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自己都觉得荒唐,自己都觉得可笑,要怎么让徐仪华相信和接受?现在无论自己说什么,都只会给她带来更加沉重的打击和伤害。
而让她伤心,是朱高炽最不愿做的事情。
可是跟朱棣在一起,却又是对徐仪华最大的打击和伤害。
自己的丈夫竟然和儿子搞在了一起?让她情何以堪!
朱高炽突然觉得自己很虚伪。虚伪而自私。
动了动唇,想要说什么,可终究只在心底深深叹息,什么也没说。
徐仪华见他不语,更觉心痛。虽然已经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但她依然希望他出声辩驳,依然希望他可以告诉她“母妃,你看错了,我跟父王什么事都没有”。然后她就可以安慰自己,昨天晚上是她眼花,昨天晚上是他耳鸣,昨天晚上是她在做梦,昨天晚上炽儿乖乖的待在鎏华院,哪儿也没去!
可是,他什么都不说,用沉默表达对朱棣的坚持。
这沉默如同利刃,见不到血,却能将人伤得体无完肤。
他的脾性,徐仪华是知道的。只有在他对某个人某件事执着如磐石的情况下,他才会如此沉默。
看着一言不发的朱高炽,徐仪华突然无力再听他的答案,只用手背胡乱擦了脸上的眼泪,道声“罢了”。
朱高炽缓缓睁开眼,静静等待着徐仪华接下来的话。他知道这声“罢了”不是结局,只是开始。
果然,徐仪华也没给他回答的时间,径直说道:“你知道母妃说话不会拐弯抹角,我把所有人都支开,就是不想家丑外扬。今日你须答应母妃,从今以后,跟你父王,只是父子,再无其他。”
只是父子,再无其他。
这话朱棣以前跟他说过多少次来着?他都已经记不清了。他花了六年的时间,好不容易才让朱棣跨过了父子那道坎儿。现在要他退回到原地,留他一个人独自前行,他做不到。
朱高炽抬头,看着徐仪华,淡淡出声:“如果孩儿不答应呢?”
徐仪华眼神一凛,朱高炽只觉一阵疾风掠过,森寒剑气横扫之间,削铁如泥的利剑已经划向了他的脖颈。
第七十九章:生不如死
朱高炽来不及闪躲,只能任命的闭上眼睛。
徐仪华的动作戛然而止,那剑刃就在离朱高炽的动脉只有一毫米的地方嗖然停住,再不往前。
垂落于肩侧的发丝被剑刃削断,轻飘飘的跌落到地面之上。
书房寂静得可怕,只余窗外肆虐的寒风叩着窗棂的轻响。
徐仪华冰冷的声音响起:“炽儿,不要逼母妃做一个谋杀亲子的罪人。”
朱高炽睁开眼,满目澄澈,竟无一丝惧意:“不劳母妃动手,孩儿自己来。”说完竟毫不犹豫的抬起手,握住锋利剑刃,往自己脖子上刎去。
徐仪华一惊,本能的抬脚朝他踹去,正中他胸膛,却因为太过惊惶而没有控制好力度,将他踹出数米之远。
“咳……”朱高炽趴在地上,被踢中的肺部一阵气血翻涌,口中腥咸愈盛,忍了又忍,却依然止不住咳出一口鲜血。
手掌在剑刃上划拉出深深的口子,殷红鲜血喷涌而出,流了一地。
“炽儿!”徐仪华惊呼一声,丢下剑跑上前去,将他抱入怀中,撕下自己的裙摆缠上他血流不止的手掌,又手忙脚乱用衣袖替他擦拭唇角血迹,“炽儿,对不起……母妃不是故意的……母妃是气急了……母妃没想过要伤你……炽儿,炽儿……”
徐仪华语无伦次,伤心欲绝,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再次疯狂滚落,一滴滴都落进朱高炽的心底,刀绞般的疼。
俗话说,伤在儿身,痛在娘心。他知道徐仪华不是真的想伤他,他也知道徐仪华是真的心疼。她不杀他,他却不知该怎么做才能得以两全。
他倒是宁愿此刻徐仪华已经将那把剑刺进了自己的心脏,或者用那把剑砍断了自己的脖子,横竖不过是一条命。
可现在,她的眼泪,她的哽咽,她的心痛,如同一道无形却庞大的枷锁,一点点将他束缚起来,永得不到解脱。
朱高炽在她怀里摇摇头,抬起那只被她缠得面目全非的手去擦她脸上的泪水:“是孩儿的错,母妃无需自责。”
徐仪华闻言一愣,随即眼泪掉得更加汹涌:“你竟宁愿死也不答应母妃。”
朱高炽咬着牙不说话,徐仪华知道他的倔强,也不再开口,兀自收了眼泪,将他从地上扶起来,转身去一旁的书架上翻找了半天,捧过来一堆药瓶。
