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熙明手上使劲,咬牙切齿地发问,“你滚不滚?”
叶熙凌难受得几乎要翻白眼,“……咳……滚……我滚……放手……”
叶熙明松开手,照着他屁股狠狠踹了一脚将他踢走,砰的一声愤愤关严了房门。
房门外,一惯锦衣纨绔的郡王森然板起面孔,与生俱来的怡然自适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怨恨和嫉妒。
那天以后,叶熙凌回复了从前在京城时的模样,悠哉地摇摇扇子,出门斗斗蟋蟀、搜刮古玩,兄弟俩见了面照旧形同陌路,这样维持几天后,叶熙明紧绷的神经终于掉以轻心地松懈下来。
第二十章
这天早晨,天色未白,第一声鸡啼过后,此起彼伏的呼声从主屋外的石阶山道传来,“庄主……展老板……裴先生……”来人即有山下守候的家仆也有淮安府的官差。
“庄主,二公子,三公子,衙门的差爷找到七少爷啦!”
“展老板,裴先生,咱们找着小展啦!”
叶熙明听见喊声,兴奋地从床上坐起,匆匆捞过袍子,手忙脚乱地一边穿一边从山庄里疯跑出来。
出现在老席面前的第一个人是个十分俊俏的年轻人,衣衫单薄,半散着头发,他一定是很累很累了,虽然漂亮的丹凤眼此刻光彩照人,但苍白憔悴的脸色掩不住连日劳碌,这个人,老席记得,是那天假扮捕快的小展表哥。
“人呢?”叶熙明甚至忘了先尊称一声席捕头。
席捕头不介意地笑道,“好好的,跟卢小姐两个正在衙门里……”一阵疾风自耳旁呼啸而过,等反应过来,表哥早没了人影。
话说客栈的火因查清之后,蒋大人派了两名官差去探访商人说的那位养蚕老妪,找到人之后,官差才知道,老妪养的其实并不是什么桑蚕,而是一种少数民族特有的蛊虫,至于用处,因饲主而异。两个捕快护送老妪前来淮安知府府衙,途经白水坡,自幼研习蛊术的老妇人立刻觉察到了蛊虫作祟,凭着敏锐的直觉,发现了山洞中奄奄一息的二人。
公堂后的客厅里,侯爷和夫人搂着毫发无伤的女儿喜极而泣,听完官差的叙述,一家人频频向一旁白发苍苍的老妪道谢。
蒋大人略有些不快地责备两名官差,“既然寻到了人就该先回来报个信儿,怎耽搁这许多时日?”
一名捕快冤枉地分辩道,“当时小展跟卢小姐生命垂危,咱们也是听老婆婆的话,先帮忙把人救活再说。”
老妪虽满头白发,但长相并不怎么显老,皱纹也很少,光看脸,顶多和卢夫人不相上下的年纪,可一开口,声音却年迈似七老八十,“大人莫怪,他二人皆为蛊术所害,药石枉救,且卢小姐惨遭破相。老身这才自作主张,请二位差爷先把人抬回寒舍施救。
述清事情经过,侯爷和夫人搂着女儿嘘寒问暖一阵,又向蒋大人和众官差告谢不止,正要辞别回侯府,卢小姐忽然走到一边,柔情蜜意地揽上展桀的胳膊,红着脸冲两位长辈笑道,“爹,娘,女儿想随展公子一同去翠云山走走。”等了等,见展桀默不作声,卢小姐撒娇地轻扯他的袖子。
展桀宠溺地回看她一眼,微笑着向侯爷及夫人作揖,“我会照顾好霞儿的,待到晌午便送她回府。”口气大方得跟女婿似的,周围一众同僚无不羡慕。
卢定边吃惊地瞪大眼睛端详他,见他腰间挂着几日前退还给女儿的定情荷包,拉过女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支吾,“霞儿,你跟他……又好了?”
