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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贞回到寝殿时,尊天仍旧不知所踪。
他看着空荡的寝殿,太过安静,安静得让某些不该有的、也不应有的东西开始在他心里疯长。
廉贞无暇,也不愿去辨认那究竟是什么,解下外袍躺到软榻上,阖上眼,他觉得他应当休憩一会。
在他所剩无几的时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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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模糊糊感觉似乎有人进了殿,足音很轻,若不是他近来五感太过突然的敏感,也不一定会发觉。
廉贞缓缓睁开眼,正见尊天解了发带,如墨长发倾泻,挨着床榻正要上来。见他醒了,微微一笑,柔情辗转。
“醒了?再躺一会?”他手掠过他脸侧,温热的触觉,奇异的满足了他心中的缺失。
廉贞摇头,翻身坐起,“你去了哪里?”
“见了个人。”他翻身上榻。“不好奇?”
“你会告诉我?”
尊天修眉微挑,挨着人柔声道:“只要廉贞想知道,我什么都会告诉你。”
只可惜廉贞防备心太重,也不会问他些什么。
廉贞道,“不信。”
真心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尊天似笑非笑,倒觉得他这幅模样可爱得紧,比起那个当初连冷言冷语也不屑一提的廉贞星君好上许多。
眼前仍是他们新婚时的珠帘玉翠,绮罗红裳。
尊天突然想到他施计替入玉衡宫的当晚。他幻术虽不是天下无双,但仍算称得上精彩。可廉贞对‘戴珠’的反应却十分冷淡。
那廉贞所倾慕之人……
他心情甚好,低下头趁廉贞不备偷了香,轻轻舔了下他耳际,趁着人还未发作,道:“我今日见了贪狼星君。”
“……”
“廉贞就不觉奇怪,贪狼星君找我做什么?”
“……”
尊天那勾魂夺魄的桃花眼一眨一闪,伸了手就去闹廉贞。不想廉贞早有准备,掀了一旁的锦被就把整个人蒙了起来,幼稚得活脱是凡间稚童。
他唇边挑起无奈的笑:“廉贞,贪狼星君那一双眼,是怎么回事?”
他从来不知道,贪狼星君,居然是个瞎子。
“眼睛?”不明所以的廉贞皱起眉,坐起身,“你说什么?”
尊天把先前的事大致提了提,略下要紧的事,“贪狼星君本事了得,如何能被人轻易的剜去双眼?”
廉贞看他的神色倒是有些奇怪,“你怎么想知道到这些?”
“不能知道么?”
廉贞斟酌了一阵,道:“倘若这世上唯有一人能伤贪狼,那定是天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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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玉衡宫中诨了几日,该做的不该做的通数做过之后,酒足饭饱的尊天陛下心满意足着并疑虑着的同日,天帝寿辰到了。
人间有话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但依着廉贞的性子只怕是不肯。
因而虽此时他二人正是情浓时候,但廉贞仍是早早的起来准备,把赖在他身上意犹未尽的尊天给掀了起来。
尊天又岂会乖乖让他如愿?
一把擒住廉贞手腕,连把人往下一扯,挨着耳侧暧昧的呵气:“时候尚早,再来一回?”
这流氓!
廉贞也不跟他废话,拿眼神淡淡扫了他一眼,把贼爪子拍开,自顾洗漱去。
尊天贼心不死,哀哀凄凄地作了从前扮戴珠时娇柔清丽的女子声线,玩笑地乱扯,“夫君~~再来一回嘛~”
廉贞连让他折腾了几日,心情早有些不当,停在床边站了一会,冷笑一声:“行啊,你在下面我就答应。”
尊天差点让他笑厥了。慢悠悠爬起来,找了套许久未上身的裙装套上,洗漱了就坐在梳妆台前画眉扑粉。
不得不说,他的确是十分敬职,该是什么就是什么。
倘不是七杀那一杯合欢酒……他还不定要被瞒到什么时候。
廉贞洗漱回来尊天正画着眉,许是许久未曾执笔,眉笔老半天都落不到个准头。廉贞看着无趣,但他这人向来极其守时。径直夺了眉笔,冷冷开口:“我来。”
尊天笑吟吟,任他宰割。
半晌,他似是兴叹又似疑惑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中原一点红?廉贞你倒真是……真让我吃惊。”
廉贞木无表情,唇角微微上挑,心情居然似乎还不错。他丢下眉笔,“我出去等你。”
尊天好笑。这人看起来冷冷淡淡,骨子里却还有些少年气。不然也不会给他画出这么道别致的眉。他钳住廉贞的手,稍稍施力,把人带到怀里,迫得他低下头,便是一个深吻。缠绵缱绻,极尽温柔。他松开钳制的时候,廉贞眼中水光潋滟,起着雾色,隐隐有几分不知所措。
