐秘的有那么几人,只是随即给人找出了茬子来丢了官帽,可当真是人人自危,无人敢再同贾凌云这三个字儿沾上边儿了。温贵妃知晓自己家爹先前也同此人有几分关系,亲厚谈不上,两头的把柄确各抓了不少。贾凌云一下狱,知晓自己怕是下半辈子也超生不得后,便将众多朝中重臣的把柄给抖了出来,这一下变撂倒了不少大树,温家自然也有些见不得光的事儿抓在他手里。要说前几个月去寻那人,必然看得紧,现下去见人倒确是好时机。皇上心意正不在此,掩人耳目……只是那卢大人——温贵妃的脸色愈发白了。楚冥玑嘴角带笑地瞥了温贵妃一眼,如同一只盘踞在地露出獠牙的豹般轻柔地道:“温贵妃的身份可算是后宫中为首了——”
便是锦澜也知晓当年温贵妃上位,不过是靠着她那家族,挑选楚姓女子之严苛,便让这女子脱颖而出。若是这事实坐实了,这贵妃的位子可当真岌岌可危。
楚冥玑的双眼蓦然冰冷得如腊月寒雪,口中只沉沉吐出一个字:“滚。”
温贵妃如遭雷击。锦澜瞪大了双眼,心中惊愕,那可是贵妃,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贵妃呵!
楚冥玑的双眼仿佛在看着什么不堪入目的物事一般,轻蔑地看着那女子,随即罢了罢手,挥退了两个太监。那贵妃摇摇晃晃地下去,脸色煞白,似乎还欲说什么,只是一侧的幼滋道了声“贵妃请”,她便被硬生生请了出去。
楚冥玑支着头打量着幼滋。这太监在宫里摸爬滚打了十多年,早已连就了一身不闻不问,不关己事的护身法宝,却同那戏子待了不足一年,竟生出了慈悲之心,连那贵妃,都要提点提点护上一护了。
只是——“啪!”门外响起一声极响的巴掌声。楚冥玑勾起个毫无笑意的唇角。只是无人领情罢了。
楚冥玑看着案几上的朱砂失了神。那双腕子仿佛还在案台上缓缓游移,雪白的骨头上,在靠近拇指的一侧腕子边上,有一颗黑痣,衬着一袭青衫,仿若水墨的江南。
他究竟还有什么忘记给了他,竟就那般干干脆脆,一去杳无音信。
第一百十二章
开春的时候下了场大雪。大雪盖满了草地,在同穆吉交接的那片嘎玛草原上,楚冥玑的朱雀军开上了楼兰边塞。我们像狼一样伏击在避风的那片山坳之中,耐心地等了他们五天五夜。朱雀军的兵渐渐适应了草原,却不想突如其来一场大雪,灭了他们三成兵力,又掩了楼兰设下的埋伏。
楼兰的军人身着着白中泛黄的羊皮,从头盖到了脚,匍匐在大雪地中。每个汉子都咬着牙,双眼死死地盯着大楚的朱雀军。尽等天黑。
大楚的军打仗的确厉害,十五场仗里头,我仅灭了大楚三回,只是随着对大漠草原的渐渐熟识,那半边的血脉终于渐渐教会了我如何同自然相同。大楚人不懂大漠不懂草原,楼兰人骨子里同它们是一体。我学会了捕猎。看过无数次狼伏击黄羊的场面。狼群在数日之前便寻好伏击的狩猎场,在黄羊来草场吃食时,它们便伏在草地之间,气息调到了最最微弱,连脚爪都不曾挪动分毫。直到黄羊撑得实在吃不下了,狼群便无声无息同箭一般吹响了它们的号角。恶狼永远比撑得跑不动了的羊跑得快。
我便是依此歼了楼兰派遣而来的四支朱雀大军。像狼那般无声无息地在那片山坳里吞灭了整支军队。楼兰缺兵器,大楚有。楼兰缺盔甲,大楚有。楼兰缺人……大楚也有。
我命楼兰军不得残杀大楚人,将俘虏尽数带回,每带回一个俘虏,奖赏金银。只是楼兰人太恨大楚人,每每带回来的连两成都不到。重兵铠甲的朱雀军给我好生养在了囚狱之中善待,便是连当地的楼兰人也不能一天三顿饱饭。
