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难地磨蹭了一阵,展云风启齿道,“卢小姐失踪了。”
“失踪?什么时候?报官了没有?”展桀又惊又急。
“蒋大人已经派人去找了,据说是昨天半夜女扮男装溜出府的,到现在都没寻见人,侯爷和夫人快急疯了。”
“都怪我不好,没听你和裴大哥的话。”展桀焦虑难安地自责,扭头张望,叶熙明仍毫无察觉地支着桌子小睡,“哥,我去帮忙找人,替我瞒着熙明。”不顾伤势地大步流星往外跑。
“别急着揽在自己身上!”展云风拖住他,“又没人说她是为了你离家出走的!”
展桀固执地甩开他,压住嗓音急道,“要不是我孤陋寡闻错收了信物,昨日又言语鲁莽唐突了小姐,她好好的千金怎么会离家出走!”
正在坐堂的崔大夫见七少爷不管不顾地往医馆外闯,忧心冲冲地拦住他的去路,再往下一瞧,两条裤腿血染一片,猜都猜得到里面如何血肉翻涌,顿时脸色就不好看了,“七少爷何往?嫌弃老朽的医馆不配供奉您,不想痊愈了吗?”
展桀顺着崔老头的眸光望去,竖指在伤口周围轻点几下封住穴道止血,歉疚地一躬身,“崔先生,在下要事在身。”耐着疼痛风风火火地行至馆外,夺过牵马小厮手中的缰绳,也不管是谁的坐骑,咬牙一踩蹬子稳稳越了上去。
“你知道上哪儿找吗!”展云风见劝阻无效,抢在他勒转马头之前一手攥住马嚼子,严厉命令道,“下来!”
展桀定定地看着他,面无表情地坚持道,“哥,别让我良心不安!”
握住马嚼子的手犹豫地松了一松,展桀瞧准机会,提起缰绳纵马冲了出去——
展云风无可奈何之余,在他身后大喊,“小保!带上你的剑!”
长剑飞掷而来,展桀一扬手接住,回头冲展云风感激一笑,马不停蹄地消失在众人视野。
想那卢小姐纤纤弱女手无缚鸡之力,即便扮作公子模样,光凭婀娜体态也能一眼识破,孤身在外委实难保万全,展桀火急火燎地到处奔走,跑了一整天仍旧毫无线索,正打算到城郊一带碰碰运气,暮色昏黄中,跨下急驰的骏马在羊肠幽径冲撞了一顶粉色小轿,未及道歉,里头端坐的姑娘掀起轿帘迈出轿外,“七少爷形色匆匆,可是在找卢小姐?”
“钥虹姑娘?!”竟是醉红坊的花魁娘子,展桀喜道,“莫非你知道卢小姐的下落?”
钥虹肯定地点了点头,“我领展公子前去。”伸出手示意展桀拉她上马。
展桀俯身揽过她的腰将她捞上马背,钥虹道出方向,两人同驰一骑直奔城郊荒野。
“白水坡,卢小姐一定是去了那里。”
荒芜的白水坡渺无人烟,烈烈马蹄声中,不时能听见惊悚的虎哮狼嚎,展桀忧虑不已地环顾山间,“凭白无故来这里做什么?”
钥虹解释道,“昨夜卢小姐女扮男装包了奴家的场子,酩酊大醉睡了一宿,今儿早晨清醒过来,说什么祝我跟七少爷您百年好合。奴家见她哭得伤心,一时情急,便告诉她,您或许是因为害了不举之症,唯恐耽误小姐终身……”
展桀拧着眉头,听她在此打住,催道,“无妨,后来呢?”
“后来有个姐妹说白水坡有种草药能治这……病,跟着卢小姐便告辞回府。奴家不曾多想,直至官府四处寻人,才知她并未归家,想必是来此地采药了。展公子,看那儿!”
