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贞想到北斗七君的第一人,阳明贪狼星君。那位失去踪迹的星君号称天界第一美人却是个残缺的容貌,大半的容貌罩于面具之下,看得见的只是狰狞蜿蜒着的伤疤。
若不是情非得已,廉贞是决计不愿来见天帝的。
可这退婚一事,他做不了主,紫微帝君做不了主,只有这天帝,才能做主。
廉贞利索的行礼,清隽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天帝看他不卑不亢地行礼,眸色深沉看不出究竟,放下手中的茶盏,走到自己的御座上,缓缓开口,如同这冰冷的太微玉清宫冰冷,寒气透进了骨头。
“紫微垣……廉贞星君?”
“陛下。”
“哦,是你啊。”天帝微微颔首,看向他的眸子里似乎终于映进了廉贞的影子,却又仿佛是没有,“什么事?”
廉贞在这位天帝陛下的面前总是不自在的。无论是谁,只要一到了这位陛下的面前,总会感觉到莫名的卑微,他高高在上得仿佛这世间一切都进不了他眼中、都如尘土般悲哀,
因为他活了太久,看得太透太明白,可他又死不了。即便是天帝,也还是被六界秩序所拘束着的。
天帝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廉贞也不愿去揣测他的心思,略一思索,便直白的说:
“廉贞,想请陛下收回成命。”
“成命?星君说的是哪一条?”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叩着书案,“人老了,很多事,总是记得不清楚了的。”
廉贞抿唇:“关于廉贞与戴珠公主的婚事。”
“戴珠?那是谁?”
“南海龙王家的戴珠公主……陛下,不记得了么?”
天帝微微垂下头似在思索,好半晌才似乎是想起了,随意地道了句:
“好像是有那么回事……怎么了?”
“廉贞请求陛下收回成命。”
天帝‘哦’了一声,问道:“缘由呢?”
廉贞眼睑微垂,面容依然如进来时一般沉静,指尖却不由自主地掐进了肉里,隐隐有些许红色从指甲处溢出,他却恍若未觉。
他咬紧牙关:“廉贞……不能说。”
那样耻辱的事情,他就是宁死了也不愿说的。
天帝并不执着于他的答复、他的缘由。很多事情,从一开始他便已经做好了裁决做好了判断。
“不能说,星君就走吧。”
廉贞脸色一变:“陛下!”
天帝只道:“星君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着不明白?吾以为,这三日你该是明白的。”
若真要见他,又何必让他跪在玉清宫外空等三日?
看着身形挺拔的清隽男子一步步步出玉清宫,天帝背挨上冰冷的御座。这太微玉清宫实在清冷,才一会工夫,他再捧起那茶盏,盏中茶水却已经是冷透了。
无心唤人进殿换下茶水。他坐在御座上,像是疲累了一般。拿手遮住双眼。
“这次,轮到你了么……”
轮转的命盘,再次开始转动。
走出玉清宫,见不着璇玑影踪,却发现了宫门前瞥见另外一道始料未及的身影。
廉贞权当看不见,目不斜视地便要绕过去。
那人挡住他去路。廉贞也不去看他,冷冷开口:“借过。”
“若我说不借呢?”
戴珠挡在他身前,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开口。他依旧是女子装扮,精心妆点过的脸上是极动人的神色,深情款款,温柔缱绻地入了骨。
可廉贞却不吃他这套,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既然他不让,那么他绕路走。
戴珠又岂会这样放他走?他一个横身,又挡住他的去路。
“那日我龙形不稳,显出鳞可是吓着你了?抑或是弄疼了你?廉贞为何这般冷淡?”
他这根本就是明知故问!廉贞少有把厌恶表现得这样明显过,厌恶得他就连碰这个人都不愿,深吸一口气,沉黑的眸子闪过寒芒,竟显出几分戾气来。
“你给我让开!”
