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稳稳握着那柄刀把,睁大了茫然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刀没入的地方。仿佛天地在一瞬之间失去了颜色。万千的人马尽数消失。我忽地想:莫不是这是一场梦罢。说不准我这一醒来,阿林正躺在我的身边,双手握着我冰凉的手指捂在心口上,见着我睁眼还会微微笑笑,柔声问早饭可要酱瓜。
念头又恍惚转了一瞬。
那刀,怕是没没得那般深罢,阿林的身子骨一向硬实,从前大伙儿大冬天的都洗冷水澡,这一刀许是没有扎进心脏里头。
我的脸色更为发白了。我晃了一晃,手里已然完全失了劲道,微微地松开了,看着那刀稳稳地扎在那躯体之上。一瞬间万般的声响争先恐后涌入了我的双耳之中,血色的残阳笼罩着大漠戈壁。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副精瘦的软甲倒了下去,我瞧见我的腿不由自主地跪下了,四面八方的声音都失却了意义。我手脚并用地爬到了那人的身边,浑身发颤。我急急解开他头盔的缚绳,下手却又迟疑了。这也许不是阿林……这决不是阿林……这……
我心若死灰,看着犹豫之下摘去了头盔下的头颅。那张面惨白惨白的,一双乌黑的眸子满眼都是我的影子。一头青丝洒落了满地,汗湿了,贴在面颊之上。冷汗从他的额头上一刻不停地冒出来,仿佛要趁着这身子还热,就尽数逃逸了干净似的。
我看到他微微开启了唇,微微弯起了嘴角。我看到他张开了口来,缓缓地吐出一句无声的:“九儿……”
“阿林!——!!!!!”我猛地狂吼了起来,一刹那竟然盖过了周遭蓦然强烈的厮杀之声。我拼命用手捂住他心口汩汩流出的血,按住他不断抽搐的身子,他微微抬起了手,我慌忙握住,血擦了他满手满腕。我放弃去止他的血,只狠命地拍他的脸颊,将颤抖的嘴唇凑近了他的鼻尖,紧紧盯着他渐渐翻白的双眸,嘴里一刻不停地哽咽着哀求:“不要……阿林……不要走……阿林……阿林!阿林!不要!”
阿林终究没有听我的话。他将眼合上了。我抱起了他的上身,狠狠摇着。“不要走阿林!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们回去……我们回伍爷子那儿去,我们还没有好好在江南玩上一遭,咱们……咱们还没有……”我泣不成声,泪珠大颗大颗地从眼眶里掉落下来。染在阿林的内袍之上。他干裂苍白的唇角微微向上翘了,极其细微的,微弱的,向上翘了。我六神无主地慌张地呼唤着阿林的名字,只是这一回,他再也不动了。
我狠狠地抱紧了他,将头颅埋在他血味的衣襟里,几乎要窒死自己。似乎有人来拉我的胳膊,我猛地拾起地上阿林握过的,还温热的剑,当空刺了出去。只听到了一声惨叫,四周仿佛都清静了半刻。我听不清了来人是谁,只知晓狠狠抱紧了怀里的躯体,巴望着那渐渐凉去的身子重暖起来。我想到了他一身青衣的模样。想到了他吹笛的模样。想到了他浅笑着拥我入怀的模样。我想到他说:“可惜……我不生为女子……”
我微微抬头,凝视着他的侧面,灰白惨败的。已然不是我所熟识的那个有魂灵的人。那一瞬间这躯体里头的魂灵就丢了。一瞬间那回动的人就变成死物了。一动不动,半分生机也无。我将唇缓缓压了上去,那双冰凉的唇已有些僵。唇齿还张开着,半含了风沙。口中还弥散着些微微的汗的腥咸味道。我死死地缠着眉,拥着他的手仿佛摸到了什么,我从他的怀中缓缓地抽出了一个荷包来,我的手顿然一颤,险些掉落了。那荷包里是我的发。当年我促伍戏班出宫时,我诺许了阿林。我给了他发。他一直贴身带着,似应了那句再古不过的俗言:结发夫妻。