他松开手,却不是放开,转而把人按到梳妆台前,顺手便把廉贞用来绾发的金冠取了下来。
廉贞呼吸一滞,隐隐带出些戒备紧张。他低笑一声:“不动你,来,我替你束发。”
便动起手来,廉贞似乎有些紧绷,尊天将这归罪于羞涩紧张,手下更是温柔。
他看着水镜。
三千青丝尽付手中,三千情丝尽予手中。尊天无端的想到了从前不是从哪听来的民间小曲。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四梳富贵满堂……
人间那清浅而真切的幸福。
倒真是让人艳羡。
他略微恍惚失神,居然没注意到手中长发中有一抹银光划过,手中翻转,将金冠别好。犹是舍不得手下微凉柔软的触感,他一遍遍地抚弄,侧下身,看着两人水镜中的模样,口中调笑,“诺,夫君你看我手艺可好?……总要比你那中原一点红好上许多吧……”
廉贞僵持许久,最终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情浓时有千般好,梦醒时便有万般痛。
如烈狱焚骨,万蚁噬心。
第十四章:承君错爱
这大概是天界诸仙神最避之惟恐不及的地方。
仙轮台。名取众先轮转台之意,本质却是最残忍不过的刑台,千万年间不知收去多少仙家妖魔的性命。
而说不定,再过不久便要成为他廉贞星君的葬身之所。
眼下仙轮台上罡风凛冽,煞气逼人。廉贞有条不紊地跟在万分娇艳的正牌戴珠公主身后,心里想的却是太微玉清宫里的那谁发现他这么做会是什么、又该是怎么一副表情。
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阴会盛。
廉贞想他大概早是有些魔颠。
不然也不会那么放纵……不过足够了,三个月,心愿已了。
他垂下眼,青丝如墨,却是拿墨色草染出来的颜色,到底无法长久。他本该小心翼翼不让人发现,最后却仍是放纵他、替他束了发,无论那人是发现了还是没有发现,他的私心也该到头了。
上至诸天仙神,下至地府走鬼,谁没有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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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珠最终停在了仙轮台的外三围封印所在。她偏过脸,确实是娇艳绝伦,清丽无双,与当初尊天与他相携拜堂时的模样别无二致。
是个绝代佳人。
龙族尊神幻术非为专攻,但糊弄糊弄他,足够了。
廉贞并不觉得遗憾难过,只是麻木。千万年来一成不变的麻木,早已将他的心侵蚀得千疮百孔。
戴珠微微垂着头,看着他露出如三月春花般羞怯的消融,说话声如莺啼铃响,轻灵动人。
“廉贞星君。”她行礼,“幸会。”
廉贞淡淡看她,影像与平日里的尊天重合。他跟戴珠,化得却是是像,不过尊天是双桃花眼,这戴珠是双杏眼。“戴珠公主。”
戴珠柔柔一笑,在一旁寻了个位置,便坐下来,也不顾她这一身盛装与周遭情景该有多么不配。
她葱白的十指交缠,搭在腿上。低垂着眼睑,一副小心翼翼又莫名期待的神情。
“若非意外,你我现今,该是意外了。呵,不过就算意外,南海戴珠公主,依然是廉贞星君的妻子。”
廉贞明白她的意思,抿着唇,“当初廉贞南海所见,可是殿下?”
戴珠略微惊讶,想不着他居然还记着那么一遭她挥剑的闹剧,当即莞尔一笑:“让星君笑话了,自是本宫。”
廉贞沉默。
他想到他殿前的那一树连理枝,不觉又一年。昔时她尚天真笑靥如花开,彼时他白霜披神踏绝路。
谁更可笑?
他略微烦躁,道,“哦?这三月,公主在何处安身?”
“本宫?呵……” 她掩唇轻笑,眉目流转说不出的情思绮丽,“本宫只当星君失望了这一层呢。”
廉贞目微眯。
戴珠伸出她葱白如玉,涂着丹蔻的手,舒展弯曲,双眼似合未合,唇边微挑,似在想着什么得趣的事,好一会,方缓缓道:
“南海何其大,囚禁一个戴珠绰绰有余,又何须另立牢笼~不过总是牢笼……本宫,也出来了。”
她低笑出声,“星君可知道,这些时日伴在你身侧之人,是个什么身份?”
廉贞斟酌着:“公主想说什么?”
戴珠唇边仍挂着灿若春阳的笑靥,吐出的话却十分阴寒:“星君这般镇定,不知是早知晓一切,还是对一切不屑一顾?”
廉贞冷冷道:“公主想做什么?”
戴珠低声道:“……明明,我才是你的妻。”
廉贞一窒。这句话像是触及廉贞心底的一根弦,他依旧是冷冷的语气,却不觉透了疲态。
“三重封印已解,公主说什么都为时已晚。”
三丈开外的仙轮台,忽射出一道剧烈的金光,便如飞星殒灭,亮的几乎无法直视,光华逝去后,但留一巨大符阵于地,天干地支,乾坤伏魔。再前一尺,隐约能容纳下三人的黑色通道现于眼前。
仙轮台现。
“私开仙轮台为至罪。戴珠公主是想赴谁的后尘?永生永世,压于十八层地狱之下,受十殿阎罗管制,不得翻身……你要让南海龙王,情何以堪?”
