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点点头,问小二要了杯酸梅汤给顾秉解酒。
王曦还想说些什么,就见一个斥候冲进来,在他耳边私语。
王曦起身,其他部将也立刻站起来,表情肃穆,好像刚刚喝酒吃肉,大声谈笑是另一群人。
“我们还有些事情,就先走了。明日若是得闲的话,孟夏兄可以到大营一叙,鄙人可是相谈甚欢啊。”
轩辕起身相送:“那便叨扰了。王兄慢走。”
听着马蹄声走远,看着烂醉的顾秉,轩辕的表情变幻莫则。
第十章:世事如棋路不移
顾秉睡了一夜,第二日起身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了。一醒来就发现轩辕倚在客栈的窗边,正在沏茶。
顾秉一惊,在榻上就跪了下来:“昨日顾秉孟浪,请殿下恕罪。”
轩辕笑吟吟地把茶递给他:“说什么孟浪啊,若不是勉之你忠心护主,倒在桌上的就不是你,是孤了。”
顾秉看他神色,估摸自己应该没有什么越礼行为,一颗心这才放回腹内。
顾秉皱眉问道:“昨天那位是靖西王罢?殿下觉得,他突然出现,用言语试探,是何用意?”
轩辕淡淡地看了一眼天色,这个时候,洛京的垂柳应该都发芽了,无奈北疆苦寒,连年的风沙让天雾蒙蒙阴沉沉的,竟是一丝春色都无处寻觅。
“孤倒是觉得,恐怕昨日王叔还真的是巧遇。”“那我二人的身份,他是如何识破?”
轩辕笑笑:“勉之啊,就算昨日我们真的是巧遇,按照王叔个性,我二人的画像,恐怕十日之前就已经放在他的案头了吧。”
顾秉起身洗漱,就听见轩辕来了一句:“回去之后,让人为勉之做几身新衣服吧,勉之似乎又长高了些。”
用完早膳,主仆二人便纵马到了凉州大营,凉州大营坐落在一座低矮的山下,军容齐整,士气高昂。
“果然有领兵之才。”轩辕叹道。
顾秉四处看了看:“而且尽得人心。”
轩辕看了他一眼:“勉之看问题果然鞭辟入里,但有些话就不用说出来了。”
顾秉下马,掸掸身上的尘土:“臣不说就不存在了么?”
轩辕也跳下马来,看着西山飘渺的雾气:“孤平身最憾之事,就是没有兵权。”
顾秉漠然:“四皇子也没有。”
轩辕笑笑:“那三皇子呢?”
顾秉看他一眼:“第一,他是藩王,纵使有兵权,也不敢肆意挑起战火,第二,他出身太低,恐怕那些清流不会轻易支持他,第三,殿下和他兄弟情深,他不会又夺嫡之心的。”
轩辕摇摇头:“等闲故人心易变。以前东宫的人,也许有一天,也会变得不再让人信任的。”
顾秉叹气,点点头。
有军士把他们迎进主帐,靖西王并不在,只有几个小吏在整理公文。空荡的帐中,死一般的静寂。
如此失礼,轩辕倒是不以为意,径自在沙盘旁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来,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沙盘。顾秉想了想,跪在他身侧。
帘子被人挑开,一个素衣男子缓步走近,双手拢在袖子里,不言不语地看着他们。
顾秉浑身一震,站起身来。
眼前的人,形销骨立,神色憔悴,一身素服,之前常见他戴的玉冠,玉扇,玉饰,竟无一在身上,只简单用一块方巾束发。
这个人站在那里,只有一双依然清亮的桃花眼在提醒着顾秉,这还是他曾经认识的那个玉带雕冠,俊逸绝伦的姑苏周琦。
顾秉的喉头动了动,终是沉默地没有说话,复又跪在太子身侧。
周琦似乎没有看顾秉,对轩辕作个大揖:“孟公子,王爷正在练兵,恐怕要过一会才回来。怠慢了。”
轩辕笑笑:“王爷贵人事多,愿意亲自接见在下已是荣幸之至,今日是我们叨扰了。”
周琦抿起嘴,微微笑笑,却是说不出的飘渺。
有小童进来端茶递水,对轩辕他们都十分客气,可不知道是不是顾秉错觉,他们看周琦都有几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意思。
周琦在他们对面也跪坐下来,亲自为他们斟茶。
轩辕定定地看了他许久,突然轻轻地说:“其实,如果周公子想回到姑苏,或者回洛京,还是很简单的事情。”
周琦微笑道:“是么?”一边专心致志地将黑云母刮掉。
轩辕叹气:“你哥哥提起过你,说你有大才。是你父亲让你来北疆的么?”
