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策臣轨——竹下寺中一老翁
竹下寺中一老翁  发于:2013年1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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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秉双眉紧蹙,颇有心事的样子:“洛京连日大雨,不知道蓟北近日如何?”

莫聪毕恭毕敬:“下官等人这几日夜观天象,推算节气,若不出意外,蓟北应该也在下雨,而且恐怕会延续到一个月后。”

见顾秉眉头锁的更厉害,莫聪拍胸脯道:“不过大人不用担心,这场雨必是喜雨,对农耕不仅无害,还是极其有利的。北方本就易旱,若是……”

顾秉打断了他:“好了。我只问你,雨有多大?会否影响到行军?”

莫聪犹豫:“这个,臣也不清楚,但臣猜想应该不至于吧?”

顾秉很疲惫地挥挥手:“知道了,多谢你。下去吧。”

窗外细雨缠绵,不知道滴尽了多少相思情意?

“这下好了,天气不热了,你满意了吧?”赫连没好气地看着周玦,满脸唾弃之色。

轩辕背着手听着硕大的雨滴砸到车顶上,发出如同战鼓一般的声音。

“表兄,怎么办?”独孤承问道。

轩辕回过头来,众人看见他的表情均是一阵恍惚。

自从轩辕登基,便收敛了原本有些乖张的性情,众人也似乎再未见过他如此华光四射,锋芒毕露的样子。

轩辕嘴角微微勾起,眼睛里却闪着危险的光芒,如同暗夜里四处逡巡的猎鹰:“朕有个好主意,虽然有些冒险,但朕却很想试一试。”

几人互相看看,周玦苦笑道:“既然陛下如此说了,那臣等也没有反驳的必要了吧?”

轩辕神秘一笑:“此事极密,朕也没有十全把握。你们但凡配合便是了。”

顾秉坐在案边,对着一份战报发愣。

北征的十万大军,竟然于两日之间绕过密云,疾行一百二十里,径直向着渔阳去了。如此,他们便孤军深入蓟北,离燕王的主力也就是不到百里的距离了。

可双方却迟迟不交战,隔着幽州城池对峙起来。

虽是公认的揣摩上意的个中高手,但此番轩辕的深意,顾秉是真的不懂。

他更不懂的是迟迟没有消息的临淄王,他和他所号称的五万大军似乎从出征那日起就消失在天启域舆图的某一处。顾秉甚至都不再确定,当他们突然出现的时候,会以怎样的姿态,临淄王轩辕昭昱的强兵利剑是会斩向逆贼燕王,还是……对着一直信任他,宠爱他的兄长。

西蜀的战况倒是近来为数不多的喜事,叛军被吐蕃和南衙府军击溃,西蜀王率不到一千精骑逃往突厥。顾秉则立刻派遣得力干吏前往剑南道安抚百姓,收编部队,并履行允诺,将轩辕的叔伯堂妹,一个豆蔻年华的小郡主嫁去吐蕃,同时通商互市。

虽然聊有慰藉,但想起扑朔迷离,让人云里雾里的北疆战场,顾秉只觉得头痛。于是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只在累极时才能小憩稍许。有时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有时也会像轩辕那般披上衣服漫无目的地瞎转,然后在一个熟悉或者陌生的地方停下来,再往回走。

更多的时候,顾秉会回到中书省或是府中的书房,在案牍卷宗中熬过许多天光,直到东方大白。几日下来,原本就清瘦的顾秉更是形销骨立,别说秦泱黄雍几个逼着他多加将息,连为人刻薄从不管闲事的苏景明都催他休养,免得面白无华,病体支离让人觉得白日撞邪。

