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玦点头称是。轩辕向西看去,只看见雾霭叠嶂的山峦。
“有王叔坐镇,孤等才有几夜安眠啊。诸位都会骑马吧?我们就绕着古长安跑一圈。”说罢,就有仆从牵来一匹通体纯黑的骏马,轩辕翻身上马,一夹马腹,径直跑了出去,武将也纷纷紧跟,只剩下诸文官狼狈不堪地折腾来去。
可怜顾秉是江南人,刚来北方,本就不善马术,如今又着急,只能骑在马上四处转圈圈,碰巧那马又是个性子烈的,差点把他颠下去。
正着急,就发现一条鞭子抽上来,发现一直沉默寡言的秦泱面无表情一手勒住马龙头,马剧痛之下也只能乖乖地跟着往前走了。
顾秉刚要致谢,就看见秦泱阴森森地来一句:“这畜生和人一样,不用重刑,不会听话。”刚毅的眉眼笼罩在阴影里,竟有六分杀气,四分煞气。
顾秉看着那张酷吏般的脸,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第五章:旧历关中忆废兴
等顾秉在马上颠得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轩辕昭旻和众臣立马在一片桃林下。轩辕未着明黄颜色,却穿了一袭水蓝色云锦深衣,上罩一件天青苏绣褙子。他本就年少华美,没有一身明黄昭明身份,还真有些京中鲜衣怒马纨绔膏粱的味道。
“人面桃花相映红。”顾秉在心中大不敬地默念。
轩辕看见他招了招手,顾秉便策马过去。
轩辕靠近他,用极低的声音轻轻说:“小顾来猜猜,孤带你们绕城一周是何用意?”
顾秉心中气苦,自己十年寒窗,虽说不是才高八斗但也是真才实学,现在竟被当成测字先生一般,时不时让他揣摩圣心,就差给他一个牌子到城东门摆摊,上书“铁口直断顾半仙”了。
郁闷归郁闷,顾秉还是老老实实开口:“殿下有重建长安城之意。”这句话答得甚是讨巧,可惜主上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重建长安做什么呢?”轩辕懒懒地用手拨弄飘零的桃花瓣,被马蹄踏过的小道一片绯红残白。
主上不见悲喜,同僚坐观好戏,顾秉开始觉得人生惨淡了。于是只能硬着头皮说出心中想法。
“臣斗胆猜测,殿下即位之后,有迁都之意。”顾秉自己说完都出了一身冷汗,更不用说其他诸人的惊呼了。
轩辕仿佛早知道他会提出这个建议似的,只淡淡说:“迁都之事,事关体大,劳民伤财,大为不智。勉之日后休提此事。”说罢又笑笑:“前面就快到终南山了,那儿有前朝雅士留下的别苑,虽是废弃了,但也是清幽可人,今日我们就去那儿过夜。”
顾秉看着他的背影,抬头却见周玦若有所思:“看来殿下甚是倚重顾兄啊,据在下所知,蒙殿下青睐以表字相称的人不超过十人,顾兄前路似锦。”
顾秉笑笑扬鞭:“说是主上青睐,还不如说是在下不小心说中了殿下的心事罢。一介微末小吏,锦绣前程什么的,离下官太远了。还是先做好手边事吧。”
终朝异五岳,列翠满长安。
地去搜扬近,人谋隐遁难。
水穿诸苑过,雪照一城寒。
为问红尘里,谁同驻马看。
终南山。自古达官隐士定居之地,北上既是长安,南下则是关中。
霜树雾凇,白云幽绝。渔樵问答,水天尘外。
子时已过,顾秉却了无睡意。随手披了件单衣,推开房门,看到一地的月光。
半夜山中总是有些寒意,但却让人清醒。在洛京时从未觉得月光如此凄寒,星辰如此远寂。
于是负手信步走出了庭院,走到山色之间,得见古松清泉,落花浮云。顿时觉得在世十数年心中积郁之气一吐而光,一瞬间甚至有弃官归去,饮啸山林之意。
“孤第一次看到你站直身子。”一个懒懒闲闲的声音传过来。
顾秉回头,原先惬意的神色渐渐被惊惶之色替代。
“别行礼了,坏了意境,也坏了兴致。”轩辕斜靠着一棵老松树,衣襟半开,手里攥着一杯清茶。
顾秉犹豫片刻,终是敛身站到他的身后。
“山上天寒,殿下切勿受了风凉。”
轩辕摆摆手,指向对面的一块青石:“勉之,你坐罢。”
顾秉几乎是本能地想说句臣不敢,但看看他的脸色,还是识时务地坐到了那块青石上。只是他习惯了谨小慎微,如今要扮落拓隐士,还真是有点不伦不类。
幸好轩辕并不在意,抿了口茶:“这么好的地方,想归隐么?”
