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熙的眉头跳了跳,干脆利落地答道:“不去。”
礼部侍郎脸色僵了僵,继续游说道:“赵大人,这可是难得的荣宠,群臣之中只有赵大人最为德高望重,堪当此大任,你看大家都在等着。赵大人,你看……”
赵子熙看了眼轩辕,淡淡道:“我不去,让顾秉去。”礼部侍郎霎时可怜兮兮地把目光投向顾秉。
顾秉压低声音:“赵兄,以大局为重。”
赵子熙直视顾秉,意义不明道:“本官私以为,若是由顾大人去进上这杯送行酒,折上这支灞桥柳,圣心才会大悦,士气方会高涨啊。”
顾秉还想推辞,就看见轩辕看过来,挺直的背影看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有了几分凄凉的意味。顾秉本就心中难受,这下子更是愁肠百结,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尽数咽了下去。
顾秉在群臣的注视中走向烟柳凄凄的灞桥,挑了最是青翠可人的一枝折了下来,缓步向轩辕走去。
礼部侍郎端上两杯践行酒,顾秉用柳梢蘸了蘸,滴在轩辕的额心。
轩辕看着他近乎于虔诚的表情,想起不知何时才能凯旋,又是一阵怅然若失,不由恋恋不舍起来。
顾秉端起酒,沉声道:“臣代全体臣民,愿陛下英武之师早日得胜而归!”
轩辕也执起酒杯,用只有他们二人听见的声音道:“朝里就交给你了。勉之,你……朝局复杂,你要保重,亦要小心。”
顾秉看着他,只觉得心头绞痛,半晌才声音发颤道:“臣知道了。陛下也务必保重龙体,按时进食就寝。”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模模糊糊的阳关曲中,顾秉瞥见轩辕红了眼圈。
轩辕转头,扬起声音:“儿郎们,开拔。”
顾秉久久呆立在烟尘漫漫的官道上,直到最后一个士卒的背影都消失不见。
“陛下和你说什么了?”吴庸壮着胆子八卦兮兮地凑过来。
顾秉淡然道:“陛下让诸位臣工克勤克俭,竭尽忠诚,以朝事为重。”
吴庸沉默半晌,轻轻道:“大人,把眼泪擦擦吧。”
第四章:若比相思如乱絮
当轩辕背靠着一颗老柏遥望繁星的时候,顾秉却一个人留在中书省整理邸报。最头疼的还是户部那边的事情,又要保证大军的粮草供应,还要体恤百姓的承受能力。
轩辕平生最反感苛捐杂税,又总喜欢搞些皇恩浩荡,免赋三年的恩典。他是落得个好名声,可苦了他们这些做事的人。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痛到最后,连眉骨都如同针扎一般,顾秉无奈地找了条绢布,在井水里浸了浸,捂到头上。
顾秉对着摇曳烛火发呆,大军临行时,轩辕的暗示言犹在耳。
“朝局复杂,你要保重,亦要小心。”
他言中之意,不过是暗示朝中某位权贵暗含反心还和藩王甚至外邦勾结,甚至就有可能在东宫诸人之中。顾秉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敲着,说来好笑,平时觉得笑意可亲的诸人霎时变得面目狰狞起来,似乎人人都有嫌疑,人人都不值得相信。
正在心烦意乱之时,有人推门进来,顾秉抬头,见是赵子熙。
赵子熙把几份奏折放到桌上,自顾自坐下来,倒了杯茶。
顾秉行礼:“赵大人。”
赵子熙抬头看了他一眼:“四肢沉重,多思气结,恶闻人声,面青色白,气弱消瘦。”顿了顿,下结论,“脾气虚,中气陷。”
顾秉愣了愣,笑道:“赵大人果然博闻广识,竟然精通岐黄之术。”
赵子熙悠悠道:“早年常在宫中行走,向张太医学了些。”
顾秉猛然想起,似乎赵子熙幼时便是皇子伴读,认识御医倒也不奇怪。
赵子熙又道:“你入仕之前,身子想必就不算康健,之后饮食不节,劳倦过度,抑或是忧思日久,才落下这个病根。我问你,你还有什么其他症状没有?”