“我等你。多久都等你。”他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我会到江南去。我会在那里等你。若是你舍不得这皇宫……有朝一日,我会在金銮殿上与你相见。”
阿林的话渐渐得在这大漠这戈壁上飘散了。
我远远地听到了狂笑声。若斯乌瓦的狂笑声飘荡在这血染的戈壁之上。他疯笑道:“死了……全死了……哈哈……那慕王,伟大的那慕王啊……父王呵!我终于看到了这一天……我若斯乌瓦终于看到这一天!这一回可是我将你踩在了脚下,可是我赢了!是我!哈哈……哈哈!!……”
我闭上了眼睛,双唇紧紧贴着阿林的下颚,仿佛一离开,便要失去了活着的气力。
厮杀之声又响了,却听到若斯乌瓦的疯笑忽然之间戛然而止,声带被割裂的嘶哑声仿佛为这荒唐的战划了休止。身旁楼兰的大军猛然跃过我冲了上去,马蹄扬起了沙尘覆在我同阿林的身上。我紧紧抱着阿林一动不动。楼兰丢弃了我,因为我抱着的尸首不是冈布里,也不是方才我杀了的楼兰副将,而是大楚的四神君将首。
我却只知道,我抱着的是阿林。是从石垄底下将我挖将出来,是夜夜睡在我身畔的打小一块儿的阿林。是连面对了面也不忍对我刀尖相向的阿林。是……已被我杀死了的阿林。
远远的一声饱含了龙威的声音道:“休战!……大楚降!”
第一百十七章
江南五月,天蓦地热。尚未入夏,便已然有了微浓的夏意。
金钗巷隔了两条街,便是那闻名遐迩的杜陵,这里住着户姓孙的人家,家里儿子在几年前那场大战里头充了军,老两口胆战心惊之下却听闻自家儿子升了官,戴了军功。这一下可叫那些个藏着掖着没敢把自己儿孙送上战场的邻里给嫉羡了个十成十。
说道这,巷里头的项家长房媳妇儿的嘴里,还直泛酸。
“你说这乌七八糟的一仗,居然还给这老头老太打出了个后堂孙来,一入了那四神军,可什么没有!”嘴里吐出块唾绒,项家那五十出了头的长房媳妇对着自家儿媳嘀咕着嘴儿。要说这两房媳妇姿容也尚佳,在这邻里乡间的,又嫁了一户家室还算款款的人家,本是万般羡慕眼神在身的,自诩是这巷儿里头的少奶奶,成天嘴里家常唠着嗑的,还不是自家丈夫家道稍厚,便自高了人一等的。巷深处那户孙家,却本是他们最看不上眼的。
上一回来征兵,巷里头各个家哪一户不把自己的儿孙藏得严严实实?谁都知道那景况楼兰气焰大得很,大楚回回败仗,上了战场可不是去送死!只有老孙家巴着泪傻不楞登地把自己年过二十五了还未娶亲的儿子送了出去,老大远的还见他二老十里长街相送。邻里之间也笑过一番这俩老糊涂了。谁知这一出玩得巧儿,那小子竟然真给进了大名鼎鼎的四神军,这下子那老孙家的风头便呼地一下子上去了。
儿子入了那声名大震的四神军,老俩口乐得合不拢嘴,只是这日子一长,便免不了寂寞起来了。于是老两口那年大战溃败后年前便筹画着,怎么着把原先备着的准备儿子一回来给相了亲,二老就住入的旁屋给先租将出去,自个儿则先睡了儿子的屋。“听闻那四神军的军规厉害得紧,这人怕是一时半会儿没个三年五载的回不来。”项家长房媳妇儿绣着手里绣花针儿,看一眼身旁的媳妇,再看了看自家尚未出阁方是十五的女儿。愈看愈觉得自家闺女要上乘些,“不然,等那口子回来了,娘说不准就寻婆子给你招聘去。”
那姑娘蓦地轻叫了一声,双颊绯红,埋怨地看了自己娘一眼,将染血的手指放进了嘴里。