顺着指向,山间嶙峋的乱石后有个洞口,拴好了马,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山洞,一览无余的小山洞里,一身男装的卢小姐双目紧闭,嘴唇发紫,人事无知地躺在青苔密布的尽头,展桀走上前看了看,卢小姐呼吸微弱,如何都唤不醒,钥虹观察道,“印堂发黑乃中毒之兆,小姐一定是被蝎子蜈蚣之类的东西咬了,展公子,您快快运功替她驱毒吧。”
展桀掂量着手中的剑没有理睬她,站起来四下观望一番,伸手突然扣住花魁娘子的脉门,温和的表情变了颜色,“解药给我。”
钥虹心尖一凛,脸上仍装蒜,“展公子,您弄错了吧,奴家又不是行医的,哪儿来什么解药。”
“后半段编得错漏百出,她府上何等尊贵,什么珍奇药材非得亲自找?”
“兴许关心则乱。”钥虹心虚得眼神闪烁。
“别再装了,你根本不是青楼女子,而是跑江湖的练武之人。”
“奴家是戏班出身,自然练过武,跑过江湖。”
展桀微一摇头,“那你为何隐瞒?”
钥虹妖娆地魅惑一笑,“现在奴家不就告诉您了么!”
“你验证了我二哥常说的一句话——越漂亮的女人越不可信。”展桀不屑地还以颜色,“不久前淮安府落网了一名采花贼,他的作案利器是他自制的春药,在下有幸品尝了不少,至今难以忘怀。这春药的味道很特别,跟钥虹姑娘的脂粉气一脉相承,不知哪家胭脂铺有得买呢?嗯?”指上加了一分力道,女子纤细的手腕渐失血色。
钥虹没想到师弟的秘制春药居然曾用在他身上,既然如此,狡辩无意,“你胆子可真够大的。”钥虹凶相毕露地冷笑,“知道我想害你,还敢单独跟我走。”
“不来怎么找得到卢小姐。”展桀五指施力,目光逼迫,“我不管你跟采花贼有何牵连,放过卢小姐,这件事我权当没发生。”
钥虹不曾流露半分受制于人的恐慌,仍旧妖气十足地媚笑,“这毒好解,想救她,用你的内力替她把毒逼出来!晚了,小美人香消玉陨可别怪我。”
“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毒会反噬?”
望着对方额头上的虚汗,渐渐发白的脸色,钥虹知他有伤在身,已是强弩之末,得意地嘲笑道,“你猜对了又如何,能撒手不管么?还不一样要救她?”
展桀将长剑扔在脚边,拉过钥虹,另一手按住卢小姐的肩膀,胸有成竹地运起内力,钥虹大惊失色,猛用尖长的指甲去划对方的喉咙,展桀后仰躲开,借势将她双手一同抓紧,卢小姐体内的毒药受展桀的内力引导,源源不绝向钥虹的经脉灌输,身体渐渐被毒性侵蚀的花魁娘子脸色发青,怨恨道,“这么邪门的功夫你都会!”
“可我不做坏事!”展桀扣紧她双手手腕,心安理得地继续过毒。
半柱香后,卢小姐的气色终于恢复正常,展桀这才发现一直忍耐的伤口有些异样,居然不疼了?!低头望去,越来越多桑蚕似的怪虫从钥虹的裙摆里钻出,目标明确地朝自己聚拢过来,两只脚密密麻麻结了一层类似蛛网的东西,金黄色的一大片直没过膝盖,定睛细看,里面依稀有许多条状物在蠕动,腰部以下不但动弹不得,甚至正在失去知觉……
“我就不留下来替七少爷收拾遗骸了。”钥虹尖利地笑着轻轻一挣,松开他的束缚,“这些虫儿最喜欢血的滋味,你和你的小美人,就等着,变成盘中餐吧。”说完,锋利的指甲在卢小姐脸上划出五道流血的伤痕。
“有遗言么?喔,说了我也不会替你转达的。”钥虹奸邪地笑着扬长而去,怪虫开始吐丝包裹卢小姐,展桀努力扳着僵硬的胳膊想去够地上的剑,却被蔓延的金黄丝线网罗周身,无计可施,无处可逃。意识在远离,想念云游的爹娘,牵挂家里的亲朋,透过蒙住双眼的金丝,剑鞘上两个歪斜的刻字深深地印入眼底,你可以安心地娶妻生子了,也不必觉得断袖丢人了,一定不会伤心很久吧,因为我喜欢你,远比你喜欢我多得多啊……
第十九章
午后,叶熙凌带着京里送来的文书与天赐天宝一同来到医馆,错愕地望着眼前明媚柔和的容颜,叶熙凌甚至怀疑这个人是不是自己那个孤高的王兄。
“小保吗?”连语气都前所未有的和煦如春。
叶熙凌露齿一笑,“是我啊,哥哥。”对方的神情骤然冷淡,这让叶熙凌十分不快,没好气地随手将信函往桌上一扔,“信王府送来的文书。”
天赐拆开念过之后,叶熙明伸手在腰间摸自己的印章,摸了半天没找着,才想起早晨展桀替自己换了衣服,“把印章拿来。”
天赐将床上叠得好好的锦袍抖开,翻找须臾,将灯明石雕刻的长方印章交到王爷手中,叶熙明按印的同时,叶熙凌走到床前,用折扇挑起了床上属于展桀的衣服,“哎?他也在这儿过的夜啊?”