周琦从釜中舀出一些水,又把捻好的茶沫倒进去,轻轻搅拌,茶气升腾,遮住了他的表情。
“孟公子若是能见到家兄,代我向他问好。我是王爷臣僚,还是留在北疆好了,我挺喜欢北疆的。”
轩辕摇摇头,不再说什么。
周琦把煎好的茶倒给他们,看向顾秉:“勉之,许久不见。”
顾秉深吸一口气,对着他勉强笑了笑:“凤仪兄,你……一年不见,怎么清减如斯?”
周琦只淡淡说:“水土不服。”
就在这时,一个趾高气扬的执戟郎进来,对轩辕抱拳:“孟公子,王爷邀你游猎。”
“游猎啊。”轩辕想了想,起身披起赤红大氅。顾秉赶紧起身,抓起披风也想跟上去。
那盛气凌人的执戟郎又开口了:“你一个人去即可,下人就不用去了。”
顾秉把眉头皱成川形,看到轩辕不以为意地笑笑,径自出门上马。
直到那抹红色的身影消失在眼前,顾秉才回过头来,看见那个执戟郎依然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站在那里,周琦反而低着头,继续煎茶。
顾秉嘴角挑起一抹笑,突然出手打了那个执戟郎一耳光。
那个执戟郎估计平时也是靖西王亲信,不可思议地看着顾秉。
顾秉冷冷笑道:“你的品秩?”
执戟郎愣了愣,没说话。
顾秉直视着他:“我看你只是个郎中吧?我是六品官,你对我不敬,打你一个耳光算轻的。当然了,你对我不敬只是个耳光的问题,你对我主子不敬。”顾秉顿了下,眼光一寒:“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你。就算是你家王爷,恐怕也保不住你。”
周琦低声说:“茶好了,勉之饮茶吧。”
顾秉转身,在周琦对面坐下来,看都不看那执戟郎,只说道:“你出去吧。”
第十一章:千里故人逢异乡
周琦看他:“顾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顾秉脸上一红:“周兄,要是王爷被别人折辱,你也会这样的。”
周琦摇摇头:“王爷不会被人折辱的,他只会折辱别人。”
顿了顿,周琦轻轻说:“不过勉之你变了很多啊。”
顾秉闭上眼睛,从父母双双过世,寄人篱下,寒窗苦读,到科考中举,进入东宫,陪守定陵,扪心自问了许久,他轻轻开口了:“凤仪兄说笑,我自问赤子之心一如往昔。”
周琦看他,露出一抹苍白的笑意:“我不是说你被世俗污浊了什么的,我是说感觉你沉稳了很多,也比以前自信多了。”
顾秉有些不好意思:“在东宫的日子还不错,同僚什么的都挺照顾我,而且其实有口饭吃我也就满足了。”
周琦有点怀念的笑容:“是啊,那个时候在洛京,你第一次和我说起的时候,我还挺惊讶的。总觉得十年寒窗,你应该有些更远大的志向才是。”
他的眼光飘渺,似乎没有看顾秉:“那个时候我不懂,总觉得光辉前程就在眼前,哪里晓得那么多世事人心,无可奈何。”
顾秉看着他,不知道到底短短一年时间,在他什么发生了什么,才把他变成这个样子,好像印象里那个潇洒不羁的浮华公子已经在滚滚红尘里慢慢死去,代替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只是一个饱经沧桑,风尘扑面的可怜人。
顾秉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
周琦又看看他,漫不经心地用竹英在釜中波动:“殿下似乎很宠信你。”
顾秉点点头:“东宫的老人都纷纷离开洛京了,我的资历和功名都不够独当一面,殿下又决定去守陵,所以只能留我在身边了。”
周琦笑笑:“看起来殿下的情势不好,但是,我觉得他有天子之气。”