“你说天下可也有这般的巧事儿,怎得好事都给他孙家碰上了?那年方定下了法子,便有人寻来了,诺,那人娘可是见着过的,颓唐得很,也不见得如何如意了。听说他是拿出了贴身的一块玉珏作租金。那玉珏虽不菲,可若是你娘我,却也不怕这人是个什么落魄的贵人子弟,来历不明,总得心里存个心眼,尽快把玉当了出去,也算个正道。谁想这俩老也不知想得什么,一时半会儿也不就把玉珏当出去,悄悄存了便留了这人下来。你说这俩可不是老糊涂。”
“娘。”那姑娘怨嗔地斜了那妇人一眼。妇人看一眼她,眼里虽为自家闺女的风姿满意着带了几分笑,嘴里却冷哼了一声:“就我瞧,那人也不见得如何,怎得这邻里间的闺女都喜欢往那儿送玩意儿。”说罢她斜了一眼给一旁默不作声的媳妇儿。
一旁的媳妇儿的脸忽地有些青白,绣下的鸳鸯戏水也错了一针。
这金钗巷里,年初便落户了一个青年。
“娘,您也莫在人后嚼嘴。”那姑娘不悦地推了妇人一把。妇人看看她这模样,心里也有了几分落实,抓着她的手凑近了低声道:“你可听着,你娘我什么不晓得,从那老孙家旁边的邻里间打听来的,这新来的人前几年还不甚开口,见了人阴郁得很,两只眼还瞎,听说是给哭瞎的。落户的第二日,便在半夜里鬼鬼祟祟扛来了一方大木箱。孙老婆子半夜里头起夜一看,险些没吓得跳了心,慌慌忙忙叫唤起了老头子,二老见那人竟旁若无人地在自家那棵大榕树底下挖起了坑。再仔细一瞧,乖乖,那可不是一方黑漆漆的上好乌木雕的棺材么!那人手脚忒快,挖个坑填埋了也没过几个时辰,随后人便跪坐在那新土旁边,就那么呆呆坐着,脸色苍白,鬼般的模样。二老不敢多看,只是第二日起来,瞅瞅那人竟然依旧坐在那新土之上,眼角里不断落泪,流着流着,竟下了血。”
妇人看那姑娘的眼睛睁得滚圆,心里有些得意了,随即又道:“你也是知晓的,不是我说,这里人可也都知道那孙老婆子心里软,又是大白天的,便壮着胆子上前去试探了几句,只是一番问话下来,那人只知晓一声不吭的落泪,那泪珠儿混着血珠儿直教人看得胆战心惊。孙老婆子终打算放弃的辰光,才听得那青年嘶哑着声音告诉她了那黄泉地下头的人是谁。孙老婆子旁边那庞家的听到这儿说她可就明白了。敢情当真是世家的子弟,因着家里头门不当户不对不许,同心上人私奔来的。只是不知怎的,这心上人却香消玉殒了。嘿,这叫你娘我看来,还不是那些富贵人家的腌臜事头,谁掺和了谁倒霉。再说,就我瞧着,那青年却也不像个世家子弟,那念头见着的时候邋遢得很,满身都是腥臭味儿,那里一个世家子弟能这般的?听说那以后,这双眼便哭瞎了。也不知这些个姑娘们,都怎得喜欢瞎子了。”
项家长房媳妇说着到了这儿,嘴里一撇,渐渐地想起那个人的模样来,看看面前别着头的女儿和媳妇儿,也不说话了。
江南五月,璇玑三十年。天蓦地热。尚未入夏,便已然有了微浓的夏意。
巷口芍药开了满盘,紫藤同木香也正是好时节。樟树的枝盘曲虬结已剜出了墙去,茉莉方也出了苞。荫荫的院子自打这院里住了年轻人,便热闹了起来,百种花草一入了春进夏过几回便峥嵘繁茂了。
现下正是辰午时光,知了已开始叫唤了,孙老婆子刚熬了桂圆莲子汤,清清凉凉的,打算给旁屋里那孩子送去。九个年头下来,便是再远的亲缘,也拉近了。前些年听说自家儿子又升了官,还在京城里娶了一方妻,这回来的想头可就更少了,二老感慨唏嘘之中,想着反正这儿旁屋里头老天又给他二人一个乖儿子做补偿,可比他家当初那小子乖巧讨人多了。
孙老婆子探进那院拢时,正瞅见那一身白衣坐在那棵榕树下的竹椅上,面前一方矮桌,一张竹椅,桌上还摆副新棋。老婆子立了一会儿,轻声地叹了口气。自打这孩子住到这儿来,她就没少叹过气。
