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作为王妃,在外面,她不能失了王府的礼数。
朱棣见她出城,忙掠过朱高炽迎了上去。
而朱高炽一回头,看到跟在徐仪华身边的人,一颗心顿时比这十一月的天气还要寒凉。
完蛋了,他还没想好要怎么跟朱棣说,她怎么就出来了?万一朱棣那家伙气急攻心,当场跟他翻脸,那他真得要找地洞钻下去了。怎么办,怎么办?他要不要先躲到十七叔或者玉叔的身后去,免得被朱棣一把捏死?
而正当朱高炽左顾右盼,心里七上八下想着躲谁那里才安全的时候,朱棣竟然像是能感觉到他的心意一般,直接回头就朝他看了过来。
朱高炽被看得一阵头皮发麻,只好对他干笑两声,示意他徐仪华还在旁边,不要这么明目张胆的眉来眼去。
朱棣回过头去的时候,徐仪华已经将身边的女子领到了他面前:“云舒,还不快给父王见礼?”
其实在刚到城门之时,张云舒的目光已经在朱棣身上来来回回打量了无数次。对于朱棣,她还是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他的样子。虽然见得不多,但对他印象确是十分深刻。
她没想到,那伟岸身影,那青丝如瀑,那剑眉星目,那鼻若悬梁,竟跟数年前一样,没有任何改变。只是眉宇间,多了三分成熟五分稳重,剩下两分是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内敛于心,浑然天成的王者之气。
这样的一个男人,动人心魄,摄人灵魂,难怪高炽会日日魂牵,夜夜梦萦,唇齿辗转间,全是他的父王。
张云舒很奇怪自己竟然没有吃醋,也没有嫉妒,有的只是无可奈何的惋惜。惋惜自己的母亲,十年如一日的将她调教成符合“燕王府世子妃”这个身份的大家闺秀,可到头来,却发现永远也无法真正成为朱高炽心中认可的妻子。因了这惋惜,张云舒总算是感觉到有些酸楚起来。
或许,这才该是作为一个妻子在面对丈夫的爱人时,该有的心情?只不过,她并不觉得这酸楚有多让人难以接受。
因为她的母亲在教她如何做一个合格的世子妃时,第一条就是告诉她作为王府世子,身边定是妻妾成群,美女如云,切忌不可怒,不可妒。
对于会有情敌这件事,她早就已经做好了如何面对的心里准备——尽管,这个情敌的身份有点特殊。
其实朱高炽对朱棣的深情,张云舒接受得并不那么坦然。只是她明白,无论朱高炽还是朱棣,都不可能因为她而放弃自己的感情。这一点,从朱高炽为了不成为朝廷牵绊朱棣的筹码,决然跳下悬崖,而朱棣因为朱高炽的身亡不惜装疯卖傻,起兵造反就可以看出。
如果有一种感情,能超越生死,那么,还有什么力量,能让他们分离?
如果用尽了全力,依然不能让他们分离,那么,她还有什么理由不坦然接受?
想到此,张云舒不由在心底重重叹了口气,举步缓缓行至朱棣面前,得体行礼:“媳妇云舒见过父王。”
第七十六章:各怀心思
朱高炽以为朱棣会生气,朱高炽以为朱棣会发飙,朱高炽以为朱棣会直接一个转身朝自己冲过来,然后二话不说捏死自己。他甚至连藏身的地点都选好了,他甚至连逃跑的脚步都跨出去了,他甚至在想逃跑以后啥时候回来跟朱棣解释才合适。
可是他错了,朱棣没有生气,也没有发飙,更没有转过身来掐死自己。
他只是站在那里,任寒风撩起他的玄色斗篷发出猎猎声响,任灿烂却没有温度的艳阳在他鲜明的甲胄之上折射出刺目的金光,任面前温婉端庄,知书达理的张云舒向他行礼,叫他“父王”。
他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轻轻抬手做了个虚扶的动作,唇角微掀,声音温和,道了声“免礼。”然后转过头,对徐仪华说了句什么,只见徐仪华掠过他的身影,朝他的方向看过来。
朱高炽连忙躲开自己落在朱棣身上那灼热的目光,可回过神来,才发现徐仪华看的根本不是他。因为朱棣已经同她一起径直朝朱权走了过去。
而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朱棣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可能是因为天气寒冷,北风呼啸,也或者是因为打了一天的仗太过疲惫,总之,朱高炽突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耳边嗡鸣一片,让他根本听不到朱棣朱权在说些什么。
他只看到朱棣在朱权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他只听到朱棣仰头爽朗大笑的声音,他只感觉到自己的心突然隐隐作痛起来。
可是,娶妻生子的人明明是自己,心痛难过的人明明应该是朱棣,可为什么,看到朱棣的反映,他会觉得心痛?