他说得缓慢,疲惫无奈在眉宇之间一览无遗,再不屑去遮掩。
戴珠皱起眉。
她面前的人,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傲岸挺拔,冷漠清隽的脸却透着莫名的死寂。既无期望,亦无失望,就是麻木。
她低声道:“我纵是死,也不会让父王蒙羞。”
“公主是想,同我一同跃下仙轮台?”
她仰起脸,笑靥更深,却听廉贞道:“也好,廉贞一身血债,进了这下五重天,也算是有所归属。公主……我负你良多,你退到朝阴殿,大概便能见看见法华赶至的执法天君,便说廉贞私开仙轮——”
有人悠悠道,“廉贞这样可不行。你便是愿意替她顶罪,也要问问她肯不肯,问问我……肯不肯。”
清亮不失缠绵的声音由远及近,廉贞唇角微敛,目中戒备:“与你何干。”
尊天轻笑一声,桃花眼一眨,便现出许多柔情,“你可是要与我两情相悦之人,如何无干?”
“那不过是你一厢情愿。”
尊天笑了笑,桃花美目扫一眼瞬时脸色发白的戴珠,转回廉贞身上,笑吟吟邀功:“我在太微玉清宫见着这头有些异光,又不见你踪影便知有异,如今一看,果真如此。”
廉贞木然。这人从来就一副风流温柔而又从容强势的模样。他既看不见真心,也不想看见真心。
因此,对于他是否一开始便将他当做一个玩物、一个仅供打发时间的稍稍有趣的消遣。
廉贞非痴傻之人,不会一直毫无所觉,而正因他的有所觉,所要顾虑的,总要多少许多。而在这场似是而非的游戏里,他早已输光一切的筹码。
“啊,我猜猜,是廉贞跟着戴珠儿走的吧?啧,你说这人怎么就一直学不乖呢,疼一次不就够了……”尊天话说得正经,整个人却已经堂而皇之地往廉贞身上挂,戴珠一旁看着,脸上一份血色也没有。
廉贞闭上眼,不发一言。
尊天收紧他的腰,在他耳边呵气,“廉贞每次你每每不想与我说话,或是想不到要对我说什么的时候……总是这般可爱的模样……呵,怎么一直如此……”
就像从未变过。
戴珠的脸色白的诡异,她紧紧盯着尊天,仿佛是就连牙齿也在发寒,眼中困惑、仰慕、痛恨、不堪……如飞花闪现。过于复杂的情绪,压得她几乎喘不过去,口中弥漫着铁锈的甜腥,几乎窒息。
一个是她原订倾心的夫君,一个是她自幼仰慕的尊神。
太过的不堪。她脸色难看得紧,勉强循着古训向行礼,每一个动作,都疼得紧。便如痉挛,却不见尊天回应,她银牙一咬,还要作出温柔知礼的模样,“陛下……”
尊天甚至是一个眼神也没给她。
一顾的瞧着廉贞,眉目中情意绵绵,十分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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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贞神色冷肃,拧起剑眉,使力推开尊天,道:“解释。”
“嗯?”
“你欠我,多少个解释。”
尊天被他推开,还有样做样的倒退了好几步,眼中流光暗转,手中变幻出一把折扇,摇啊摇,摇了好一会,一顿,漫声道:“廉贞……不是明白么。”
「廉贞……不是明白么?」
廉贞一笑,却是讽刺。
尊天触及那笑,收住折扇,收起那漫不经心的作态,正色道,“倘是廉贞要我说,我说便是。只要是你要的,无论如何我都会做到。”
廉贞的回答,永远都只有一个。
“不信。”
尊天料得如此,瞥一眼旁边戴珠:“戴珠儿既开了仙轮台,怎么还不走?说不定下头风光正好——”
廉贞冷声打断:“你不必如此!”
“不必如此?”尊天重复一遍,俊美叫人无法直视的脸上头一回没了表情。他扼住廉贞手腕,
“从一开始,本尊便明白告诉过你什么?”
「我要你,与我两情相悦。」
他冷冷一笑,艳似春花骄若阳,加大气力,“可你,从来不信。”
“我的确不信。”
尊天眉宇透出几分戾气,扼住廉贞的手放松些许,稳了稳内息,“廉贞倒真是半分脸面也不给我。你曾说真心经不住一再的糟践,可我要的只是你一人的真心。其他的!与你何干!与我何干!你所作所为……”他低笑,阴寒如冰,“难道不是在糟践我的真心?我的真心,对你而言,便真的,那么不值一钱?”
“尊神过誉。并非不值一钱,只是,受之不住。”
他抬起另外一只未被拘禁的手,缓慢、犹如抚摸上等丝绸一般,抚上尊天的脸。他与戴珠,生得倒是相似,不过戴珠生得一双水柔的杏眼,他是一双勾魂夺魄的桃花眼,两相比较,自是尊天风华更胜一筹。他生得好,但与九歌……确实不像的。
廉贞原以为自己早是麻木的感不到伤痛,但到头,终究不是。起初的剧痛早是深入骨髓,如今想起,便又开始隐痛。
因为他原先用情太深。
但便是如今,他也……用情太深。
“承君错爱。”他道,银枪毫不留情刺向自己仍在对方手中的手。
身后,或是万丈红尘,或是无边恶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