顾秉淡然笑笑:“王摩诘隐遁终南,亦是半官半隐,俸禄丰厚,下官若是归隐,恐怕就要劳烦同僚故旧为下官收尸了。”
轩辕朗声笑笑:“孤也想归隐啊,就让父皇封孤个终南王,一辈子当个逍遥王爷,日日看着月照花影,也是人间快事。”
顾秉不再说话,只是看着水雾从山涧升腾而起又消散不见。
“迁都长安,确实是孤心中所想。”顾秉没有抬头,只感觉太子的声音仿佛和山间景色一样飘渺的有些不真实。
“很多事情也许你刚刚入朝还没有人和你说,但若是有心打听,你现在应该已经明白了。朝中史阁老和王丞相分庭抗礼也有多年,王丞相苏太傅一派大多是清流派,他们支持的……”轩辕顿了顿:“好笑的是,他们虽然号称是清流派,却并不主张嫡长子的孤即位,他们看好的是皇四子。因为皇四子的母妃王贵妃正好是王丞相的堂妹。”
顾秉没有说话,心中却也隐隐难受。
“母后仙逝已有将近十年,虽然父皇顾念结发之情未再立后,但孤心里清楚,父皇对王贵妃的恩宠其实早已超过了母后当年,四皇子文雅秀逸,在朝中声望极好,至少远远比无功无过平庸至极的孤强多了。史阁老虽然未曾表态,但是他曾经拒绝当孤的太子太师,所以孤料想他应该也有属意之人。”
轩辕又喝了口水,淡淡的语气,仿佛在说御膳房的菜肴一般平常:“孤的母家独孤家在先帝轩辕弘毅的元佑之难中人才飘零殆尽,孤现在只剩下两三个十岁出头的表弟,再也没有人能给孤扶持仰仗了。”
语毕抬头看了顾秉一眼:“你是不是在想,孤啰啰嗦嗦说了这么多,最终还是没说出迁都长安的用意?”
顾秉摇摇头,开口的语气却是有些沙哑:“臣虽然愚钝,但臣也知道。东京洛阳之中,并没有殿下可以仰仗之人。山东士族把持朝政早已不是一日两日,一年两年,以至于很多地方选人不看政绩,不看才干,只看门第。这些士族门阀控制着这个王朝的财富,权力甚至皇室的血统,而他们饱食终日,只知道风雅仪度。臣在升州的时候,曾经见过王谢之家为了沐浴和文会,广植竹林花海,强行驱走了几百农户。所谓清谈误国,莫过于此。”
轩辕眯着眼睛,安静地听着。顾秉叹口气,接着开口:“臣凭自己的才学考中进士,但是由于门第太低,以至于都没有自己的恩师,别人问臣投在谁门下,臣都不知如何回答。当然,这些还不是最主要的,清谈误国,早不是一日两日。这些人日日拿着圣人之言只手遮天,却从来没有真正践行圣人的教诲。民生疾苦,边疆战事一概不知。臣并不觉得迁都就可以完全压制这些山东豪族,但若是迁都,殿下则必须会扶植陇右将领和他们的家族,相互牵制总是比几家独大好些。就正如殿下保荐三皇子和靖西王制衡一般。”
顾秉一口气说完,才反映过来自己作为一个臣子,说的是在是有些太多了。
轩辕昭旻的脸色沉浸在树影里,一片斑驳中顾秉只能看见一双凤眼里汹涌暗潮:“勉之你说的大体没错。但你说错了两点,第一,孤从未想过用三弟牵制王叔,保荐他仅仅是因为你们都不信的兄弟之义。母后早逝,宜妃其实对孤是极好的。”顾秉静静地看着这个满腹心事的储君,从他倦怠的眼里,似乎能看到这个国家的未来。
“其二呢?”顾秉紧接着问。
轩辕笑笑:“你没有老师是孤安排的。对你来说这是好事情,这样以后的盘根错节,党争内斗你都可以不关心更不用参与,这样也能最大限度地为社稷多做些事情。”
顾秉动容,就听见轩辕带着笑意的声音:“孤是很倚重你的,日后若是有人问起你是谁的门生,你便说我轩辕昭旻的名字罢。”
第六章:不信人间别有愁