两刻钟后,徐仪华才将他的手完全清理包扎好,又从一白色瓷瓶里倒了颗褐色药丸递了过去。
朱高炽抬头看她,没张嘴。
徐仪华面无表情道:“刚才没杀你,现在也不会毒死你。”
朱高炽淡然道:“若真是毒死我才好了。”
徐仪华不跟他废话,直接扣住他的下颚,将药丸塞进他嘴里,强迫他咽了下去。
“刚才那脚踹得重了,需得这药丸补气。休息两天就没事了。”
那药丸进了咽喉顺直就滑了下去,朱高炽差点儿没被噎死。
徐仪华也不理他,收拾好瓶瓶罐罐放回书架上,转过身来的时候,随手抽出本青皮书册丢了过去。
朱高炽以眼疾手快的接住,定睛一看,发现竟是本《论语》。
徐仪华说道:“你幼时母妃教你读书,最先读的就是这本论语。只是不知,孔老夫子的话,你还记得多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行君道,臣行臣道,父行父道,子行子道。何为正?乃是正其位,正其事。你父贵为王爷,更要正其责,正其身。否则长幼失序,伦理失常,国以何治?父亲就要有父亲的样子,儿子更要有儿子的样子。你们如此恣意胡为,燕王府将如何面对万千将士,面对天下黎民?”
说到激动处,徐仪华一拳砸到书架上,竟将上面装饰的一只青花瓷瓶给震落了下来,摔了个粉碎。
朱高炽捏紧那本《论语》,急忙出声辩解:“母妃,我跟父王……”
“闭嘴!”徐仪华厉声打断他未出口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是什么狗屁感情那一套。老娘告诉你,在我这儿行不通。你是我的儿子,朱棣是你爹。只要老娘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你们再在一起!你的妻子是云舒,你的真情也该是对云舒,你最好认清这一点。否则,老娘宁愿真的杀了你,也不会留你在这世上做出这等有辱门楣的事。”
朱高炽眼里闪过一抹伤痛,可这伤痛跟失去朱棣的伤痛比起来,竟及不上一丝一毫。
死不可怕,怕的是,没有了朱棣,自己会生不如死。
想到这里,朱高炽反而平静了下来。放下书,仰起头,看着徐仪华,斩钉截铁的开口:“我爱父王,我不想管什么伦理纲常,我就是要跟父王在一起。母妃要杀就杀吧,就算我死了,我的心也要跟他在一起。”
“你,你!”徐仪华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原以为自己教出来的儿子再怎么糊涂,只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定能够深明大义,将儿女之情暂抛脑后,多为大局着想。可她没想到,这个朱高炽根本不是原来的朱高炽,他根本就没把朱棣当父亲,这些大道理在他眼中什么都不是。不管你怎么说,他就是块顽石,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朱高炽定定的看着她,在心中一遍遍说着“对不起”,可对于朱棣的感情,却坚持不会有半点的退步。
他不会去相信什么今生不能在一起,来世再等你之类的鬼话。一场爱情,如同一场生死。如果今生都没有了,哪还有什么来世?所以这一辈子认定了一个人,无论前面是万丈深渊,还是无间地狱,就算是光脚踩在荆棘上,他也要跟他一起走下去。
“好,很好。”徐仪华怒极反笑,眼泪再流不出来,看着眼前的儿子,只觉得心已经随着他刚才那句话碎成了烟尘粉末,再也拼凑不全。
心如死灰,说的大概就是现在的自己。
就算是二十年前,得知朱橚死讯的时候,自己都没有这么绝望过。
她有三个儿子,朱高炽却是她最为疼爱,倾注心血最多的儿子。可现在,这个儿子就站在自己面前,说他爱上了自己的父亲,说他宁愿死也不会放弃对自己父亲的感情。
徐仪华突然笑了起来,笑得让朱高炽毛骨悚然。
“母妃……”朱高炽叫了一声,很是担心的看着她,生怕她下一刻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打他杀他都无所谓,但她若是伤了自己,他该怎么办?
