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策臣轨——竹下寺中一老翁
竹下寺中一老翁  发于:2013年1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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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心下一片清明。

他是中书省平章事,户部尚书,皇帝的宠臣,二品大员。

可他首先是顾秉。若是连堂堂正正的好人都做不得,那还如何做清正明洁的好官?

轩辕唇角含笑,看着熬了一宿,睡意朦胧的独孤承,翻阅着手中厚厚的纸张,细细看完才道:“果然有长进。不过,有些地方还是不够细致。”

独孤承不服:“还不够细致?我觉得什么地方我都已经考虑到了,敌方的粮草谋臣战将,山川地形,还请圣上示下,到底还差了什么?”

轩辕看他:“你差了三点,恰恰是决定战局的三点。”

轩辕掀开帘子,看着疾驰而过的荒凉风景:“士气,损失和朝局。”

独孤承一时无语。

轩辕深深看他:“你说的都没错,可你也要记得,士卒不是棋子,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我们打这场仗也是为了让他们卸甲归田之后可以陪着家人孩子安享余年,让他们的妻妾不会沦为娼妓,让他们的孩子不会成为奴隶,让他们的老人不会在暴君和异族的统治下颤栗悲吟。”

见独孤承似乎是有了触动,轩辕笑了笑,摸摸他的头:“你没经历过生死,所以不知道人的生命有多短暂,又有多可贵。”说罢,递给他几卷文书:“这些都是臣下整理的,各方的人事和兵马人数。”

独孤承接过,发现内里细致到了无法想象的程度,甚至包括各方有多少战马战车粮草配给;我方将士有多少人是独子,来自何方,是否成婚;对方的将领相互关系,和主帅,和燕王的恩怨过往。再往后翻,赫然是各方的军力部署,驻营地和将帅用兵的喜好,谋臣的着述。

独孤承震惊地抬头,问道:“这些,表兄是如何得到的?”

轩辕挑眉一笑,不无得意:“朕在潜邸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诸多暗卫。这些都是得力臣子整合各暗探的消息再筛选整合,最终送到朕来的都是精挑细选,千真万确。”

独孤承了然点头:“想必是顾秉了。”

轩辕打他的头:“顾秉的品秩远在你之上,看到他记得要以兄长相称,切莫没大没小的。对了,你刚刚所看都是机密中的机密,不要外泄。”

独孤承撇嘴:“表兄果然够宠他的。不过表兄,轩辕昭昱到底什么时候到啊?他是不是不来了?莫非他也要造反啊?”

轩辕哭笑不得:“一天问几次,你不累,朕都回答得累了。”

独孤承叹气:“说好要一起的,不过表兄你之前说的话,似乎他也微微提到过。”

“哦?”

独孤承若有所思:“他说我不该来这里,独孤家因战而起,亦是为战而亡,其间纠葛已有数代。若是这次能做个了结,以后儿孙才能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轩辕低头笑笑:“你和昭昱都长大了,朕也可以少担一份心思。”

正说着,有人无声无息地飘到车外。轩辕皱眉,问:“什么事?”

一个小竹筒递进来,轩辕打开,无声地看了会,笑笑,提笔在纸笺背面写了什么,又塞回竹筒里,扔出去。

似乎有风声飘远了。

独孤承见轩辕托腮微笑,若有所思,眼里是说不出的缱绻,还带着些微的惆怅。

“怎么了?”

轩辕看他:“若是有个人,他有个好朋友,曾经是靖西王的幕僚,被百般折辱,后来假死逃生。数年后,靖西王以出兵之事要挟,若是不交出此人,便不出兵。你觉得此人应该如何做?”

独孤承稍想了会:“我若是他,出自本心,应该会保护我的朋友。但若我是陛下的位置,那我一定希望他大义灭亲,以大局为重。”

轩辕笑:“你知道他怎么做的么?”

独孤承挑眉:“看表兄你这么高兴,估计此人还是聪明人,靖西王答应出兵了?”

