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禁制藏得十分隐蔽,纵然是有心寻觅,也无路可寻,周遭景致浑然一体,看得出设下禁制之人该是如何的术法强横。
——至少戴珠自问是做不到。
术法自然,天生有道。有些事是注定了的。
跟在廉贞身后,戴珠才发现,这禁制里头恍惚是纯粹的夜色,不着边际的黑,不见半分光华流转。若不是他熟知廉贞气息,说不准还会在这闹个走丢的笑话。
实在是太黑了。就连自身都无法看到半分,如同天地初生前的混沌。这样的地方……神识放纵,灵气充沛。却实是极佳的修行之地。
静心养气,终能得道。
廉贞武艺十分高横,天界之中算得上是前列。已是难有提高的境地,而术法却偏弱,若从这方面入手,成效倒是明显。戴珠暗叹,想到先前东夷一战,那一站在廉贞心中留下的阴霾该是不小。
随他走了一阵,忽嗅见一阵异香,忽浓忽淡,似有还无。戴珠稍稍戒备,以为是什么修炼的关卡,却听面前廉贞低声道了一句。
“幻琼开了。”
“幻琼?那是什么?”
廉贞并不作答。但过不久,眼前隐隐现出光亮。辉白的荧光,恰到好处地能让戴珠开清楚周遭的情况。
禁制之中没有任何,踱步其中,就如同漫步虚空一般。这种刚离开了黑暗,却又踏入另一种形式黑暗的微妙感使得戴珠不自禁的想笑。视线移到光源处,却见一树辉白,迎风摇曳。
——这禁制之中,是不会有风的。
更直接的说,这禁制之中是不应该存在生灵的。仙花仙草虽是要存活于灵气充沛之地……但若这灵气太纯粹霸道,亦不能存活。
戴珠隐隐能猜到几分,设下这禁制的仙君的身份了。
那这所谓的幻琼……是那时候的遗留
廉贞沉默许久,仍是应了他:“不该存在于这世上的罪。”
他微微失神。
什么东西,才称得上是不该存在于世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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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目清心,在幻琼旁盘膝坐下。廉贞这些动作都做得干净利落,却仿佛视戴珠于无物。
那辉白的幻琼像是活物一般,簌簌抖着枝叶,让戴珠不自禁想到撒开蹄子撒欢的畜生。而明显的,廉贞虽称这畜生是不该存在于这世上的罪,感情上对它却并不十分冷漠。
戴珠殿下想到了十分久远的当年。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杂草的生命力总是强盛。他对这一点有切肤之痛。
丁点大的苗子长开了,总会变得可怖。
这么株幻琼长在这么处地方,若有一日能修炼成形,指不定会成为他的心头大患。
戴珠并不软弱。但有些事,并不是你不软弱就可以解决。在适当的时候心狠手辣,是必须的。
他在这头胡思乱想,冷不防看见廉贞睁开眼,看向他,微微一怔,下时绽开一抹从容镇定的笑。
廉贞不自禁冷哼一声。戴珠道:“累了?”
自然不是。廉贞不过是觉得有些不妥。
他看了戴珠好一会,像在思忖着些什么,神色依旧冷漠,只是那沉黑的眸子散出的光华却容易叫人误解。
“戴珠。”
“嗯?”
“你出去吧。”
“廉贞是觉得不自在?我并不会做些什么……”
戴珠唇角微敛,“怎么了?”