养磨了性子的俘虏就派上去洲上干活,远远隔着那条水源,那头不知这些人是楼兰人,这头的声音也传不过去。这些俘虏吃着楼兰的粮,饮着楼兰的水。大楚断了水,这批俘虏也得同楼兰人一道挨渴。
最初俘回的白虎军人,表现尚佳的已能白日里派出帮楼兰的百姓干活,只是夜里便要押送回去。起初也闹过几回,楼兰人憎恶大楚人,大楚人也憎恨楼兰人,闹出了人命的也有。楼兰一度要斥我下任。只是若斯乌瓦却随口道:“甭管他们。”
我随后便将这些年轻力壮的大楚汉子派到了楼兰的有老有弱有幼的人家里去,妙得很。再未有闹事的了。
这开春一场雪,正又填充了俘虏的牢狱空,我心知先前楚冥玑并未出力,那一代明君,哪里是我这个半吊子能敌挡得过的。只是不知为何他不出力。我分明听说他在大楚已气得恨不得将我拆吃入腹。
我不过要个契机,只是不想竟会来得那般快。
二月出头,洲上也出现了欣欣向荣的迹象,断流的几道水汩汩流出了泉来,楼兰为此大肆庆典欢呼。凉夏趁此出兵,行动得神出鬼没,我收到消息时,凉夏的兵已近在眼前了。只是不知为何,那日大楚也来突袭,行事匆匆,正巧在半路撞着了凉夏,许是错把援手当了敌,又或是先前被我们伏击的战法扰得草木皆兵,大楚竟然二话不说便开打,不管凉夏如何辩解,打到火起,竟然叫我楼兰坐收了渔翁之利。
这场莫名其妙的仗只打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后脑勺,这演得是哪出恐怕只有楚冥玑知道。
凉夏同大楚顿时交恶。身处大楚宫中的凉夏大公子萧师父从中斡旋,却毫无成效,那虏获回来的大楚军,仿佛也是一头雾水,竟是在凌晨半夜的听到了纠集的号令,便匆匆上来打了这么一仗。
大楚同凉夏一交恶,穆吉立马转了风向,一纸合书呈上我案前,站在了大楚对面。凉夏同大楚竟然开始开战,只是不知为何兴许是叫我吞了大楚两支重兵,那凉夏拼死居然也得了个两败俱伤的结果。大楚仿佛元气大损,三月中旬的时候便显出力竭要休兵的模样。
我趁此机会一纸和战书,遥遥送到大楚,大楚当下派了人马来,中间一个小小附属城邦下设了和战的会面。
派去的是使臣,只是我却耐不住,也不知头脑怎的一热,竟化作一名侍从,随着扮作使臣的若斯乌瓦跟上了路。
三月的天气虽然还不算热,却已不如腊月时分冷了。我穿着一身薄薄的羊皮大氅,将面目用一顶毡帽掩了去,下半张面掩在衣裘的乱毛之中。在塞上待了五个多月,我已然褪去大楚人的习性,同胡虏无半分差别了。几个月来的狩猎野宿,原本在大楚疏于锻炼的身骨也强壮起来,短短数月之间我便觉着自己长高了十数寸,已同若斯乌瓦差不了多少了。
若斯乌瓦本是这着(zhao二声)的谈判官员,以国师的身份出面,可算是给了大楚老大的面子了。听闻对过来的人是新上任的白虎军将军,白虎给我灭了三军之后,前头传来消息说,大楚重结集了剩余的白虎军同青龙朱雀玄武各一支合而成了新军,叫名儿仍为白虎,只是大伙儿都称那支军为四神军。听闻四神军的将军操练有度而得当,上下深得人心,四支军给他牢牢绑缚在了一道,铁桶般密不可分。也不只有这么一支军,他大楚来和战又是打得什么鬼主意。
不过,便是楚冥玑在脑里头想着什么我也不在乎了,我着实有些急了——若斯乌瓦叫我扮作了文官,可随同身后听谈判事宜。我自然遂他。到得那小城池前里亭时,我等将骆驼换座了胡马。胡马不比大楚的马,比军马还来得壮硕些。这些个胡马都是大漠草原上的野马驯来的,骑着时浑身自有一股野劲儿,叫人心血沸腾。从前在那水墨的江南,我从未觉着喜欢过什么骑马,从未习惯过用手抓着羊腿子大嚼。只是半年都不到,这大漠便将我的血在全身上下换了一遍。