轩辕掀开帘子,让阳光透进来,凤眼斜挑,看着窗外万丈青空,心情似乎很好的样子。

“恰恰相反,他一口拒绝了。”

独孤承傻傻地看着他:“表兄,你没事吧?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轩辕摇头:“若你是他的朋友,你会如何想?若你的臣子是个为了利益可以出卖朋友的人,他日便会为了所谓的大局出卖你。这点你想到没有?”

独孤承咬唇:“可是这不一样,战事是大局啊!”

轩辕淡淡一笑:“朕还有一层顾虑在里面,找到此人需要多久,靖西王是否真的会冲冠一怒为蓝颜也尚未可知,答应了他,也算是冒险。”

独孤承正频频点头,猛地顿住了:“等等,冲冠一怒为蓝颜?”

轩辕促狭看他:“是男的,怎么了?”

独孤承惊讶了下,突然沉声问道:“你说的那个人,可以越过朝廷,和靖西王书信联系,可见地位不低。表兄你如此回护他,不论是否把政事置于此人之后,都说明此人已经影响了表兄的判断。不管此人是否是佞幸,表兄你不觉得,过度的宠信总会害了他,也会害了朝廷么?”

轩辕叹气,似乎从这个少年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朕之前说的,恐怕你还是没有懂。这样罢,朕告诉你一件事情,曾经很多人希望朕废黜临淄王。”

独孤承震惊:“轩辕昭昱什么都没做错过,为何要废了他?”

轩辕有些讽刺地笑笑:“朕刚刚即位的时候,他也没站稳脚跟,何况本身在朝中就没什么势力,若是那个时候废了他,朝廷就直接控制北海郡,朕也少了一支皇亲动摇朕的地位。你觉得他们说的有道理么?”

独孤承想起刚刚自己所言,一时语塞。

轩辕似乎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当时朕力排众议,不仅仅是因为兄弟情谊,赵美人对朕还算不错,还因为他的母家便是赵家,虽只在先帝时方得势,朕也不想得罪士族。而且各藩王之间错综复杂,朕也不想打草惊蛇。当时,便是这个人站在朕一边,如今,他和朕又想到一块去了。”

独孤承不说话了,末了笑道:“果然我也是个自私的人。不过,如今临淄王帮着东征,不是证明陛下您当年的抉择英明了么?”

轩辕揉他的脸:“口蜜腹剑,你也就这个时候才会讨好朕。”

独孤承笑得暧昧:“话说回来,你遮遮掩掩的那个宠臣是谁啊?”

轩辕落落大方:“还能有谁。顾秉那个不省心的。”

第七章:徘徊四顾自惘然

顾秉一觉醒来,便发现不知何时有人跪在床边,仔细看发现是轩辕随身的暗卫,鱼鹰。

“顾大人,非常时期,陛下命下官贴身护卫大人。”

顾秉没有拒绝,点了点头。

鱼鹰双手呈上一物,接着道:“这是陛下对密报的批复。”

顾秉接过一看,除了寥寥无几的朱砂圈点,皆是“准奏”,“照办”这般的字样,不由苦笑。看到最后一张,却不是顾秉本人所奏,而是一份顾秉与靖西王书信往来的复件。若是旁人看见,怕是两股战战,但不知为何,顾秉心中毫无惊惶之意,即使从头看到尾,轩辕一个字都未批复。

顾秉不动声色:“一路风尘辛苦了。你下去休息罢。”

穿戴整齐前往户部办公,雪片一般的邸报,堆积如山的账目,铺天盖地的各种奏折,简直像是一座坟冢,把顾秉生生埋在里面。

暮气四合之时,顾秉方核算完江南道的捐饷,秦泱便来了,脸色铁青。

顾秉皱眉,就听秦泱道:“出事了,快去中书省。”

一进门便见黄雍几乎是侧躺在榻上,几个太监在帮他顺气;赵子熙面无表情,手紧紧攥着杯子,牙关紧闭。

顾秉看秦泱:“到底怎么了?”