“炽儿。”徐仪华走上前来,抬起手抚摸他的脸,出口的声音异常的温柔,“你是母妃最疼爱的儿子,母妃怎么舍得杀了你?”
“母妃……”朱高炽看着她悲绝的眼神,心突然开始凛冽抽痛起来。
徐仪华继续说道:“更何况,杀了你这个燕王世子,我怎么跟朱家的列祖列宗交代?但要母妃同意你们在一起,那也决计不可能。所以,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
“母妃,你……”朱高炽话音未落,徐仪华已经猛然一把将他推开,捡起刚才扔在地上的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搁上自己的脖子。
剑锋凌厉,割裂皮肉,血珠翻滚,顺着她洁白的脖颈滑落到衣衫之上,触目惊心。
“不!”朱高炽吓得一声尖叫,顾不得身上的伤,朝她冲了过去。
“站住!”徐仪华举着剑,又加了些力道,将那剑刃划得更深。
“不,不要!”朱高炽不敢再往前,噗通一声跪下地去,对着徐仪华一阵猛磕。额头撞在地板上,发出砰砰的声响。“母妃,母妃,孩儿求你,求你放下剑,求你,求你!是孩儿错了,是孩儿错了,母妃,母妃……求你,求你,求你……”
每说一句“求你”额头就往地上重重磕一次,一下一下都直直撞进了徐仪华的心里。可事到如今,她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唯有自己去向九泉之下的朱家祖宗请罪,让他们原谅朱家两个不孝子孙。
“错了?不,你没有错,你只是爱上一个你不该去爱的人。母妃不怪你,唯愿母妃死后,你能明白母妃的苦心。”徐仪华闭上眼睛,决绝的将那锋利剑刃朝动脉划去。
“不——”朱高炽凄绝大吼,“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答应你!”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一头狠狠磕到地板之上,呜咽出声,“母妃,我……答应你……答……应……你……”
利剑落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徐仪华亦如同虚脱一般,踉跄着跌倒。
朱高炽知她丢下了剑,终于匍匐于冰凉地板之上,失声痛哭。
那日,他们母子相对哭了很久。仿佛是要借助那汹涌不断的泪水,将他所有的悲痛,所有的伤心,所有的绝望,所有的委屈通通冲刷干净。
徐仪华早已将玉宇宫所有的侍卫仆人都遣了个干净,没有人得知那天到底发生了何事。只知道从那天开始,一向不怕冷的徐仪华习惯用狐裘围脖将自己的脖子捂个严严实实,而一向身体倍儿棒的世子殿下也因为前些日子夜以继日的守卫北平而劳累过度,大病了一场,待在鎏华院好多天都没有出门。
朱棣心疼个半死,每天忙完军务,回到王府第一件事,便是到鎏华院看他。可他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去,朱高炽都在床上昏睡,竟然没能跟他说上一句话。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自己转身离开之后,床上的朱高炽便会睁开眼,看着他的背影,在心底一遍遍叫着“父王”。每一声,都如同利刃,在一刀刀凌迟着自己的身心灵魂。
是的,他在装病。
徐仪华以死相逼,让他答应以后不会再与朱棣有任何感情纠葛,做到“父行父道,子行子道”。
她知道徐仪华的刚烈,拿剑划拉脖子的事也绝对不是威胁。如果他敢再跟朱棣纠缠不清,徐仪华一定会死在自己面前。
他不怪她。毕竟没有一个正常的母亲会容忍自己的儿子和丈夫在一起。他只怪自己,对朱棣食了言。
他们说过要并肩作战,要开创盛世的。现在,他要一个人走了。
父王,对不起……
“砰”一声巨响,将朱高炽的思绪从记忆的洪流中拉回现实,一发烟花从院子中直冲高空,释放出耀眼的火花,照亮了整片天空。
烟花虽美,但转瞬即逝,刹那的绚烂之后,空余满目的苍凉。如同他们的爱情。
紧接着又是几发烟花冲入漆黑天际,燕王府上空被一片五光十色的光影笼罩。
“好漂亮,二哥,再来几个!”