卢小姐含羞地低头默认,卢夫人挽住侯爷笑道,“老爷,这您都没看出来,患难见真情了呗,咱们自个儿先回去吧,别妨碍年轻人谈情说爱。你看他们俩,站在一起多登对。”
沿街叫卖的小贩,熙熙攘攘的早市,隔着人流,风风火火赶路的叶熙明与一对郎情妾意的青年男女擦身而过,气喘如牛地跑到衙门口,被衙役告知展捕快已经自行回了翠云山,叶熙明惊喜万分地忙不迭又沿原路返回。
展云风匆匆忙忙跟着席捕头赶往府衙,下山没多久,展家二少指着一闪而过的相拥人影惊呼,“那个不是小七么!”
“哪儿啊?”三少眯起眼张望。
“哎,进琳琅斋了。”
珠光宝气的琳琅斋里,卢小姐微翘兰花指捻起托盘里的一枚珠钗,回眸冲展桀俏皮地笑道,“我戴这个好看么?”
展桀走上前替她比了比,笑道,“你戴什么都好看。”
双颊绯红的卢小姐半倚在他怀里,轻轻敲了一下他胸口,娇嗔道,“就你嘴甜。”
琳琅斋的掌柜笑眯眯地瞧着赏心悦目的小情侣,一抬头瞥见门外的展云风,立刻点头哈腰地相迎,“哟呵,展老板,您要点啥?”
展云风没理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展桀仍揽着卢家小姐的腰枝,“少源,你掐我一下试试。”
裴少源斜了他一眼,“真的,我也看见了。”
展家三少啜泣着迎上去,“小七啊!你终于平安回来了!”
“大哥,二哥,三哥,这么巧,都在这儿呢。”展桀情意绵绵地牵起卢小姐的纤纤玉手向她介绍家里的兄弟。
展家二少无三少那般好脾气,见七弟完好无损地替卢家小姐悠闲地挑饰品,再联想到家中数日来鸡飞狗跳人心惶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小七,好歹回家报个平安再儿女情长也不迟啊!”
展桀不以为然道,“席捕头不是一早就去报信了么。”
二少见他这般态度,火气更大了,“你离开衙门也该先回家让咱们兄弟几个安心才是,你看看大哥的黑眼圈,你知不知道庄里这些日子怎么过的……”
展云风打住二少的话匣,责备道,“他安然无恙就好,你这做二哥的有点气度行不行。”
展云风向卢小姐赔了个笑脸,一把将展桀拽过,难以置信地皱眉道,“你跟卢小姐唱哪出啊?幸好没让小叶撞见。”
展桀掂起缀在腰间的荷包,边显摆边笑道,“哥,我想通了,我喜欢卢小姐,我要娶她为妻。”
展云风瞠目结舌道,“你喜欢的不一直是……不一直是小叶吗?”
展桀不羁地嘲笑道,“龙阳之事遣兴而已,我已经腻味了。那种人谁受得了?”
展云风惊愕地望着眼前陌生的笑容,这张脸明明是展桀,可为何神态言行会有天壤之别,“莫不是发烧了。”展云风怀疑地抚上他额头,“没有啊。”
“哥,你可真逗。”展桀扒开他的手,“霞儿没去过翠云山,我带她上山看看风景。等爹娘云游回来,我就到侯府去提亲。”
“小保,我挑完了。”卢小姐插好珠钗唤他,“走么?”
展桀转过身,付了钱给掌柜,走回去一手提着剑,一手揽上她不盈一握的杨柳腰,半扶半搂着,亲溺地携她往山庄的方向走。
展家二少望着七弟的背影,颇为不满地甩袖道,“比我还重色轻友!”
“唉,你省省吧。”三少埋汰他。
展家众人各办各事,展云风欲追上展桀一探究竟,少源攥住他衣袖没让他去,“七少爷有点古怪,这样问不出结果。”
两个人向老席详细打听了展桀失踪的缘由,决定跟席捕头回衙门见见那位养蛊老妪。府衙后堂,老妇人正热心地给好奇的蒋大人叙叨蛊经,展云风与蒋知府本是旧识,原就交情匪浅,礼貌地寒暄一番,道明来意,蒋大人便毫不迟疑地支走了所有人,留他们与老妪私下攀谈。
养蛊老妇听完展云风的描述,幡然醒悟道,“难怪。”
展云风见事情果真有隐情,急道,“婆婆何出此言?”