秦泱苦笑:“北疆那边提前打起来了,临淄王的军队却迟迟未到。”

顾秉愣了愣:“战局如何?就算未有援兵,以我军精锐也不至一败涂地。”

赵子熙插话:“以我看,比一败涂地也强不了多少。燕王谋事十年,修城筑池,固若金汤,我军强攻不下,何其被动,大军停在怀州好几日了。”

秦泱直叹气,看顾秉:“我军粮草只能撑两个月,之后筹措的速度肯定比不上消耗的速度,战事如此,如何不让人心焦。”

缓缓踱步到窗边,看出去,天边的流云被残阳染成血红,黑暗慢慢弥漫开来,直至再无光亮。

“陛下如何了?”顾秉终于问道。

赵子熙没好气:“陛下自然是待在军中了,龙体康健好得很。”

顾秉沉吟:“西蜀那边呢?可有消息?”

秦泱道:“西蜀王势如破竹,虽部分兵力被吐蕃牵制,但按照这个态势,一月之内,占全剑南道还是有可能的。”

顾秉默然:“到了这个时候,不动用南衙府军恐怕是不行了。”

赵子熙又惊又怒:“顾秉,你在开什么玩笑。此时此刻,朝廷本就捉襟见肘,你再把南军派出去剿蜀,谁来镇守洛京?又多了那么多粮饷,你从哪搞来?”

顾秉冷笑:“不然又如何?坐看西南边陲落入敌手?还是等着燕王西蜀王一从东北,一从西南,两面夹击?”

秦泱也急道:“勉之,还有靖西王呢。”

顾秉淡淡一笑:“至于他,我担保他是不会作乱的,最多不过隔岸观火,虽不用担心,但他也是不会出手的。”

一直未语的黄雍缓缓开口:“为今之计,先是尽量筹措粮饷,以解燃眉之急。南军共有十万,先着调集五万与吐蕃夹击西蜀叛军。勉之,粮饷的事情,你还有什么办法?”

顾秉苦笑:“搜刮钱财这种事情,伯鸣兄其实比我擅长,可惜他跟着陛下亲征去了。下官愚钝,只会些杯水车薪的笨办法。”

说罢,顾秉吩咐下去:“太府寺及内宫一年要花叁拾万两银子,如今削减至五万两,原先的宫女,也放出一万。乐府教坊全部关闭,歌姬舞姬尽数去了贱籍,让他们自谋出路。”

众人皆默然,顾秉又道:“今年百官的俸银,九品至七品官员,一人捐出十石,六品至四品,一人捐五十石,而三品以上大员,一人捐百石。所有富商巨贾,武林豪强,有子孙未去征战的,每户按人丁再征一次免役税。”心算了下,“这样加上前面大内省下的,还可以再凑齐一个半月的粮饷。”

众人沉默,赵子熙轻轻道:“顾秉,你会被人恨死的。”

顾秉坐下,只觉得心悸体寒,甚至连气都喘不过来。闭上眼睛,死咬住嘴唇,那种欲吐的眩晕感才缓和了些。

“临淄王到底做什么去了?为何还不到?就算是用爬的,也该到了吧?”秦泱有些烦躁地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顾秉轻轻道:“或许,他有他的打算吧。我去看看太子的功课。”

御书房内,轩辕冕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读毛诗,四皇子轩辕晋坐在他旁边看弟子规,皇长子则和三皇子坐在一处,除了太子,每人身边都有些伴读。

“臣顾秉拜见太子,四皇子。”

两个孩子看到他都很高兴,眼巴巴地看着西席刘师傅。

刘师傅有些为难:“顾大人,不是下官苛刻,只是皇子们还未默诵。”

顾秉轻笑:“不如今日请师傅卖个人情予本官,天气炎热皇子们中暑了也是得不偿失,还不如早些让他们回各自寝宫温书。本官保证,几位皇子明日都会一字不差的,对吧?”

皇子们很雀跃:“对!”