顾秉犹豫,赵子熙却似乎是行医的瘾被吊起来了,死死盯住他,只好苦笑:“也就是食欲不振,头晕目眩,无甚大碍的。”
赵子熙冷笑:“我看你这个样子,舌苔发白,面白无华,脉细无力,怎么看都不像是无大碍的样子。”
顾秉低头,轻轻摩挲着腰间的一块玉佩:“只手足冰冷,偶尔见血罢了。”
赵子熙皱眉:“那算是蛮重了,回头我开副药给你吧,好生将养着。若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中书省的事情就忙不过来了。”
他冷言冷语,顾秉却是一阵感动:“多谢赵大人关切,也请赵大人保重贵体,方能为国尽忠。”
赵子熙淡淡应了一声,顾秉打开他带来的卷宗细细看起来。
突然赵子熙道:“大军走了几日了?”
顾秉脱口而出:“十七天。”
赵子熙玩味地看他一眼:“你记得倒是挺牢。”
许是静谧的夏夜让人放松了心神,又或者最近一段时间和赵子熙接触较多,顾秉讲话也直率了起来:“陛下亲征,总是让人担心的。”
赵子熙也叹了口气:“乍看或许赢面不大,但临淄王不日赶到,朝廷总会多几分胜算。”
顾秉笑笑:“我从未见过临淄王,但圣上对他是很信任的。”
赵子熙道:“纵天下所有王爷都反了,临淄王也不会反。”
他评价如此之高,让顾秉颇为讶异:“看来赵大人和王爷也是很熟悉的。”
赵子熙微微一笑:“也不算很熟悉,他是我姑母所育,我以前是他的伴读。”
顾秉见他面露怀念之色,亦想起轩辕的伴读似乎是周玦,此二人均身在北疆,还不知收受到何等苦楚,脸上的笑意又减了几分。
过了会,似乎是赵府有人来寻,赵子熙便匆匆告别离去。
又剩下顾秉一个人对着一室孤灯。
顾秉摊开宣纸,提笔将朝中大事筛选一二细细禀报。为怕轩辕分心烦心,便报喜不报忧,隐去淮南干旱,岭南流民作乱之事,又怕轩辕疑心,便又加上了些无关痛痒的棘手小事。又怕马车颠簸,视线昏暗,顾秉将平日字迹放大两倍方觉满意。折腾到三更,总算写完,顾秉提着笔犹豫了半晌,终是在纸笺右下角最不引人注意处,用蝇头细楷草草写了两字。
“珍重。”
第二日,散朝后,秦泱急匆匆过来寻顾秉。
“西蜀王那边有动作了。”
顾秉皱眉:“陛下可有留下对策?”
秦泱叹气:“整个西蜀,朝廷实际控制的只有六郡,眼看着西蜀王的军队就快到益州了,这北疆战事还未开始,西蜀又打起来,整个天启一半陷在战火之中,生灵涂炭,动摇国本啊。”
顾秉背着手,来回踱步:“请示陛下了么?”
秦泱苦笑:“陛下临行之前便说了,一切机宜,均让我等便宜从事。”
顾秉顿住,缓缓道:“这件事情,先瞒住,万不可动摇军心。西蜀不能打起来,至少不能用到朝廷的兵力。”
“若是如此,恐怕只有靖西王的兵力可以动用了。关键是,他愿意么?”赵子熙慢慢踱步过来。
黄雍老神在在:“老夫倒是听说顾大人在西蜀的时候,和蛮族关系交好。不知道向蛮族借兵是否可能?”