遇到这种场景,顾秉多半付之一笑,换来旁人数声叹息。

可顾秉没有办法,担心到了极致,闭上眼尽是北疆。朔风猎猎的北疆,暴雨惊雷的北疆,箭矢如雨的北疆,血流成河的北疆。

轩辕明明该在那里,可他却找不到他。

第九章:垂死病中惊坐起

河北道的雨季竟是如此漫长,甚至连这个夏日都有些不同寻常的寒冷。轩辕黑色披风外加了件蓑衣,很是不修边幅地斜靠着辕门,远眺着幽州城。

巨大的城池如同一头黝黑的恶兽蛰伏在地府入口,随时等待着将来犯之人拆卸入腹。

“建造这座城池想必花了不少银子吧?”轩辕懒懒地问道。

周玦缩在厚实的貂裘里抵御阴冷的淫雨:“顾秉的密报上说耗尽了河北道三年的赋税。”

轩辕很是漫不经心:“勉之真是没见过世面,诸王之中,朕的这个王叔算是小气,听说西蜀王为爱妾打造的黄金屋就不止这个数。”

周玦打哈哈:“那陛下考虑送勉之什么?翡翠榻,珊瑚树还是玛瑙楼?”

轩辕笑:“要当昏君还不简单?朕大可考虑效仿汉哀帝,无边江山朕与他共享嘛。”

周玦忍不住白他一眼:“陛下有些自作多情了,人家顾秉的志向怕是周公管仲,怕是未必愿意当您的董贤啊。”

轩辕笑的没皮没脸:“那无妨,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大不了朕去当他的男宠便是了。”

周玦长叹一声:“陛下,臣抛家弃舍随陛下亲征,不指望能立一番功业,可也从未想过要陪陛下站在冷雨之中讨论陛下的闺房之事。”说罢,指指身后的营帐,“陛下,您不觉得您应该解释一下么?”

若是有胆大的细作前来查探便会惊讶地发现,这北征大军的营帐竟是十帐六空,起码六万大军连同大将军赫连杵,右将军独孤承都趁夜离开主营,不知去向。

“陛下,你到底怎么想的,能不能和微臣透个底。”周玦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快到极限了。

轩辕看他一眼:“天天站在这里,是不是有些无聊?我说伯鸣,要不咱们出去跑一圈吧?”

此刻的中书省众人却是忧心如焚。眼看着粮草都快耗尽,轩辕和他的二十万大军,却迟迟不见动作。

由于顾秉已经连续高烧三天,被太医强令留宫卧床,于是众人便只能在太极殿的病榻上商讨此事。

秦泱一进宫门就瞥见顾秉脸色惨白地躺在榻上读着邸报,不由得皱起眉头:“都已经病成这样了,为何不回府休息?”

顾秉苦笑:“御医不让。”

一旁伺候着的素娘道:“林太医是担心大人回府之后又殚精竭虑,操劳过度,才硬把大人留在宫中的。”

顾秉讨好地笑笑:“下臣留宿宫中,本就与礼制不合,秦兄要不偷偷和赵子熙说声,参我一本或是参太医院一本,好把我放回去?”

“在顾大人眼中,我就是四处谗害同侪的小人么?”赵子熙不知何时缓步踱了进来,手里还带了个紫檀木的盒子。

随手扔给素娘,赵子熙漫不经心道:“三十年的老参,拿去炖了。”

顾秉笑笑,并不和他客气:“如此便多谢了,下回有机会再还礼吧。”

接着黄雍也到了,四个人坐下来互相看看,一时之间竟都是无语。

黄雍资历最深,故而第一个打破沉寂:“你们说,陛下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凭着老夫对陛下的了解,陛下做事多留有后招,不会冒险,可也不会如此保守。此事看来,还真是蹊跷。”

顾秉强撑着坐起来:“可粮草实在是不够了,若是再因为粮草的问题,重蹈元佑覆辙,那……”

众人均是有些同情地看顾秉,轩辕临走时任命他为户部尚书,实际上就是让他负责大军的粮草,顾秉此番病成这样,怕也是三分急三分气还有四分是忙出来的。

“陛下的密信里怎么交代的?”秦泱看顾秉。

顾秉苦笑:“反正这一个月,陛下是没给我任何消息。诸位呢?”