师傅无奈,挥挥手。

其他皇子都收拾东西,准备离开。顾秉看轩辕晋:“四皇子上次的伤可好些了?”

轩辕晋有些不好意思,点点头:“早就大安了。”

顾秉笑笑:“林昭仪应当还在等皇子呢,还是早些回去吧。”

轩辕晋行礼告退,太子拍拍他的头算是告别。

“亚父那么忙,怎么今日突然来了?”

顾秉一怔:“亚父?”

太子笑眯眯地:“父皇亲征前,孤曾经问过他,您都当上平章事了,以后是不是可以称您为相父。父皇没同意,说那个太生分,让我喊您亚父。”

顾秉皱眉,太子又道:“您也别忌讳,父皇不是霸王,您也不是范增,他是不会猜忌您的。”

顾秉似喜似悲,笑笑:“殿下若是喜欢,便这么叫罢。”

回府时候已是夜色深沉,顾秉辗转反侧却毫无睡意。

直到月上中天,顾秉猛然从床上跃起,点起烛火,找到和靖西王的书信。

在右下角最不起眼的地方,有两行极微小极潦草的字迹。

“初与君相知,便欲肠肺倾。只拟君肺肠,与妾相似生。”

第八章:绕山铁马走黄尘

在朝中众臣为西蜀叛军而提心吊胆时,轩辕和随他北征的将领们已经在檀州密云郡城外困足了三天。

将士们都被炽热阳光烤的没精打采,轩辕才发现比起传言中北国呼啸的风雪,更可怕的却是如斯艳阳。赫连独孤他们几个都顶着烈日谋划部署,周玦却穿着一件苏绣蚕丝的白袍赖在车里,死活不肯出去。

轩辕有些头痛地看着他:“朕在想,为何要把你带来?”

周玦没精打采道:“其实若是陛下换上勉之,臣也会觉得很圆满。”

轩辕没心思和他调笑:“天气如此炎热,铠甲沉重,穿着也许会中暑削弱战斗力,褪去了,面对敌人的进攻就会毫无防御之力,若是你,你会穿着还是褪去?”

周玦眉眼狡黠:“陛下没有注意到么?赫连将军亲自挑选的北军即使负重二十斤在这么热的天气急行军,依然可保持一定的战力。”

轩辕笑:“那又说明什么呢?”

用小兵打来的河水洗了把脸,周玦舒爽地叹气:“这才是人过的日子……陛下,很多时候,每个人都可以做到很多以前从不敢想的事情,只看你是否努力。寒门子弟经过历练能够成为独当一面的宰相,散兵游勇经过锤炼自然亦可成为不惧水火的劲旅。”

轩辕低笑:“想说顾秉便直说好了,何必遮遮掩掩的。”挑开车帘,向南方望去,“何况你把勉之比作朕的士卒,本就不太合适。”

周玦悠然饮茶:“臣错了,顾秉不是士卒,是陛下的知己。”

轩辕无视他语气暧昧,淡然道:“你确实错了。如今顾秉就像是朕的铠甲,穿上也许一路会行走得很累很苦,甚至如同火炙,但若脱掉,可能就会死,而且会让朕觉得不安。”

周玦沉默半晌,轻轻道:“只要战事得以休止,陛下和勉之则再无阻碍。”

轩辕看他:“倒是你,朝中之事,无论结果如何,那人和你有何牵连。你都要记住,朕以前,现在,还有以后都是信任你的。”

洛京下起了大雨,钦天监的莫监正战战兢兢地被人请到中书省,像他这样的小官,一生都未必有几次机会能够见到三品以上的权贵,更何况是当朝宰相,炙手可热的顾秉。

“下官莫聪拜见顾大人。”

顾秉比他想象中年轻清瘦,也比想象中随和亲切些。他笑笑:“莫大人辛苦了,路上似乎淋了些雨?上姜汤。”

“谢顾大人!”莫聪受宠若惊。

喝了口姜茶,莫聪忙问道:“不知大人召见下官所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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