“闭关。”
幻象初升,琼花初灭。他身后的幻琼轻轻摇曳,落下簇簇辉白的光叶,还未触及什么,便散作了虚无。这样光景下的廉贞的容色,也变得飘忽起来。
“等出关了,我自会去找你。”
他大概不明白,这样的回答,到底有个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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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驹过隙,流水年华。
冰冷的太微玉清宫内,高高在上的天帝陛下迎来了一位故人。
所谓故人,要么死去很久,要么久未相见。他面前这个显是后者。
这所谓的太微玉清宫太过冰冷,天帝仍是那副面貌,银白面具覆于面上,冰冷寒气渗进眼中。他手边的一盏茶,已然残冷。
他的故人从门口走来,衣袂飘飘,唇边带笑。
“天君。”
第九章:红笳琵琶朔声寒
廉贞星君的一场婚事是整个天界最大的笑话,虽尚无人知晓。
天帝最憎恶的就是笑话,偏偏他却是这一笑话的始作俑者。——没有他那一道旨意,廉贞星君与戴珠公主,原本并无交集。
而他对面的故人。
是共犯。
洪荒时声名最为血腥狼藉的龙神、如今少再露面的一族的尊主。
天帝还记得他叫尊天。
从一开始,那南海的戴珠公主就被调了包。至始至终,与廉贞星君朝夕相对的那人,叫做尊天。
尊臻天极,坐拥四海。
……如斯讽刺的一场闹剧。
天帝弄不知道尊天想做些什么,也不屑于知道。
他的职责,是维持天地秩序轮转,除此之外的其他,只是冰冷虚无。
太微玉清宫外的仙侍很快奉来了茶水,香气袅袅,温度适手。
尊天细抿一口茶水,抬眼去看坐在高台上的天帝。多少个千年不见,他在此间此处,竟宛如不变。
但终究没有真正不变的事物。
亘古不变的,不过岁月、时间。
他放下茶盏,眯起眼,缓缓道:“可还安好?”
天帝道:“如常。”
即是不变。
他的岁月里没有变幻。永远的枯乏无味。尊天低笑一声,他原本眉目便生得极为俊秀美丽,这样一笑,眉目流转生华,十分动人。
“天君,你在此处,呆了多少个万年了?”
尊天并非单纯为了叙旧而来,那高高在上的天界之主自然是明白的。怎样的开场,都无所谓。天帝银白面具冰冷,如同他丝毫不带感情的脸:“有意义吗?”
自然是没有。尊天眯起眸子,像只急待狩猎的危险的兽,扯开唇角,吐出微妙的句子:
“天君,你知道什么是幻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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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贞做了个梦。
做梦对于一个已经得道了的神仙而言,实在是件古怪而稀奇的事。
他从完全封闭的禁制中醒觉,看见依旧散着辉白光晕的幻琼簌簌抖动,散下光叶,不及地却已消散。
一场古怪而模糊的梦。他扶着额,想不起自己是什么,陷入梦境。
梦境之中的记忆,他记不分明。里头的人、物、事都像蒙了层灰纱。但有一件事,他是清楚的。
那是他为人时的情景。
即是说,他那被仙法封印住的记忆开始破裂延醒,并且不可阻挡的、画面日趋清晰。
他撩起耳际的一缕发,三千青丝,此刻隐隐掺杂了刺眼的银。
刺眼预兆的不祥。
他合上眼。
不祥延醒的记忆,不祥生出的白发。
天人五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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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枯荷天地冷。
一片静谧。
廉贞推开窗棂,窗棂镂空成荷花的图样,光从外出打进来。似要扫清此间阴霾。外头大概是雨师在行雨,淅淅沥沥的水珠子连成线,一道道错落成了帘。
微微的冷。
他指尖触到袖口,依旧是玄色连云水草纹的袍子,浓黑如墨。眉目间有化不去的寒霜。不知是人衬了衣裳,还是衣裳衬了人。这样看去,整个人英挺如枪,冷冽如枪,见不着半分的温情流转。
或许是因为他将那些情都藏进了尘埃。
不久后书阁口被叩响,走进了猎猎红衣似血,凤眼微挑,有几分狼狈却仍是风流薄幸佳公子模样的天喜。
天喜看着杵在窗前的廉贞,微微恍惚,苦涩至极而又无可奈何。
“我找不着他。”他道:“你在东夷战场上看见的,真是少乙么?”