顾秉也笑:“其实我无所谓的,不管是殿下还是陛下还是王爷,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反正都是当奴才。”
周琦很认真地看着他:“人活在这世上,最主要的就是要找准自己的位置。在别人眼中是什么位置,自己心里又是个什么位置。位置找准了,坐稳了,你才能活得洒脱,才能活得安稳。”
茶的味道有些苦涩,顾秉想了想开口:“洒脱我这一生恐怕都难以做到了,至于安稳,我这个人,你知道,向来乐天知命。殿下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就为殿下做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我既不准备登台拜相,又不准备结党营私,想来也不会有人猜忌或是暗害我。凤仪兄,你知道我只是平平常常一个庸人,所以像现在这样,做些琐碎的平庸之事,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我想,这大概就是我的位置吧。”
一抬头,却发现周琦用一种近乎于羡慕的眼神看着他,顾秉茫然。
周琦悠悠道:“你还这么年轻,就放得低这么多东西,这点我是真不如你。”
西风的朔风狂啸而过,帐帘被掀开,触目所及,一片荒凉。
“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有的东西很多,想要的东西就更多了,功名利禄,如花美眷,一世英名,我都想要。”周琦的眼神似乎比景色更加苍凉,“可是最后的,却是一无所获,甚至连原先有的都输光了。你说我能怪谁?怪我自己急功近利还是年少无知?”
顾秉斟酌着语气:“凤仪兄也不要如此悲观。”沉默了下,顾秉开口了:“凤仪兄,说句唐突的话,若是让你现在就死,你愿意么?”
周琦看他,瞳孔突然放大了,脸上隐忍,痛苦,和挣扎的神色纠葛着。
顾秉淡淡说道:“每当我觉得生不如死,痛不欲生的时候,我就拷问下我自己,愿不愿意自尽。”又自嘲的笑笑:“还好每次我都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没想到最终竟然每天的境况都比前一天好些了。”
周琦似乎恢复了元气,眼睛里都有些神采了:“还是勉之你看的通透。”
顾秉喝了一大口茶:“不是通透,只是卑微惯了,反而无欲无求了。”
外面有喧闹的声音,顾秉歉意地看了一眼周琦,起身迎出去。
轩辕和靖西王并肩站在那里,相谈甚欢,顾秉仔细打量轩辕的神色,却看到他安抚的目光,一颗心也算落了地。
顾秉上前行礼:“微臣参见王爷。”
靖西王看了他一眼,笑出声来,笑意却未到达眼底:“刚刚还和殿下说到你,是个忠臣。酒场上的忠臣,想必官场上也忠心的很,殿下好福气。”
轩辕的脸被风吹的有些熏红:“好说,王叔的手下也都是一心为主的良将,真是我朝之福啊。”说完,轩辕看顾秉:“勉之,叨扰够久了,我们也该回去了,至于昨日王叔请我们吃的那顿,等王叔回洛京了,侄儿再回请。”
顾秉上马,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周琦已经出了帐子,微笑着看着他,点点头算是道别。
顾秉眼眶一热,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喊道:“凤仪兄,若是你在这里实在怀才不遇,记得去洛京找我。”
周琦失笑,答道:“一定。”
轩辕抽了顾秉的坐骑一鞭:“又不是生离死别,见面的日子长着呢,别搞得娘们唧唧的。”
顾秉回头看着周琦跪下来的身影,和两旁的风景一般越来越小。
半晌,轩辕才开口:“你怎么不问,刚刚发生了什么?”