赵子熙冷冷道:“我入朝以来还没见过密信长什么样子呢。”

黄雍和秦泱也皆是摇头。顾秉忍住胸口汹涌的痛意,抽出几分户部的卷宗,看从哪里能再盘剥些银子出来。

半晌,顾秉抬头,目光冷冽:“这件事情本来打算缓一缓的,现在看来恰是好处。我决定,取消对盐铁以及酒的征税。”

众人知他有下文,便一起等他说完。

顾秉闷咳几声,须臾道:“从此,盐,铁专卖,而酒则专卖和征税并举。此事从明年开始推行到各州道台,今年先从京畿开始。”

众人对望几眼,黄雍叹:“虽然此法可以开源,但毕竟慢了些,于战事无补啊。”

顾秉沉默,又倒回榻上去。

“谁?”秦泱突然问。

众人只见一道黑影从窗口跃入,站在顾秉身后,赫然是名黑衣劲装男子。

“鱼鹰,何事?”顾秉淡淡问道。

众人才明白过来,此人应当是轩辕的贴身暗卫,想来是留下保护顾秉,更为他搜集消息的。

鱼鹰声音不大,但却很清晰:“北疆传来消息,独孤将军率兵三万攻克岐沟关,迫降涿州,进逼幽州;大将军赫连杵兵趋定州,又分兵三万进屯赵州,以阻青州援军;又命周德部进围易县。”

顾秉对兵法毫无钻研,却也知道此是围城打援,各个击破之策,不由得脸色稍霁。

“陛下呢?”秦泱忍不住问道。

鱼鹰看了眼顾秉,斟酌字句开口:“分兵之后,陛下与周大人率兵在围困幽州。前日陛下独自率几百骑打探消息,然后……”

“然后如何?”赵子熙也慌了。

顾秉双眼死盯着鱼鹰,生怕他说出什么不祥的字句来。

“然后,遇到叛军,下落不明。”

众人还没来得及惊惶,就见顾秉嘴角兀然溢出血迹,然后向后猛栽下去。

黑甜的睡梦里,似乎有人在和他说些什么,而后将他推倒在地,烛火亮了,那个人的面目和他手中的利器一样分明。

顾秉向来敬重他,在东宫,在朝中。

当顾秉带着江南特有的怯懦和敏感步入东宫,在一群名门子弟风流俊彦中黯然失色如履薄冰的时候,是他常提携教导,教会他做人做官的道理,也曾在几个孤苦清寒的节庆之日,前往他府中一聚,方感到官场一些人情。

当顾秉青云直上之时,他也曾语重心长,留下警示语句,直到顾秉出将入相,他也从不曾嫉恨分毫,对待顾秉一如往昔。

可谁能想到竟是他。

顾秉悠悠醒转的时候,那人坐在灯火下,淡淡地看着自己,像是一个陌生人。

顾秉轻轻道:“没想到,真的是你。”

第十章:天涯多少故人情

“想不到真的是你。”顾秉缓缓坐起来,微微扬起头。

有人坐在阴影里,神情冷峻,玉带金鱼。

“我该怎么称呼你呢?”顾秉笑的像哭一般,“阿史那乌木,子阑兄,还是……”

他的语气很轻,带着几丝讽刺:“秦大人?”

秦泱看他一眼,疲惫不堪的样子:“你还是躺下休息罢。”

顾秉瘫回到枕头上:“你是要软禁我么?”

秦泱摇摇头:“大局在握,软禁你并无用处。”

顾秉闭眼:“十五年的谋划,世人都说我顾秉善忍,到底还是不如你。”

秦泱笑了:“你错了,我二十一岁入朝,至今十七年有余,若说开始策划此事,恐怕有二十年了。”

说罢,他端起桌上的瓷碗:“先喝药吧,等会还有赵子熙的老参。”

顾秉没有犹豫,接过便喝掉了。

顾秉看着他把空碗放回去,轻声问道:“我一直在想,你们的计划可能并不是里应外合拥立燕王那么简单吧?那不值得你花去二十年的时间。”

秦泱关上窗,重新坐下来:“我的父亲是突厥左贤王,我的母亲是铁勒的公主。”

顾秉突然觉得好笑:“可怜陛下一度觉得你是寒门子弟为你开脱。他若是知道,恐怕要伤心死了。”