“不让又如何。”
“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铮一声,自廉贞手上化出一柄长枪,银光凛然,寒气遍生。
他说不客气,就真的是不客气,银枪抵上戴珠的喉间。冰冷的兵器的触感,倒是让戴珠不自禁地笑了笑。他笑是真笑,眼睛弯得不行,眉毛舒开、珠翠摇晃,更添三分艳色。
他稍稍后退,料廉贞即便是怒极了也不会真的伤了他。伸出一只手拨开那枪柄,空余的另一手便要抚上廉贞的脸庞。
只可惜,被廉贞毫不留情的拍开,雪白的皮肤有些发红。
“你!”
戴珠也不在意,揉揉手背,把廉贞整个人上下看了一番,目光落到他身上的衣袍,笑道:“这衣服,的确与你相衬。我带它上来的时候就想着你穿上一定是好看到极点,现在一看,果真不假。”
他这话说来原是真心实意的称赞,可到了廉贞这处变成了赤果果的讽刺。他冷笑一声,没有握枪的那只手按上衣带,在这朗朗乾坤之下就要解下那身衣裳。
他知道这样做十分的不明智,可一股子怒意上来,却再顾不得许多。
戴珠笑容微冷,完全不顾忌那仍在他颈脖咫尺徘徊的银枪,快速地在按在他还未真解下衣带的手上。他速度极快,廉贞几乎看不清。而待他看清后,微微一怔,脸色顿时黑了一半。
“要脱衣服,回去脱给我看就是。在这里脱你舍得……我舍不得。”
谁管你舍得不舍得!廉贞皱起眉。看着血珠从戴珠那张如花似玉的脸上滑落,妖冶的颜色,和着他脸上厚厚的脂粉混在一起,凝成脂块。
大概是刚刚按住他手的时候,不小心被银枪伤到了。
廉贞下意识地便把银枪收起来,眉蹙得更深,按在衣带的手却松了。
“松手。”
“不脱了?”
“不!脱!了!”他声音里含着怒气,像只炸了毛的猫。面上神色却是古怪。
戴珠见好就收,刚想把手收回,却又抚上廉贞衣带,三两下把那一代绑成个一时半会廉贞绝对解不开的死结。再把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才满意退开半步。
“那廉贞,你出来这般久,该是时候回去了。”
当戴珠公主把廉贞星君带回玉衡宫时,举宫上下,顿时沸腾了起来。
廉贞新婚次日便跑到太微玉清宫跪了三日的消息在整个天界传的沸沸扬扬,无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隐约明白廉贞星君与戴珠公主之间出了什么事情。
此下戴珠公主把廉贞星君带回了玉衡宫,又叫他们如何不兴奋、如何不八卦?
自古人生多八卦,当了神仙也还是差不多的。
玉衡宫的天奴们一路看着廉贞戴珠一前一后进了内殿,虽然满心的想探听八卦,却也无人敢尾随进去。
廉贞星君他们见得久,看似冷冰冰的却还好相处,也不大管他们。可戴珠公主……倒可以说是个极为可怕的神仙。
廉贞回了玉衡宫,却没有回寝殿,而是到了内殿附带的小花园里,里头栽了些花草,有一处池塘,有一处凉亭。
戴珠原本也是要跟来了,但被他一道结界困在了花园外。虽然依他之能并非不能解开,却也不愿硬闯。而也晓得廉贞确实是需要冷静一下,也随他去了。
花园中风物正好,廉贞心中却是晦暗苦涩。他这三日过得不可谓不精彩,既伤人又累人。正需要休息,他倚着凉亭,阖上眼,很快便昏睡过去,只是双眉紧蹙,在梦中也睡得不甚安稳。
再过一会,戴珠悄无声息地越过结界,走进花园,手中抱着一番薄衾,走到凉亭近处,停下施法掩住声息,才安心走近来把那番薄衾盖在廉贞身上。
若是这人醒了看见自己,定是又要跑得远远的,只盼再见不到面才好。
戴珠实在是舍不得他那样受累。
虽然即使他跑了、他也是会把人抓回来。
他微微叹气。明知道那夜行径会吓到他,会把他们之间境地变得更差,。却始终控制不住心底的饿鬼,那样孟浪地生吞了他……明知道不是时候,可戴珠却并不觉得后悔。这原本便是他的目的,没什么可后悔的。
只可惜似乎把人伤的不轻。
他抚上廉贞的脸,英挺的五官,分明的轮廓,清隽俊美。这是他的心上人,他会得到他的人,他的心,他的全部……从一开始,他是这样认定,也有这个自信。
他有什么得不到的呢?