顾秉看他:“亲人许久不见,总是有很多家常话的。”
轩辕冷笑:“咱们可能不能陪祖父很久了,是时候该回洛京了。”
顾秉还来不及说话,就听见轩辕问道:“你那个同乡,和王叔是什么关系?”
顾秉给问懵了:“主仆关系啊,不然呢?”
轩辕看看他,想了想:“孤还不能确定,但是似乎不单纯。周琦身上有红痕。”
顾秉心中一抽:“果然周兄在北疆饱受虐待。”
轩辕哭笑不得地看他:“看来回去真的应该让人带你去水泊云天长长见识了。”看顾秉羞窘的表情,有些八卦地笑:“孤觉得,周琦可能是王叔的男宠。”
第十二章:老树春深更着花
回到定陵之后的一年,顾秉明显感到轩辕忙了起来,经常一大早就出去,不要说喝茶,甚至连说话的时间都很少。
恐怕要变天了吧,顾秉抬头看着黑滚滚的层云,淡淡的想着。
京中的斗争恐怕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今天四皇子党的鸿胪寺卿被投入大狱,明天五皇子党的吏部主事死于非命,然后他们的空缺又会有太子党的新秀亦或者史阁老的门生顶上,时不时还有监察御史递几本折子参临淄王和靖西王有不臣之心,整个朝野喧闹的指数超乎人的想象,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在官场上,站错了位置就等于放错了脑袋。
顾秉本觉得自己应该忐忑,可整理着雪花般的邸报,他的心却无比宁静。
河南道的水患,陇西道的旱灾,剑南道的蝗灾,蠢蠢欲动的诸王,整个王朝在风雨中摇摇欲坠,这个王朝主人的生命,似乎也到了灯枯油尽的时候。
被太子召见的时候,顾秉正在提笔写一封书信,信是给远在北疆的周琦的,他想了很久,还是不能容忍自己袖手看着自己的故交在那样屈辱悲哀的境地里挣扎。结果一句凤仪兄亲鉴还没有落笔,就被心急火燎的安义公公拖走了。
颠簸了半个时辰,才看到定陵西北远郊的一个小湖,湖上有一叶扁舟浮沉。
上了船,顾秉心中一热,原先东宫的旧人,周玦,秦泱,赫连,黄雍等全部列席。周玦举杯对他微笑:“勉之迟到,当罚一大杯。”
顾秉点头,一饮而尽,听到耳边起哄笑闹的声音,似乎又回到了洛京的东宫。
“顾秉,坐这儿来给诸位大人倒酒。”轩辕低笑的声音传来,他的眼睛深邃而黑亮,似乎心情颇为不错。
顾秉在他身边坐下,小心地用雕饰着琉璃莲花的水壶给每位大人斟满酒。
秦泱从来不是一个耐心好的人,于是他第一个极其不耐烦地开口:“殿下,您可以开口说了,我是京官倒还好,有几位大人都是还要连夜赶回去的。”
轩辕看他:“唷,秦御史果然官升一品气势也不同了,许久未见,孤想多看几眼诸位大人,说上几句贴心的闲话,还要被御史台管教,孤这个太子当得这么憋屈,还不如不当算了,孤找个地方闲云野鹤,倒也不错。”
秦泱被他一噎,铁青着一张脸不说话,顾秉赶紧又为他倒酒,一边给太子使眼色。
轩辕像是没看到一般,径自对着周玦絮絮叨叨北疆的轶事,当然不免说了些对他胞弟和靖西王关系的遐想,说到兴起处,眉飞色舞,连比带划,让一旁的秦泱脸色愈加难看。
“行了,还是说正题吧。”黄雍到底德高望重,第一个开口。
轩辕收了方才满脸的戏谑,懒懒散散地靠回座位上,扫视一周:“靖西王叔公开表明支持孤,史阁老那里,孤也有八成的把握。”似乎是有些累了,他托着下巴,闭目养神:“诸卿的想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