“庄主,老身的蛊只食牲畜不害人性命,可一旦不小心钻入人体,便能改变宿主的性情,比如,将认真谨慎的人变得粗枝大叶,重情重义的人变得寡情薄幸……”
“婆婆的意思是,舍弟被您的蛊虫寄宿了?”
老妪点头道,“八成是在舍下养病时被趁虚而入,老身离家清点时,的确发现又少了几只,还当是上次失窃时清点有误……这事怪我大意。”
“婆婆言重,蒙您出手相救,舍弟才保住性命。不知婆婆可有破解之法?”
“待令弟体内之蛊寿终绝迹,他自当恢复。”
“那是……需要多久?”
老妪眼神闪烁道,“这个么……因宿主的体质而异,少则三四天,多则三四年……”
“三四年?!”连一旁洗耳恭听的少源都忍不住跟着展云风惊叹。
展云风急道,“能否落药把蛊逼出来?”
“依老身之见,庄主最好由它自生自灭,老身家世代养蛊,深谙此物的厉害,若以强力迫之,闹不好来个玉石俱焚,庄主后悔莫及。”
迎头挨了一闷棍,展云风和少源双双感到灰头土脸,胸口发闷。
第二十一章
天赐天宝一大清早就把王爷弄丢了,一方面想到府衙去找人,一方面又怕在路上错过两头落空,心说这两个人久别重逢,免不了黏黏糊糊、腻腻歪歪,再说王爷尤其好面子,他们当侍卫的在旁边站桩围观,搞不好又惹他生气,商议后决定在山门外守着等叶熙明自己回来,焦急地踱来踱去,没多久等来了失踪好几天的小捕快。天赐和天宝心头一喜,双双挥舞手臂同他打招呼,谁知与他手拉手的并不是王爷,而是一名美貌女子,两个侍卫奇怪又尴尬地面面相觑。
展桀的神态举止跟之前战战兢兢送点心时判若两人,天宝本以为能听他怯怯地唤自己一声天宝哥,倒不是想在称呼上占便宜,只是直觉以后有他在,王爷的脾气能有人兜着,自己和天赐好轻松些,见他一派素不相识地自面前经过,堂而皇之地与女子十指相扣消失在视野,天宝不由地气炸,“什么态度!”
“天宝,天赐,七少爷有没有回来?”跑得太猛,满头大汗的叶熙明一停下来便按着腰直喘粗气,完全失了王爷的派头。
“回来了、没回来。”两个人同时回答出了不同的答案。
天宝奇怪地望向天赐,明明回来了,干嘛说没回来?报复地伸手一指,“王爷,他刚搂着个美女往那儿去了。”
叶熙明笑了笑,心说一定是伯父伯母云游回来了,全没当回事地往天宝所指的方向一路小跑,毫无心理准备地在晨光中目睹了这样一幅浑然天成的绮丽画卷——风吹花树,落英飞舞,山明水秀的天地间,万丈霞光映照着一对相拥的璧人,男子英武挺拔,女子娇柔万状,展桀缓缓捧起女子的脸,亲昵地在她额头印上一吻,卢小姐温婉地靠进他怀里含羞微笑,仿佛仅仅简单的拥抱就能让他们一生一世。
平地而起的风刮得衣摆猎猎作响,散乱的长发翩然在风中舒卷,一瞬间,叶熙明觉得全身冷到僵硬,鬼使神差地伫立原处,既迈不开步子,也移不开目光,勃勃跳动的心脏仿佛正被凌迟处死,展桀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成了锐不可挡的利刃。
女子用手指在他胸前笔划,“小保,你爱我么?”