顾秉眉头紧皱:“蛮族大多不开化,只会蛮打蛮拼,武器也较陈旧落后。若论兵力之强,恐怕远不如西蜀王。唯一值得一试的,便是吐蕃那边。只是吐蕃人也多奸猾,若是不给些好处,他们恐怕是不愿意的。”
赵子熙低头沉吟:“此事既然涉及到外族,兹关体大,不如还是向陛下禀报吧。”
顾秉摇头:“战机延误不得,就算现在派出加急向陛下禀报,估计陛下收到也是几日之后,按照他的性子,最多回一句‘尔等随机应变,不用请示’,这种麻烦的事情,最后还是会推给我们。”
众人想起轩辕平日行事,深以为然。
顾秉接着道:“依我看,我们先速速派出使臣前往吐蕃结盟借兵,同时让陇西黜置使谒见靖西王,让他出兵。”
秦泱缓缓点头:“事到如今,也只有双管齐下了。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务必要把西蜀叛军堵在剑南道。”
第五章:诸王竟握兵马雄
顾秉面无表情地看着来人,转头问身后诸臣:“谁懂吐蕃话?”
众人皆是沉默,互相推搡着,直到一声轻笑传来。
苏景明似乎是刚从府中赶来,只穿着一身云锦常服,上面用苏绣绣着大朵大朵艳红的牡丹。若是穿在旁人身上,恐怕俗不可耐,但配上苏景明,却仿佛流云万千,牡丹垂丝,像是画中走出一般。
苏景明看顾秉,顾秉点点头。
两人叽叽咕咕说了半天,苏景明回头,表情有几分僵硬地看顾秉:“他们要我们称臣纳贡。”
众人一片哗然,一时间辱骂愤恨挑衅责问之声不绝于耳,顾秉竟是笑了笑,对苏景明道:“你告诉他,陛下比吐蕃王虚长两岁,这个请求恐怕不合时宜。我们可以每年给吐蕃送些牛羊金银,但称臣是不可能的。”
苏景明点点头,半晌回头:“他们说不称臣倒也是可以,但汉人,这是他们的原话,但汉人向来不守信义,他们信不过我们。”
顾秉沉思,却对着黄雍道:“我依稀记得陛下还有妹妹或是堂妹尚未出嫁?”
秦泱皱眉:“顾秉,难道你的意思是和亲?”
顾秉不语,但表情似是默认。
“万万不可!我天启天朝上国,若是和此等蛮夷结姻,让后世如何看待陛下?春秋之笔,又会如何口诛笔伐我等?顾大人若是目光短浅,为眼前小利弃圣人教诲,礼义廉耻于不顾,老臣唯有一头撞死在这柱子上!”说话的是目前的士族首领,出身河北清河的崔家。
顾秉淡淡看了他一眼,扬眉冷笑:“既然如此,便请崔大人用您的千秋公义击退西蜀十五万叛军罢!”
崔大人被顾秉噎住,脸色铁青,顾秉轻蔑一笑,踱步过去,用不大不小的声音笑道:“当然,若是崔大人愿意以身殉国,用赤诚之血祭忠义之旗,百年之后,崔大人必定青史留名,万古流芳!顾某愿亲往相祭,圣上可为大人撰写墓志铭,如此荣光,大人可别错过了。”
先不提血色上涌的崔大人,诸臣从未见过顾秉如此刻薄强硬,皆是瞠目惊舌。
顾秉笑容褪去,对苏景明道:“告诉他们,我们会嫁一个公主过去,还会重开商路,贸易互市。不过这贡赋之事,既然我们约为兄弟之国,那么恐怕就不是单方面的,每年我们向尔等送去粮棉茶盐,但尔等须向我们进贡铁器战马。”顾秉顿了顿,眼中星芒流转,不容拒绝:“当然,你们此次必须出兵五万,在西蜀叛军背后奇袭。”
苏景明点头,依言逐字逐句翻译过去,对方叽叽咕咕讨论半天,方才回复苏景明。
“他们还要再商量商量,请顾大人宽限几天决定的日期。”
顾秉却越过他,径直看向使团中一人:“结盟需要诚意,兄台还要装作不懂汉语么?”
对方大笑:“在下汩罗赤心,在吐蕃时就听说过顾大人很是聪明,今日看来果然不错。不过,我是吐蕃王的特使,可以代表我王,而顾大人你,有权代你们的皇帝做主么?”
顾秉直视他,答得干脆:“可以。”
苏景明低声问赵子熙:“你有没有觉得陛下亲征之后,顾秉便似换了一个人,强干许多?”
赵子熙轻笑:“一直以来,顾秉都和陛下如影随形。你不觉得,顾秉有的时候,和我们的陛下越发相似了么?”