秦泱继续道:“可在我五岁的时候,我的母亲便死了。父王有更宠爱的,血统更纯正的儿子,而像我这般的杂种,便只会被当做飞鹰走狗。终于在我十五岁那年,我被带到凤翔府,也就是长安。在那里,我没日没夜地学习汉话汉学,从目不识丁到出口成章,我只用了五年。”

顾秉低声道:“你一定付出过相当的努力。”

秦泱似乎有些追忆地笑了:“一切都很顺利,在我二十一岁那年,我参加了科考。你们都想不到吧?我一个异族人,竟然打败了所有大唐的才子,得了状元。你说这算是天意么?”

不等顾秉搭话,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一开始,我并未被分去东宫,而是翰林院。很快我便发现,翰林院的生活虽然清闲,但对我取得名位,以待为大突厥效力毫无用处。然后我的机会来了。”

星光惨淡,月色冰凉。

他们对坐饮茶,仿佛依然是多年老友。

“当时正值天启夺嫡之争初露端倪,我知道,四皇子之流为史苏两党所拥戴,而他们那里人才众多,想要出头,怕是万难。其他的皇子,要么年级太小,要么才学不佳,要么德行不良。观察了一段时间后,我选择了嫡长子,也便是如今的陛下。我上了一封万言书,在一次朝会之后偷偷交给他。他那时远没有后来稳重,当天晚上便急不可耐地召见了我,又过了数日,便把我要到东宫。从此我有了一展头角的机会,便按捺性子,踏实做事,力图早登凤阁。”

顾秉悲哀地看着他:“陛下也好,周玦也好,还有我们,都那么信任你。”

秦泱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之后的事情,你便都知道了。去年的时候,我渐渐感到时机成熟了,便休书一封给我们的可汗,得到批准后,我便按步骤,一步步筹划起来。”

顾秉淡淡道:“第一步,我猜便是暗示苏景明北疆的事情,意图引起陛下和我的注意。”

秦泱点头:“不错,但真正的准备工作,从元佑之后便已经开始了。这个王朝本就腐朽不堪,你们的臣子忙着划分派系互相内斗,而君主却活在一统华夷的美梦里却不真的进取图强,可乘之机,实在太多太多。无论是收买士族,还是鼓动王族,都显得那么容易。”

顾秉摩挲着腰间的香囊,脑中突然浮现出一张面孔,凤眼被愤怒点燃,失望里夹杂着微不可见的伤怀。

“元佑之难,我们利用陇西贵族和山东士族的争斗,几乎是不战而胜,夺得陇右数郡。而此番,我们便如法炮制,不过借刀杀人,这次我们的刀,是你们愚蠢的藩王。轩辕箓,轩辕笙都不聪明,但是却很听话,那正好是我们需要的。从谗害陈叔远,到诬陷梁猷,再到把燕王造反的证据一点点透给你们,最终利用削藩来挑起战争,几乎都在我的计划之中。”

顾秉长叹:“真是可怕,可笑亦可怜。你是中枢重臣,怕是每次我们中书省的会议还未结束,突厥人就已经知道我们商讨时的座次了吧?”

秦泱点了点头:“那日刺杀你们的刺客自然也是我派去的,而陛下亲征,我也是大力赞成。”

顾秉深吸一口气:“那我就有些不明白了,你为何不一鼓作气,让我死在牢里?”

秦泱深深看他一眼:“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想过要谋害你。因为连你的出现,对我来说都是一个意外。我的计划里有周玦,黄雍,赫连杵,苏景明甚至赵子熙,但是却单单漏掉了你。”

顾秉也看他:“那多谢了,没把我也算计进去。”

秦泱沉思:“你带来好几个变数,其一,不知你和周家的那个公子是如何做到的,靖西王还是被牵制住了,变得畏手畏脚,没能与我们合作;第二,你出头提削藩的事情,还有轩辕昭旻拼死也要保你;其三,不知他是否有所察觉,把你升到比我还高的位置,并让你负责北征大军的粮草。”抬眼看了顾秉一眼:“我一直想,若是中间有什么差池,怕就是在你那边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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