原来,一直都是自己多心了。他想好了一堆的措辞,一腔的表白要向他解释,要让他相信自己对他的心天地可鉴,日月共知。可到头来,他根本不需要,他也根本不在意。
一阵寒风袭来,如凌厉冰刃,直凉到了心尖儿。
朱高炽正觉得自己四肢冰凉的时候,有一只温暖的手覆盖在了他的手上。
惊喜的回过头,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微笑着的张云舒。
“殿下在想什么?”
朱高炽不着痕迹的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是不是该进城了。”大冷天的兄弟要聊天也等回到王府再聊行不行?
张云舒垂下眉眼,掩藏眼中洞察一切的落寞:“可是父王跟母妃已经进城了。”
朱高炽惊诧转过头,果真见到朱棣、徐仪华以及主将们进城远去的身影。心里那叫一个纳闷儿。
他们什么时候聊完的?他们什么时候进城的?他这么大个人站在这里,朱棣为什么没有叫他?就算是普通的父子,也不至于前一刻还相互拥抱,下一刻就如此冷漠吧?更何况再怎么说,他也算是替他守住北平这个大本营的第一功臣啊。这待遇,也实在太过分了吧?
朱高炽越想越生气,丢下张云舒,转身就往城内走。可没走两步,又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他突然想到,也许是自己弄错了。朱棣不是不生气,而是已经气到不想跟他说话了,所以才故做冷漠来表达对他的不满?
如果这算吃醋,那朱棣吃醋的方式也太特别了点儿,差点儿就把他给忽悠过去了。可怜了自己的小心肝儿在寒风凛冽中心痛了半个小时啊!
“殿下,你没事吧?”因为朱高炽的突然停下,后面的张云舒差点儿就撞上了他的后背。见他站在原地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傻笑的,再聪明的人都会有些不明所以。
朱高炽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她的话,突然回过头来,兴高采烈拉着云舒的手,大摇大摆的走进城内。搞得云舒受宠若惊之外满脑子的莫名其妙。
晚上的庆功宴,朱棣论功行赏,三军同乐。美酒佳肴,热闹非凡。整个燕王府,整座北平城,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当中。
可朱高炽感受不到这喜悦,因为从头到尾朱棣都没拿正眼瞧过他。跟他出征的所有将士,守卫北平的所有将士,朱权所带的朵颜三卫,数十万大军,假意攻打通州的张麒部队,配合守备通州的刘衡将军,统统受到了不同级别的封赏,可这些封赏名单中,没有他朱高炽。
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个儿子,似乎已经忘记了他的功绩,似乎已经忘记了是他带领一万将士抵挡李景隆的三十万大军,不眠不休,兑现着对他的承诺,守住北平,等他回来。
当然,他不需要什么感谢,更不稀罕什么封赏,他只想在他眼中看到自己,如同以往一般,不管近在咫尺,还是远在天涯,都能感受到他们的心一直在一起。
可朱棣像是刻意躲着他,不是一直跟徐仪华聊天,就是起身前往其他饭桌跟将士们饮酒,反正就是不跟他正面相对。
听着朱棣跟出征的将士聊天,爽朗大笑的声音,朱高炽终于忍不住腾的一下站起来。可站起来之后,他又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冲过去问他到底有没有生气,有没有吃醋,心里有没有他吗?还是跟他解释自己跟张云舒虽然有了肌肤之亲,有了孩子,可那都是逼不得已?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当着家人和这么多将士的面他都不可能说出口的。所以只能咬牙切齿将满心的怨气往肚子里咽。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动作,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眼神,可有一个人注意到了,是徐仪华。
于是,她放下筷子抬头,对儿子露出异常温和的笑容,问道:“炽儿,你怎么了?”