从终南山回来后,似乎一切都不顺利,顾秉虽然人在东宫也常常听到朝中的风起云涌,人心诡谲。庶出的大皇子身染恶疾,一病不起,并非一母同胞的四皇子在兄长病榻前守足了两个月,端茶递水不离身侧,大皇子薨了后,又于灵前流泪泣血,把孝悌至诚演了个十足十更是赚足了人心和圣眷。
顾秉没有见过轩辕昭旻在兄长灵前夸张的表现,只是偶然看见在上马车的一霎,轩辕暗淡的脸色和轻轻的一声叹息。
东宫的其他人脸上表情也愈加凝重,谋臣策士来来往往,很多时候书房的争论会持续一夜不停歇。顾秉不善计谋,更不谙天家萧墙之内的那些尔虞我诈,便依旧做着自己分内的那些事情,仿佛时间从来未曾走过。
倒是远在升州的舅家听说自己现在当了从六品的官,倒是派遣了些下人前来打探,甚至还带了些礼品,从未得到如此礼数的顾秉冷笑着还礼,并且托仆从带回整整四十两银子,他从舅家“讨”来的全部数额。
当顾秉被叫入内庭和东宫的心腹们一起密会时,并没有过多的惊讶。而心里不安焦躁的情绪在看到轩辕时到达了最高点。往常看到他的时候,不管是多令人郁卒的情况,他总是在笑着的,也许是谦逊的微笑,也许是开怀的朗笑,也许是不羁的冷笑,无论笑的意义如何,他总是在笑着,不知道是给自己还是给旁人信心。
而这次看到他,他没有笑。
他漆黑的眼眸里有灰心和疲惫,有失望和痛苦,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可他是太子,是东宫之主,是这里所有人身家性命,荣华富贵的依托,他还是亿万黎首和万里河山未来的主人,人们急于从他身上得到力量和信心,他还得打起精神来强撑着应付所有的难题,直到他们迎刃而解。
目击这一切的顾秉突然感到疼痛,一种利器重击心肺的钝痛,得不到,放不下,忘不掉。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从这一刻开始,春秋冬夏,日日年年,他的余生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为那个宝座之上的男人疼痛,所有的风霜沧桑,奔波劳碌,勾心斗角抑或是宦海沉浮比起那阵阵钝痛来,似乎都有些微不足道了。
可他终究是选择甘之如饴,为他宣誓效忠的君主。
定了定心神,顾秉转向较为亲厚的周玦:“怎么了?”
周玦摇了摇头,压低声音:“史阁老今日朝会的时候,圣上问他是否愿意担任太师。他再度拒绝了。”
顾秉蹙眉,这件事情并不算特别奇怪,定还有内情:“然后呢?”
周玦沉默不语,轩辕却一眼扫过来,眼神阴鸷。
轩辕看到顾秉后,勉强笑笑:“对方来势汹汹,看来我们也不得不积极应付了。”
沉吟了一会,轩辕起身执笔,顾秉在群臣中品秩最低,于是自觉站到他身侧磨墨,看到他写的内容,不由得一阵心惊。
轩辕边写边交代:“秦泱,孤会保举你去吏部,到那边之后怎么做你自己心里清楚。那里都是王丞相的人,你自己要小心。”
秦泱称诺。
轩辕的一手飞白书写的潦草不堪,足见事态紧急。
“赫连默,去西海剿匪,孤手下的羽林郎随你挑,几年之内一定要把西疆控制住。”
“周玦。”轩辕顿了下,口气缓和下来:“之前王博王相在朝的时候为孤做的已经很多了,令弟在北疆也做得很好。孤很是感激。”
周玦脸上是难得的肃穆:“臣蒙殿下知遇,当竭忠以报。”
轩辕点了点头:“江南是天下粮仓,孤之前让你联络当地豪商做些生意,你处理的怎样了?”