“牵星引月铛,是贪狼的法器。”
“……我明白。”
他转过身来看天喜。
当初得到那消息时有多欢喜,如今便该有多痛苦。
纵观天喜这一世,天上人间,求而不得,得而又失……一世为情所困。
可叹他痴狂一世,却始终进不到贪狼心底。
也不过,那才是真正的贪狼星君。
无喜无悲,无欲无求。
足够残忍。
廉贞并不多爱说话,天喜心事重重,也并不多话。在书阁中站了一会,突然道:
“廉贞这里……有什么,少乙先前的旧物吗?”
廉贞顿了顿,沉吟道:“有是有,不过……怎么?”
“我想要。”天喜似是自嘲,掩住眼,声音平淡却透出哀戚,“你知道睹物思人多少还有有个物……可他什么都没有留给我,我想要,也只有找你们要了。”
廉贞沉默,在旁边书橱上翻找了一会,找出了个用白缎包裹着的东西。
英雄垂暮,宝剑蒙尘。是对一个武将的末路。他手上的物事显然久未动过,柄上蒙了尘,白缎稍稍往下拉,顷刻断成两截,飘落于地。冷冽寒息肆无忌惮的扑面而来。反手而握,刃上映出他无表情的脸。廉贞一抛,匕首在空中转了几转,最后落入天喜手中。
“拿去吧。”
天喜垂着眼睑,手抚上匕首的刃面,唇角微动。
“……多谢。”
廉贞道:“离开玉衡宫,你要去哪里?”
“谁知道呢。”他笑得轻薄,触及廉贞沉黑的眸子,无奈地叹口气,“仍是……去找他吧。天下地下,总有一天能找着的吧。呵,对了,半月后天帝寿宴,你去就替我告声假吧,我便不去了。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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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喜走了。
廉贞在窗前站了一会,雨师不知道什么走了。雨后的庭院里,花开正艳。
他喉结滚动,拿起放在旁边的茶,仰头灌下,冰冷涩口。
浑浑噩噩走到寝殿,推开门。殿中人略显惊讶,看着他,问道:“廉贞?什么时候出关的?”
还是那张脸。廉贞张口,想叫他名字,最后确是无果。他合上眼又复睁开,如此重复数次。声音却仍有些颤抖。
“你……陪我走一趟人间可以吗?”
第十章:九歌一曲祭轩辕
第十章九歌一曲祭轩辕
既说是走一趟人间,自然免不了各种的走程序。如斗战胜佛般视天宫律例于无物的疯癫纵是千万年也难出一个。而中规中矩,刻板自律的廉贞星君向来是这天规的忠实拥护者。
而那尊天待廉贞向来纵容。廉贞星君说走一趟人间,他……又岂会不从。
即使说是到人间走一趟,但依着廉贞的性子,自然不会有游山玩水的闲情逸致。
在云雾之中吞吐腾驾稍久,边落到平地上、
尊天稍站定,望一眼四周,随口问道:“到了?这是何处?”