朱高炽听到她的声音,才惊觉自己失态,忙收回目光,低头行礼:“孩儿酒喝太多,要去如厕。”说完不等徐仪华有所反映,转身就往外跑。
徐仪华动了动唇,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回过头,看向朱高炽刚才注视的方向,不意外的,看到朱棣举杯与将士畅饮的侧脸。
秀美微蹙,脑海中忽然闪过下午在城门口见到朱棣与朱高炽相拥的画面,心中不安愈发浓烈。
人一旦对某个人某件事起了疑心,那么,他看待那个人那件事的角度就会开始不一样,而有了这点不一样,便能看出许多端倪。
因为有时候,心会骗人,嘴会骗人,可眼睛却骗不了人。
朱棣与炽儿相拥时,满心深情的眼神;在见到云舒时,和颜悦色却有些淡漠的眼神;离开城门之时,朱棣对朱高炽意外冷漠的眼神;宴会开始时,朱棣刻意回避与朱高炽对视的眼神;还有刚才,朱高炽一直追逐着朱棣的身影,眼中快要满溢的情愫,无一不让她心惊。
虽然她跟朱棣一直只有兄妹之情,可朱棣为了她,为了三个儿子,为了燕王府,辛苦了这么多年,尽心尽力,从未抱怨过一次。所以她希望他能真正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她曾经劝过朱棣,遇到喜欢的人,一定不要错过了。如果朱棣要纳妾册妃,她宁愿自动退位,将正妃的位置让给朱棣心仪的女子。
她甚至想过,就算朱棣心仪的是个男人,就算全世界都反对他们在一起,她也会全力支持他。因为朱棣是她最尊敬的四哥,是一个对自己对别人都会负责任的好男人。她相信做的选择不会有错。
可她却从未想过,朱棣心仪的男人如果是他们的儿子她该怎么办?如果世人连两个男人在一起都无法接受,又怎么能够接受他们的父子乱伦?
朱棣是镇守一方的王爷,是统领三军的统帅,以后更有可能会是九五之尊,苍生之主。她不敢想象如果让黎民百姓知道了他们的感情,会引起怎样惊天动地的暴乱?届时,不管他们为了江山百姓放弃彼此,还是为了真情挚爱放弃百姓,估计都会遭世人唾骂。她不想看到那样的结果。
所以,她怎么也不愿相信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会产生超越父子的感情,他宁可相信这一切只是因为朱高炽跳下悬崖,深受重伤,行动不便,朱棣对这个儿子心有亏欠,才对他格外疼惜。而因了这疼惜,朱高炽对父亲有些依赖也属正常。
对,也许就是这样,也许是自己多心了,也许……
正当徐仪华在心底拼命说服自己的时候,朱高炽从外面回来了。刚走到座位上,还没坐下,张玉、朱能、沐晟等人就端着酒杯走了过来。
因为他们跟随朱棣出征,所以也都不知道张云舒来了北平。上次朱高炽在应天成亲,这几个当叔叔的愣是没喝到喜酒,起哄着要朱高炽在北平另请一回。
张云舒站起身来,跟各位将军见礼,朱能那个大老粗许是多喝了两杯,说话没个轻重大小,硬是端着酒杯往云舒手里递,说什么要敬世子妃一杯。
张云舒因怀有身孕,有些为难,但她知道眼前这些将军都是跟随公公出生入死的大将,连朱高炽都要尊称他们一声“叔”,自己哪好意思推搪?所以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在此时,朱棣听闻主桌上一片嘈杂,回头朝这边看了一眼。
朱高炽心里郁结本就没有打开,一接触到朱棣看过来的目光,立刻将朱能手中的杯子接了过去:“云舒身怀六甲,能叔就别难为她了。这一杯,就让高炽代劳了吧。”说完一仰头,将杯中酒液喝了个精光。
朱能哈哈大笑,一掌拍到朱高炽背上:“好小子,真看不出来,还这么会心疼人。”
朱棣眼看着朱高炽将酒喝光了放下杯子,才微微皱了皱眉将头转过去,这边朱能的大嗓门儿还在说着什么,只见朱高炽频频点头。
由于人太多,听不清楚,朱棣心情不佳的又跟将士们喝了两杯便没有心思再喝下去,转身走回来。而此刻,喝多的朱能已经被张玉、沐晟一左一右拽着离开了。
朱棣坐到位置上,问徐仪华刚才朱能他们说什么那么热闹。
徐仪华笑着答道:“刚才朱能说炽儿跟云舒成亲他们没喝到喜酒。现在朝廷退兵,又正值年关,我们是不是挑个好日子再替他们补办一回,也让将士们高兴高兴?”