要说好好修整了,这孩子,却是个难得一见的俊模样。为人也温顺,见了人都是温温软软地叫一声“好”。那最初不吃不喝了几日后,渐渐的也恢复了,几句话下来,竟也知书达理,出口一听就是诗书之家。只是成日穿着一身白衣,守孝般的,也不见换下。若不是他瞎了眼,又不爱搭理陌生人,这邻里间的姑娘们早让媒婆踏破了他家门槛儿,可别说养着这么块润玉直到此时了。这孩子的嗓子也好,收拾起来了调养了一年半载,孙老婆子便更是疑心这是哪家少爷了。许是从前爱戏,口里头哼来的调从不走调儿,端得比那些个优伶的唱得还要精细些。只是从没见他在人前开过金口,那曲子勾人儿魂的梅花落,只在那坟前唱过。
真是个痴情种子。
孙老婆子端着那碗莲子汤,轻手轻脚到了树下。仿佛生了双没瞎的眼儿似的,那张白白净净,端得喜人的面孔便转了过来。两睫毛之下带着笑,好似正同人下棋正欢。孙老婆子低低摇了摇头,将白瓷的碗盏放到了那孩子面前道:“怎的终日坐在这儿?婆婆煮了莲子汤来,也歇上一口。”那白瓷上纹着青,放在青年手边倒真同那手融为一体一般。也不知怎么个生养。那青年点了点头,低头端起了盏儿来温笑道:“婆婆多劳了。”
孙婆子想了想,放低了声音道:“今朝一大早来了个生人,说是要寻一个叫做九袖的戏子,也不知这些个大户人家都是吃了什么药,这荒唐事儿竟摆到了台面上来,大张旗鼓地来寻人来了……唉,你瞧瞧这世道。”
那青年的身影蓦然一僵,抿着唇不说话了。
“我对那些个官老爷说,这可关咱们什么事儿呀,咱们这些小家子草民的,哪里能藏一个官老爷的戏子。要说,那杜陵河畔的添香楼,可不是一处藏人的去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那青年微微开了口,声音有些微微的颤,孙老婆子的心一跳,抬眼看了看面前那孩子,只是他肤白,也看不出什么来。那双闭着的眼也终究不能寻出什么。
“前些日子了。”孙婆子想了想道。
那青年又不说话了,将手里的碗盏端起又放下。
“老婆子!——老婆子!”外头孙老头颤颤巍巍叫唤了起来。孙老太没来得及揣摩出些什么,便急匆匆地小跑着出去了。那青年缓缓地放下了盏来,呆愣愣地半张着嘴,也不知想到了何处。
半晌,他缓缓立了起来,呆呆看了一眼脚下遍草青青的坟冢,缓缓地踏了下来,捏紧了拳头。他的面孔蓦然一僵,透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渐渐地转向了老婆子离开的方向。只听得一声低沉的脚步声停在了竹丛旁,便不再动弹了。
两头都静默着无言。
孙老婆子耐不住心焦,在老伴儿的劝阻下仍是执意要探头去看,却只见着了这相顾无言的一幕。“你拽我作什么?这可也不知是不是好人,你这老头儿……”孙老头眼见着她要坏事儿,一把抓过她,在她耳旁耳语了几句,孙老婆子顿时睁大了眼睛。孙老头连连向她使眼色,她终是不情不愿地被拖了开去。
那青年一动不动地僵立在那儿,只侧耳听着脚步声渐渐地近了,嘴唇渐渐地发了白。
“不像,你真到这儿来了。”低沉的声音出口之时,那青年仿佛有一瞬站立不稳,险些不支。只是他稍稍一晃便稳住了,张了张口,随后道:“这位公子怕是识错了人。”
那头微微地苦笑了一下。“便是识错了遍天下的人,如何能识错了你。”那脚步又近了。青年的身子晃了晃,似乎想退,却站稳了。
“公子——是当真识错了。”
那人已踏到了面前一尺,却仿佛还不够似的,不罢休地又上前了半步。“你如今,还不原谅……我么?”
青年的脸色蓦地变化了。那僵硬着维持起来的看不出的笑蓦地下去了,苍白的脸泛着些许惊惧,只冷声道:“不正如你意么?这些年来,还不尽如你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