所以,他注定得不到。
虽然退婚是没了可能,但廉贞却也不愿意回到玉衡宫天天对着戴珠那张脸。
只要是看到戴珠那张脸,他便很难再保持着平静的心态,而这对他而言,是灾难。
于是他日日宿柳眠花,接替着最最风流薄幸的崇德天君成了整天界第二号花花公子。
而与崇德天君正相反的是,廉贞付不出真心。崇德天君天性风流,一双桃花美目勾魂夺魄,他的喜欢都是真的,他对每一位情人,都是真心喜欢,真心的好。
可廉贞不行,他付不出真心。
再美貌妖娆的仙子,在他眼下,其实也不过一堆枯骨。
而他日日宿柳眠花说到底……只是不想见到那人。
可这样却也是不行的。廉贞拿指沿摩挲这酒樽,眉眼清冷,一身白衣衬得他整个人俊朗挺拔,像观音紫竹林里的竹仙,玉骨风神,端的好相貌。
莫怪有那么多的仙子愿意为他奋不顾身。
红袖掩好宫门,看了一会殿中人,略是悲悯。等下一刻却又收好神色,变作端庄典雅的红袖元君。
“廉贞来我这处来得这般殷勤,怎么不干脆把玉衡宫也搬来?”红袖走到桌前,扶起酒瓶将彼此酒樽注满,笑意盈盈,眉目如画。
“要知道因着你这夜不归宿,冷落了戴珠公主,我红袖的名声受你牵连,这天宫处处都传着我……”
“抱歉。”廉贞低声道,“但我无处可去。”
红袖笑笑,话锋一转:“那你也得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吧?难道真是因为戴珠公主凶悍了得,你怕她怕得连玉衡宫都不敢回?”当年戴珠公主追着廉贞星君满天宫打杀的行径轰动一时,此时拿来打趣廉贞正好。
红袖红唇微挑,漾开一对梨涡,漂亮的眼睛弯起来,十分得意的模样。
廉贞只是说:“公主很好,是廉贞自己配不上。”
“真配不上你就不是这样说了。来来,廉贞小弟,告诉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红袖站起身,一手按在桌子上侧弯下腰,另一手便要去挑廉贞下巴,俨然一副女登徒子的模样。
廉贞微微侧头错开她的手,淡淡地说:“别闹。”
“真不能说?”她挑眉。廉贞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但却是明摆着的否定。
她泄气一样在旁边椅子坐下,嘟囔道:“又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不说就不说省得我还替你操心、只不过那戴珠公主我看这还好,就是下界的风评也不见得差,样貌就是比不得本元君也还凑合。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
廉贞只是走神。
等不知道什么时候红袖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他才回过神,看着空无一人的宫殿,微微苦笑。他不自觉撩起一络青丝,在其中缠着这几根白发,很淡,几不可见。
明日,他便要奉天帝的旨意,出兵东夷。
若败了,魄散魂飞。
第四章:人去空城狐不归
天界与东夷的战争维持了半月之久,蛮夷骁勇。最后虽是以执明神君为首天界一方取胜,但这胜果,也着实惨烈。
十万天兵天将,半数葬身沙场。
廉贞几乎以为自己也会殒身于此。