朱高炽虽然没有说话,但两只耳朵可跟兔子似的竖了起来,准备听朱棣的回答。
可朱棣闻言连思考都没有,直接转头将皮球踢给了他:“炽儿觉得呢?”
朱高炽愣了一下,抬起头,见朱棣正笑得如同一只狐狸般看着自己,心脏不由跳漏了一拍。忍不住暗自骂了声“妖孽”之后,才扬起比他还灿烂的笑容,回答道:“孩儿觉得这个提议不错,咱们也不能就这么委屈了云舒。”
装,你继续装,我就不信你还能继续淡定下去。
可朱棣闻言丝毫没有犹豫,直接点点头:“如果你想要个婚礼的话,父王又怎么会不答应呢?”
朱高炽因为他这句话足足当场愣了有五秒,突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果然,下一刻就听见朱棣转头对徐仪华说:“选个黄道吉日吧。”
徐仪华自然高兴,忙点头应允。一旁的张云舒早已羞红了双颊。
朱高炽气结,对坐在自己身边的张云舒大献殷勤,又是盛汤又是夹菜,嘴里还一直说着关怀之语,不是嘱咐她多吃点儿,就是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先陪她回房之类的。
徐仪华看着他们小夫妻俩鹣鲽情深,相处和睦,心里的不安稍减了些,想着是不是自己真的多心了。
可她没有看到,朱棣放在桌子底下的手,已经渐渐握成了拳。
酒过三巡,饭凉菜冷,将士们陆陆续续都散了去。
徐仪华在侍女的搀扶下回了自己的玉宇宫,朱棣在马三保的护送下回了长庆殿,而朱高炽则与张云舒一起朝鎏华院走去。
一路上冷风瑟瑟,月隐星移。拎着灯笼的下人走在前面替两人开路,后面几名侍卫负责他们的安全。
朱高炽一直拉长着脸没说话,张云舒知道他心情不好,也识相的没有开口。至于心情不好的原因,她也大概是清楚的。
走到鎏华院门口,祁安立刻跑上来迎接,并麻利的吩咐院里的仆从侍女给殿下和世子妃准备热水洗浴更衣。
进了屋,朱高炽对张云舒道了声“早些休息”,便以还有军务为由转身去了书房。
张云舒点点头,转身在丫鬟的陪同下回了卧室。
到北平也有些日子了,可每天晚上睡觉前朱高炽都要在书房待到三四更困得不行了才回房。两人睡的是一张床,盖的是一床被,可朱高炽却始终跟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第二天一大早,她还没醒来,他已经穿好衣服出门了。
对于他的疏离,张云舒无话可说。因为从她到北平的那夜开始,朱高炽就已经与他坦诚相对,说自己已经有心上人,而在应天与他成亲也是逼不得已。
她还记得那天晚上自己很冷静的对他说:“我知道。”
朱高炽竟然也没惊讶,继续说道:“但你既然是我的妻子,我就一定会好好待你和我们的孩子,尽到一个丈夫和父亲该有的责任。”
张云舒没有说别的,只温顺点头,道了声“好”。
然后朱高炽也像刚才一样,对他说了句“早些休息”,转身去了书房。
对于这样一个坦诚而真实的男人,张云舒没有任何理由不心折,更没有任何理由去责怪。于是两人达成共识,对感情的事绝口不提,相敬如宾,让王府上上下下的仆人丫头们羡慕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