展桀拥紧了她,承诺般地回答,“我爱你。”
“大声点,听不到嘛——”
“我——爱——你——”
三个字张扬地在山间回荡,两个人幸福地相视一笑。
只羡鸳鸯不羡仙的风景里,叶熙明脚下绿幽幽的大片青草掀起层层涟漪,他孤身一人,成了这幅画里突兀的存在,渐渐的,灼热的泪水刺痛了眼睛,静静地转过身,忍不住低头凝望,阳光在身上投下了一道阴影,孤单而沉寂,向着自己模糊的轮廓,明知是影子,竟恍惚地伸手想去够,手指似有期待地慢慢弯曲,最终疲惫地颤抖着,什么也抓不住地紧握成拳。
正如相逢时七夕节的那场烟火,他这生最美好的情绪短暂地绽放了一时,很快迎来了落地的结局……举起手,果决地自脸上一拭而过,随后故作洒脱地一撩衣摆,负手阔步——大烨朝的信王,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应该不可一世地孤傲下去。
山门外,天赐正火冒三丈地咒骂天宝,天宝唯唯喏喏地连声认错,两个人见王爷严肃地走来,脸上不但失了先前的笑容,神情更胜万年飞雪,猜都猜得到是因为何人何事,于是双双惶恐地单膝跪地。
叶熙明一步不停地从他二人身前经过,刻不容缓道,“收拾东西回京。”翻飞的袖袍在两人头顶掀起一股阴冷的凉风,天赐和天宝顿觉毛骨悚然。
一行人整理完了行装,恭候多时,游手好闲的郡王爷才满载而归,叶熙凌的两个侍卫一如往常,一个抱着大大小小的蟋蟀罐子,一个抱着郡王新淘的古董,走进院里见大伙整装待发,两个人齐齐困惑地回头望向叶熙凌。
“哥哥这么急着回去?”叶熙凌抖开扇子别有深意地微笑,“不跟展捕快道个别么?喔,对了,我在城里听说,展捕快即将成为侯爷的乘龙快婿,未来的七少奶奶可是淮安第一美人,哥哥不打算见见?”
“收拾你的东西,回京。”
“京是一定要回的,不过哥哥,你这可礼数不周,总得等庄主回来向他辞行才是。”叶熙凌几乎每个字都拖长了音,打定主意要逗留到亲眼见证他像弃妇一样潸然泪下。
几近正午,展云风和裴少源两个窃窃私语着回来,在主屋外目睹这整齐的阵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不过没等叶熙明开口,叶熙凌抢在前头,笑脸相迎道,“庄主,我与哥哥要回京城,不知庄主可否略备薄酒饯行?”
展云风还没反应过来——“不必。”叶熙明否决,“这些日子庄主劳心劳力,委实不便再叨扰庄内。”话音刚落,眼神不由自主地一滞,展云风寻着他目光望去,展桀携着他貌若天仙的未来媳妇正亲亲我我地沿山道向主屋走来。
叶熙凌幸灾乐祸地看着堂哥的脸色,火上浇油地赞叹,“神仙眷侣啊——”
展桀抬起头,不期而遇地迎上那双曾经令自己神魂颠倒的眼睛,嘴角一扬,笑得极尽鄙夷,厌恶地移开交错的目光,仍旧旁若无人地执着小姐玉手,直至走进主屋才漫不经心地回头冲展云风道,“哥,今晚侯爷设宴,霞儿说请诸位哥哥嫂嫂一同去侯府做客,你就……一个人来吧。”
无非嫌弃少源,于是,继展家二少之后,好脾气的大少也动怒了,就算知道他是中蛊所致,展云风仍没法不生气,“近来身体不爽,无福消受。”
展桀全然不理,不冷不热地给屋外一对堂兄弟撂话,“两位,若欲赴宴一并欢迎,若欲归去,请早。”
叶熙凌兴致盎然道,“侯爷摆宴怎能错过,定是要讨杯水酒的。”转而摇着扇子赞美道,“七少爷艳福不浅,得卢小姐如此倾城佳丽为红颜知己。”
展桀照单全收地付之一笑,卢小姐听到此处,娇羞无限地绞着丝帕,倚在他胸口细声细气道,“小保,这位也是你表哥吗?”
展桀轻柔地刮了一下她秀挺的鼻梁,笑道,“霞儿真是的,这两位都是皇亲国戚,怎会跟我沾亲带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