两名侍卫顿时肃然,叶熙明置若罔闻地淡淡道,“天宝,去问问崔大夫七少爷在哪儿。”
天宝应一声,扭头奔了出去。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王兄你也太紧张他了。”叶熙凌大大方方坐于榻上,虽然不记得昨天的布置,可床单断然不该这样新,心有猜测的叶熙凌情不自禁地笑了笑,莫非他昨晚梦遗了?这样一张脸,不知道发情起来是个什么样子?联想方才转瞬即逝的温婉样貌,比醉红坊的花魁娘子都俏上几分,真叫人回味无穷。这么想着,叶熙凌挪到桌边,观察起了王兄的俊面,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堂兄弟间更不怎么相像,唯一的共通点就是大家都长得不错。想起王兄差点儿做了小倌的事,叶熙凌不厚道地在心中品评,这张脸要是能稍稍和颜悦色一些,必定是个颠倒众生的小倌……
叶熙明感觉到了逼近的人影,冷淡地皱了皱眉头,“爷爷呢?”
“到侯府去了,听说卢定边的女儿昨天半夜走失了。”叶熙凌越看越起劲,凑到他身前一嗅,还有股十分好闻的气味,不禁调侃,“哎,王兄,你用的什么花露,怎么还伴着婴儿的奶香?”见他神情越发难看,叶熙凌张了张嘴,扫兴地将后头的话咽下肚,识时务地退了回去。
叶熙明略有些急躁地问,“找到了么?”
叶熙凌没反应过来,“什么?”
“侯爷的千金。”
“喔,没有,眼下官府的人正在四处搜寻。”
过不多时,天宝回来禀报崔大夫的话——七少爷先住回山庄了。
叶熙明面色不善地沉声道,“到衙门去把裴师爷给我请来!”
衙门一行,不但请来了裴师爷,顺带捎上了正在那里等消息的展老板,仅仅三言两语的交锋,展云风便知道根本瞒不住王爷,坦白交待了经过,叶熙明冷静地安慰自己,他不会有事的,他武功那么好,就算带着伤也能平安回来的。随后,一颗心滚油锅似的煎熬了一天,两天,三天……
屋漏偏逢连夜雨,展桀和卢家千金始终渺无音讯,淮安城里流言四起,有的说两人其实是一前一后私奔去了,也有的说七少爷辜负了卢小姐,与醉红坊的钥虹姑娘双宿双栖去了。不但侯爵府愁云惨雾,两个人的品行也成了老百姓说三道四的对象。
期间,京城传来消息,朝中有位一品大员涉嫌科考舞弊,一向重视科举取仕的皇上获悉,立刻决定返京。叶熙明百般无奈,只得借口眼睛未完全康复,恳请再逗留几天,皇上爷爷知道他担心展桀,通情达理地准了他的意愿,并且拨了数名侍卫听候他差遣。尔后,被催促回京的叶熙凌表现出一反常态的手足情深,坚持再三,老皇帝欣慰地同意他留下陪伴左右。
送走皇上,两位王爷连同下属隔天住进了展家的名剑山庄,对古玩珍宝颇有研究的叶熙凌一入主屋厅堂便赞叹不已地一惊一乍起来,“好精细的象牙龙船,这寿山石雕价值连城……前朝皇帝御用的镇纸!”身为储君嫡长子,郡王府的奇珍异宝比比皆是,有宫里赏赐的,外戚赠送的,更有不少是官员孝敬的,与其说他惊讶这些宝贝,不如说他惊讶展桀的家居然那么富贵。
不晓二人身份的展家二少摇着同样是古董的扇子,向叶熙凌解释道,“这座宅子本就是前朝皇帝的行宫,公子没听说过么?我家先祖乃前朝武将,受皇恩封赏才得了此处为府邸,何止这些摆在外面观赏的,厨房里不少器皿都是前朝御用之物。”
“哦?受前朝哪位皇帝封赏?”