周玦有些自负地笑笑:“当下是用钱用人之际,在下定不会让诸位穷了去。”
挑起嘴角,轩辕下笔:“周卿来京城许久,恐怕已有些思乡了罢。正好前几日周大人从江南致书称周老太太病重,孤想办法,一定把江南东道观察使的位置留下来给你。此去山高路远,望君珍重。”
顾秉一边磨墨,一边心下疑惑,以轩辕的个性,之前一定早就已在朝中遍植势力,为何到这个时候才开始把东宫中的心腹委以重任呢?而如此大的动作,他不怕打草惊蛇不怕引得陛下猜忌么?更何况,他身边可用的人不就更少了?
突然有冰凉的触感从手上传来,抬眼看到轩辕似笑非笑的眼,顾秉这才注意到,磨的太快,墨都溅出来了,几滴氤在上好的生宣上,像是幽暗之中窥视的眼睛。
顾秉抿住唇,停手侍立在一侧,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各种利害关系纠葛如乱麻一般。
轩辕又紧接着安排了东宫中大约十几人的去向,环视了一下周遭即将各奔前程的心腹故旧,饶是铁石心肠的人,脸上也不由得有几分不舍。
“这些年,在东宫,诸位鲜有施展抱负的机会,算是孤对不住诸位。现在诸位远隔山川,若是能顾及在东宫同舟共济的一点情意,昭旻已是感激不尽。”
众人皆是潸然,顾秉低着头,想起自己刚入东宫没有多久,还没来得及和这些前辈熟稔就又要分离,甚至自己都没有来得及和每个人都说过话,现在想起来秦泱时不时的阴森恫吓,周玦的放荡不羁,黄雍的老于世故,赫连的暴躁粗鲁,都是颇为值得怀念的。而自己马上又要去哪里呢?
众人面面相觑之后,老成持重的黄雍开口了:“殿下,如今苏太傅公然表明要弃官,并且每过几日便为四皇子讲经,对方来势汹汹啊……我们都走了,殿下你孤身一人,又能怎么办呢?”
轩辕笑了笑,不无萧瑟:“太傅都不愿意教导孤了,孤能怎么办呢所以孤已经向父皇请旨了,现在是永嘉三年吧?马上就是皇祖父十五年大祭了,孤想亲自为皇祖父守陵。”
此语一出,群臣皆惊,只有几个心机深沉的恍然大悟。
周玦笑道:“好一个苦肉计。”
黄雍捋着胡子:“老夫以为是假痴不癫。”
顾秉依然低头磨墨,听见轩辕的声音悠悠传来:“其实孤走的,是无计之计,败战计啊。”
群臣都是沉默,顾秉注意到已经有几个人眼光向自己扫来,心中更是忐忑。
轩辕终于将目光转向他。
“吴庸他们都走了,勉之,你呢?”
顾秉想了想,郑重其事地跪下来:“臣只愿留殿下身侧随侍。”
轩辕笑了笑:“想好了?”
顾秉以头触地:“请殿下成全!”
“哈哈。”轩辕笑道:“顾秉,即刻起就是东宫参政,你接秦泱的位置罢。眼见着就要入冬了,天寒地冻,难免寂寞,我们君臣二人到了定陵也好做个伴。”
第七章:入檐飞雪助煎茶
先帝轩辕弘毅毕生大憾即为元佑之难,所以当顾秉踏入位于陇右道的定陵,并没有感到惊讶。
东宫随轩辕昭旻来的人并不多,一共也只有十几人,还大多是粗使佣人。于是,在一片荒凉的皇陵,世界缓缓地安静了下来。
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晚上,顾秉失眠了。他听见风呼啸而过,落木萧萧而下,甚至都可以听见月光泼洒在青砖黄土上,一寸一寸的凝结成冰,仿佛埋在封土下或者游荡在空气中那些不甘的灵魂。
壮士铁马将军剑,旌旗半卷出长安。这些热血男儿们离开家乡,来到了这里,然后再也没有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