“去屋里,把准备好的鞭炮拿出来。”
朱高燧屁颠颠的转身朝屋里冲,正好看到朱高炽站在走廊上,忙对他叫道:“大哥,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过来跟我们一起玩!”
原本玩得开心的将士们听到他的声音都把目光转到了他的身上,沐昂三保对望一眼,交换一个眼神儿,下一刻径直就朝他冲了过来,一左一右将他抬起,往院子里跑,直接将他丢到了人堆里。
“殿下来了,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啊!”
“哦哦哦哦……”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叫喊。
“你们这群没良心的家伙,本殿下平日待你们不薄……”朱高炽话音未落,一个雪球就直直的朝自己砸了过来。还好他躲得快,赶紧将身子一蹲,那雪球便狠狠的砸到了身后的朱能脸上。
“兔崽子,连我都敢砸,你不想混了!”朱能发出一声爆喝,抓起地上的雪飞快揉成雪球,朝对面的观童砸去。
“不是我……唔!”观童被砸了个正着,忙抓了把雪,转身砸向另外一名将士,“臭小子,你敢陷害我!”
一时间,人群涌动,雪球乱飞。
朱高炽摇摇头,正要明哲保身,退出站圈,可刚一转身,一个雪球就不偏不倚的砸到了自己脸上。
“朱,高,煦!”
一声怒吼石破天惊,朱高煦吓得连滚带爬转身就跑。可朱高炽哪会给他这个机会,三两下冲上前抓住他,抓起雪就要往他脖子里塞。
“啊啊啊啊!”朱高煦发出杀猪般的大叫,“大哥饶命,大哥饶命,父王救我!”
正在烤火的朱棣突然听到朱高煦的求救,转过身来,正好撞上朱高炽看过来的眼睛。
一时间,山也崩了,地也塌了,时间也静止了。两人就这么在若干将士面前,怔怔的呆住了。
好在大家雪仗打得正爽,没人注意到他们。
朱高煦趁此机会挣脱朱高炽的钳制,一溜烟儿跑了个没影儿。
朱棣起身朝他走了过去,朱高炽有点慌神,手中的雪沫撒了一地。
可他这一瞬的慌神,却没能逃过朱棣犀利的双眼。只是他不明白,看到自己,他为什么会惊慌?
朱棣站到他面前,朱高炽本能的朝后退了一步,而这个动作更是让朱棣火冒三丈。但又碍于诸多将士在场,不得发作,只能强压心火,以一个父亲关心的口吻问道:“病好些了吗?”
朱高炽点点头,不敢去看朱棣的眼睛:“谢谢父王关心,孩儿好多了。”
朱棣微微蹙了眉头,因为朱高炽的语气实在冷淡得可以。他已经很久没有以这样的口吻一本正经的回答过他的话了。
怎么病了一场,像换了个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