“孝宗皇帝。”
叶熙凌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定难大将军展胤?”
展家二少点了点头,“正是先祖。”
叶熙凌知所以会记得,不光因为孝宗年间遗失了一样国宝,也因为据野史记载,孝宗之父匡宗皇帝和这位展大将军有着十分暧昧不清的关系。史料形容展胤俊美无比、剑法超群,有令人一见倾心的风姿,野史甚至夸张地声称昔年有许多皇家儿女为他魂牵梦萦、茶饭不思。匡宗皇帝还是皇子的时候,展胤是掌管宫禁的殿前都虞侯,老皇帝驾崩的当晚,展胤利用职权帮他挤兑了当朝太子,夺得遗诏助他登基称帝,虽然匡宗皇帝后来政绩颇佳,将国家治理得文修武偃,但继位的过程却难逃史笔诛伐,后世史家称其有篡位之嫌。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匡宗皇帝驾崩后,千百年来传承给四海之主的玉玺竟不翼而飞,虽然当时各种猜疑络绎不绝,但玉玺始终下落不明,继位的孝宗无奈之下,只得命能工巧匠仿造了一枚,直到如今朝代更替,延用的仍是这枚仿品。
叶熙凌兴致勃勃地正赏玩器物,忽然觉得周围一空,“哥哥哪儿去了?”
展桀失踪多日,原就坐立不安的展云风更加心不在焉,牛头不对马嘴地回了一句,“我领公子去您的房间。”
叶熙凌也明白展家众人此刻烦恼不已,彬彬有礼地道了声谢,不再多说什么。
身处熟悉的院子,叶熙明抚着眼前紧闭的房门,不切实际地希望推开它的一瞬能看到日思夜想的人影。不久前的这里,缱绻万千地缠绵过,义正辞严地争辩过,温馨甜蜜地相拥过,然而眼下,现实只给了他明晃晃的阳光,死气沉沉的摆设,空荡荡的新床。
“你答应过要给我生孩子的,你答应过要活到九十九岁的。”眼前的光景让脑海里美好的想像瓦解成了碎片,叶熙明虚脱地跌坐在地,失魂落魄地轻轻呢喃,“你怎么还不回来?”呆滞地从白天坐到晚上,满心满眼晃动着展桀的身影,他心甘情愿地忍受自己,装傻充愣地牵就自己,不顾性命地保护自己……叶熙明很后悔,后悔天经地义地对待展桀孤注一掷的感情,呼来喝去地摆架子发脾气,“给我一次亡羊补牢的机会啊小保——”压抑的呼唤着,蜷缩的身前走来一人,“小保……”希冀地仰起臂弯中的脸,看到的却是叶熙凌。
“王兄,你这是怎么了?”
伤心欲绝的神情一闪而过,叶熙凌却看得真切,俯身打算像展桀那样轻轻地拥抱他给他安慰,谁知对方竟然面带厌恶地决然挡开,若无其事地冷冷起身。
天差地别的态度让叶熙凌心里恼怒,忍不住拧起眉头指责他,“你怎么对外人比对自己兄弟还亲?”
叶熙明毫不领情地下逐客令,“出去,我累了。”
叶熙凌满不在乎地冷哼一声,“你和他感情好得离谱,该不会有什么不干不净的关系吧?!”
叶熙明镇定地给了他一个字的答复——“滚!”
刀子一样的眼神射来,叶熙凌依旧悠然,“叫我说中了是么?啧啧,难怪送去信王府的美人总是完璧归赵,原来你有这等嗜好。何必为了一个小捕快牵肠挂肚,回到京城,我在君子馆里替你物色几个国色天香的小倌儿不就得了……”话还没说完,喉咙猝不及防地被一只手卡得透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