可到底没有。廉贞此时再回想起当时惨烈的情景,仍是历历在目。东夷不惧天界引以为傲的术法,是父神开天以来一直未被教化的蛮族,杀起天兵天将来简直就像是宝剑切白菜,虽不说所向披靡,却也不是他们那些勤于修炼术法疲于基本的天兵所能抵挡的。
饶是廉贞武艺高强术法了得,但双拳难敌四手,何况他所面对的还不是一两个……最后无可避免地败下阵来。
而他们取胜的关键……却是一个他们不敢想象的人。
所谓不敢想象,就是如果他不出现,没人想到他居然会出现。
如果说发现戴珠是男人对廉贞是个极度的惊吓,那这个此时出现的人,就是极度的惊喜。
紫微垣北斗七君之首,阳明贪狼星君。
而这位贪狼星君,也的确有令他惊喜的资本。东夷诸人或许不惧术法,但却无法逃脱牵星引月铛的操控。
无法动弹的巨汉,在他们眼中就如同只孱弱的小鸡。
杀星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等战况逆转,杀得眼红的廉贞再去寻找那道白色的身影时,贪狼却早已不见去向,仿佛他从未出现过一般。
但这已经足够了。
——对于他来说。
只是对于心心念着要寻找贪狼的天喜君而言这却不是个好消息。
廉贞战胜归宫,把消息透给天喜,看着对方欣喜若狂的模样,却突然发觉,这样过下去,天喜永远不会死心。
心有所念,免不了拖累。
从天喜的洞府出来,廉贞思量着去处。左思右想,玉衡宫归不得,天枢宫留不得……斟酌许久,还是打算再打扰一会红袖。
于是便去了朝阴殿。
可却在被守殿的天兵挡在了殿外。
天兵神色肃然,长戟相交,粘在朝阴殿门口,倏然一阵罡风吹过,冷得刺骨。
是发生了什么?
廉贞蹙眉,走上前。
天兵们自然都是认得他的,简单、饱含敬佩地朝他颔首算是行礼。仍是固守在门口,不挪动步子。
廉贞眸光一沉,问道:“怎么回事?”
天兵互看了一眼,似是意外,最后生得较为年长的道。
“星君还不晓得?”说把自己都想甩自己一个耳朵刮子,这本就是明摆着的,要都知道了还问个毛?
“为什么……本君一定得知道?”
他这句话问得又轻又缓,明显是有些古怪的,却似乎顾忌着什么,收敛了起来。
天兵噤声。
他的确是没必要知道。东夷这一战之惨烈,就连他们这些未上战场的犹在提心吊胆,廉贞星君这在战场上厮杀的……稍一分心,都会是万劫不复。
天兵想到在那一战中魂飞魄散的天兵天将们,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望向廉贞的眼神又添了些复杂。
“星君,红袖元君她……殒身了。”
殒身。
在天界中解释也倒好。比不起天人五衰、魂飞魄散,但在安逸的天界之中,对廉贞却也是不可想象的。
他是见多了神仙妖魔死在他面前不假,但那是在战场上。
刀枪无眼……
可在这天界、又怎么会……
那天兵见他神色怔忪,料得他此刻心情不平静,好言安慰一番,听他说想进去看看,也不阻拦让开道便让廉贞进去了。
朝阴殿失了主子,整座宫殿都沉寂了下来。廉贞在外殿走了一会,最后按记忆走到红袖的寝殿推开那扇门。
依然是他走时候的模样,没多大的改变。去时红袖盈香花满殿,来时人去楼空多惆怅——
“廉贞……星君?”
怯生生的女声让廉贞回过神。放眼看去,原先红袖最常待的软榻上趴了个小丫头,眼睛旁哭得红肿,晶莹莹的眼泪珠子还含在眼睛里头,扑扇地眨眨眼,便坠了下来。显是正哭得起兴被他推门的声音打扰了。
廉贞想了会,喊了声:“红袖家的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