廉贞走在他身前。他沉声道:
“迦南山。”
迦南……山?尊天扯扯唇角,仔细打量起四周。在平地上四望,望得实在算不得远。但天上神君又岂会为此所限?这周遭俱是荒凉枯败的景色,整座山笼罩在一片黑气之中,一片死寂,很是不妙。
尊天桃花眼微眯,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抿起。收回视线正待询问廉贞为何带他至此处时,才发觉刚刚还在他面前伫着的廉贞不见踪影。
他并不担心廉贞会出什么差错。这人间,伤得到他的人寥寥无几。但他心底隐隐升起的几分燥意却像是昭示着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某些,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他翻手捏出个寻踪的法式,但光华在他手中如同遭到了压制,还未释放便有湮灭于掌心之中。
又是禁制。
法术遭禁的感觉实在不好。尊天却笑起来,眼底流光暗转,却是一片冰寒之意。
对于脱出他掌控之外的事,他向来不喜欢。
正如天界不会有人无故去触尊天的逆鳞,廉贞也不回去做无缘由、无意义的事。冷静自持这四个字或许就如烙印,铭于表里。
东华帝君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什么?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天道循环,因果报应。
待尊天寻到廉贞时,廉贞正与一条龙缠斗在一处。那龙通体金黄、威武雄壮,却是魔气冲天,煞气沉沉。禁制之中不动术法,与它对峙的廉贞神情冷肃,不敢放松,余光刚扫到尊天,微一分神,那金龙抓着空隙,巨大的龙尾便朝天打来。
他险险避过。左脸却被划出道痕来。艳红的血顺着脸颊下落,廉贞微蹙眉。看着尊天,威胁了句,“不许动手!”便又加进战局中去。
尊天不以为然地扯扯唇角。
廉贞并非手握杀戈之星,但若有必要,杀戮在所难免时,亦回戮神魔,卫其道。
这原本就是他的职责。
而这神魔,包括一切逆天者……甚至于入魔的故友,其所倾心之人。
尊天看得饶有兴致。回想方才一直暗中跟从的侍从的回禀,桃花眼微眯,带着几分恶意,靠在一旁镇魔石碎体上,冷眼观战。
那金龙的身份,倒并不复杂。被镇于迦南山下,又是条金龙,廉贞那句不准动手……实在是好猜。只是少不得牵扯到三千年前的一桩旧事。
那时尊天避世已久,在封地之中对界外之事一概不管不顾,知之甚浅。但那一战他仍是略有耳闻。
三千年前,天界同东夷曾有那么一场战役。东夷蛮类之凶悍可谓是源远流长。就如先前那一仗,天界同样是损兵折将不少,但也还是勉力镇下东夷。而这战中殒身的九天将领,有一个,叫九歌。翔集九天,乃一尾金龙所化,英武非凡。与当时的廉贞星君既如师徒,又是挚友。
而当时的战场,就在这迦南山上空的天幕之中。
殒身的神将,入魔的神龙。
尊天看了一会,顿觉无趣。
他人的爱恨情仇,跟他并无甚关联。即使这爱恨情仇主角之一是他倾心之人也一样。
他要的东西,向来是握在掌中的。就算是沙烁,他也不会让分毫漏于缝隙。而至于他的过往、爱恨、悲欢……种种、种种他皆不在意。
他唯一在意的,只是那被冠以廉贞之名的星辰。
不知不觉,远处的缠斗正落下帷幕。他恍惚着看过去,玄衣的青年银色的长枪刺破那金龙的逆鳞。凛凛寒光,势不可挡。妖娆艳红的血液绽开,青年冷肃神情竟带了微不可见的悲意。尊天下意识摸摸自己心口,有那么一瞬间,竟以为那长枪刺破的、是他自己的逆鳞。
那金龙悲吟长啸响彻云霄。廉贞的长枪刺破他的心口,但他自己也不见得好到哪去,金龙的利爪刺进血肉,再进半分,就得刺进心口。而那个地方……便是他星元所寄。
他对他到底还是心软。
不然将要烟消云散的便不是他了。廉贞闭上眼,突然觉得有些可笑。天空淅淅沥沥下起小雨、而渐渐的又成了磅礴大雨。倾盆砸下,洗刷着他们身上的污血,而眼前的金龙啸声渐小,最终竟是变成了微不可闻的呜咽。而源源不断的黑气从它身上散开,龙形渐淡,看得出不多时便要烟消云散。
这场雨,此时看来,如同一场盛大悲伤的祭礼。
……
……
金色的巨龙终于消散,廉贞缓缓地倒在冰凉的地上,脸上惨无血色,却带着解脱般的苦笑。
他合上双目,气息淡得几乎没有,低声呢喃。
“九歌……”
第十一章:千年浮华如一梦,刹那桑田沧海 摘星楼上狼烟乱,如今踪迹难
接继的几日,廉贞的情况并不大好。外伤好得倒是快,只不过,神色总是阴沉。时不时的就晃神,沉黑的眸子里淀下的,似乎已经超出了尊天的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