回到府里,清心为顾秉褪去官服,素娘则端上一碗冰镇酸梅汤。
顾秉打量他们二人,笑道:“怎地这么早便回来了?不是让你们多休息几日么?”
清心只是笑:“我们一路只想着早些回来伺候主子,哪里有心情游山玩水?”
素娘端庄地在一旁打扇,时不时看清心一眼,眼角眉梢尽是温存笑意。
顾秉点点头,低头喝汤,便听素娘道:“奴婢生为官奴,大人帮奴婢脱去贱籍,还和安义公公说情,允奴婢出宫嫁给清心。如此大恩,奴婢无以为报。刚刚我夫妇商量过了,我们愿终生留在顾府伺候大人,还请大人不要嫌弃。”
顾秉笑笑:“我这里来去自由,你们想走想留,和我说声便好了。”说罢,起身步向书房,回头莞尔:“之前你们成亲时我忘了说了,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顾秉坐下,看着轩窗外一片幽竹。如今吐蕃允诺出击西蜀叛军,暂时可解燃眉之急,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西蜀王此时发难,实是棘手。
朝廷的粮饷供给北伐大军都是捉襟见肘,若是动用地方的南衙府军,则必然吃紧,甚至影响到北方战事;靖西王虽在夺嫡之争中支持轩辕,可毕竟是各取所需,轩辕继位后,两边关系不冷不热,周琦死后,更是微妙。靖西王一世枭雄,若说他为了臣子之义讨伐西蜀,顾秉自己都不信;朝廷精锐尽数北征,京畿虽然号称有十万府兵固守,但朝中重臣皆知,这些府兵平日里疏于练习,和一般的散兵游勇无异。
临淄王再过五日便可驰援北疆,若是速战速决,两个月内便可结束北疆战事。就算不尽如人意,北征大军也可回拨人马回援京师,那至少也要一个月。而其间的粮饷配给,是一点都不敢挪用的,任何一点兵力变动,都可让不算充盈的粮草吃紧。
府兵的战力,粮草的存量,诸王的动向,此人皆是了若指掌。顾秉心中彷徨,此人对中枢机密的了解程度不下于自己,是否可以推测,此人官位资历都起码与自己等同?顾秉苦思半晌,提笔写信,却久久未落一字。到此时,他才突然对轩辕感同身受了。那种身在最高处,却不知道谁可以信任,谁能与共的感觉。顾秉自嘲一笑,轩辕此刻身边至少倒全还是值得信任的心腹,而把这么鬼魅暗伏的烂摊子留给自己,还真是宠信。
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顾秉长叹,斟酌着动笔。
不知道跑死多少匹马,三日后靖西王的回信便到了,上面却只有两个字。
“周琦。”
第六章:关山千里两心同
顾秉攥着手里那张薄笺,目光冷凝,将其撕得粉碎。
出了中书省,顾秉向清心摆摆手,径自骑马一路南行,直到洛河之畔。
当年,便是在这里,少年初识愁滋味,临水赋诗,依依惜别。
当年,亦是在此处,惊鸿乍起游龙翔,半生追随,寸寸相思。
十年过去,却是阑珊春色暮,风光尽随伊归去。
到底确是一场寂寞,生生相负。
顾秉心下冷笑,靖西王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周琦好端端一个华族公子,被他折腾了几年,落得生气全无,形销魂索。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沦落江湖,他之前弃若敝屣,百般折辱,如今却又不忿,竟然把注意打到他顾秉身上,去祸害周琦余生安宁。
但靖西王却料错一遭,顾秉是冷情之人,但世上总有些人是万万割舍不下的,周琦就是其中之一。
对他好一分,他必要还上十分,科考时唯一不厌弃他平庸家世才学的周琦,入仕后百般提携维护的东宫诸臣,还有……轩辕。这一份份情意皆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他顾秉又怎么会为名位利禄去陷害自己的友人?
可另一边,是西蜀战况,百万生民,千秋基业。
跌坐在河边,炎炎夏日下,顾秉捧起清凉的河水直往脸上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