牵来马的人是那小城的城守,穿着不楚不楼兰的衣饰,几匹粗脖子的壮硕胡马方交到他手上便开始嘶鸣起来,那小老头儿按着乌帽沿儿一脸惊恐。我实在看不下去,自骆驼上一个翻身下来,两步踏到那意欲摆脱缰绳的狂嘶的胡马边上,按准一匹灰色脖子稍长些的健壮胡马撩起衣角一个翻身,便跨到了马鞍上。胡马抬起前腿猛然长嘶了一声,我一把揪过那小老头儿手里的几根缰绳,胯下马蹄儿一落,几匹上好的还野性十足的胡马背上便都已有了主子。
胯下灰马狂乱地蹦跶了几下,我猛一夹马肚,这畜牲便蹿了出去,实在迅疾!我由着它飞奔了一会子猛一扯缰绳,马嘴里的嚼子一歪,这家伙老实了。我遛了回去,眼见着众人已然安顿了自己的马匹,这才微微一哂。确然一匹刚烈的好马。
那小老头儿依旧按着帽儿,投向我们来的眼神蓦然带着敬畏钦佩,还有些许微的羡慕。我冲他点一点头,回头冲若斯乌瓦同随从们将头一歪,胸前白巾扯了下来。在那灰毛野畜奔出之前,我迅速地重拢了拢乱了的发髻,将蒙身白巾再度一裹,严实了的缝中回头瞥了一眼紧随而上的众人。那站在原地的很快化作小黑点儿的小老头儿这回居然也不压着帽子了,只瞪大了一双眼睛紧随着我们,也不知是看着谁。脚下驼王铃一阵欢叫。
我从未想到要再度见到大楚人竟会如此愉悦。在楼兰城中,我成日居住在宫。所见之人无非些臣子宫人。阿大他们得知我的身份之后也也便鲜少来了,我亦无暇顾及。那大楚掳来的俘虏,我却是一个也不见的——我吩咐了下去。
我怕只要一见了大楚人,那半身的血,便要再度消寂下去。
只是我耐不住了。我终究……熬到了这时刻。若斯乌瓦身边跟着的名为纳多的骑手的骑术是楼兰里最好的。这会儿他也跟着我有些吃力了。“王……呵……呵……王,国师大人快跟不上了……呵……”我置若罔闻。
“王!”纳多急了,一把拽住了灰马的马尾。这在骑中最是大忌,灰马一声嘶鸣,双腿一蹬,险些没把我掀下马背去。我惊得出了一声冷汗,攥紧缰绳的火烫的手里顿时一凉。我一巴掌拍下了灰马的前额,叫这畜牲好好看地。灰马再度翻腾了两下,终究叫我夹稳了安停下来。这会儿那身后的几个黑影也渐渐地追了上来。
“见个楚人,你便这般高兴么……”若斯乌瓦追上来,劈头盖脸便是夹带着眼刀的一句。那眼神里头已透出了疑心,我的心猛然一凉。他也习的修月决,只半刻便平复了喘息。我若无其事地躲过了他的眼,装作高兴地拍拍那灰马的脑袋道:“那是自然,大楚好不容易松了口,自行提出了求和,那可是万载也等不上一回的好机会。这回可要狠狠向他们讨要一笔老账!——这马可真叫不错。”
若斯乌瓦乌黑的眼睛细细看了我一会儿,随后嘴角也微微笑开了。我晓得他在笑,哪怕是掩藏在白布之下,那一丝丝的抽动都叫我细致看遍了。他拍了拍我的肩道:“不错,好好讨回一笔老账!”
我心里有些发寒。忙掀起一个笑来,抓住了缰绳再度飞奔出去。只是这回没再叫若斯乌瓦给跟丢了去。
第一百十三章
楼兰与大楚的使者在那城的北城墙下边儿回合了。远远便能看到一个白晃晃的包,人来人往,进进出出的各色人物都有。自然也不乏大楚人。我的心顿时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