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顾良青……”严承颤抖着嘴唇说,而他费尽心力请来的大师已经沦为剑下亡人,是不可能再保护他的了。
方竹伸手抚上他的头,他的掌心沾满了温热的血红液体,碰到严承头上,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他们在哪?”方竹静静地问。
严承深深呼吸,“大师……大师绕我……大师……”
“在哪?”方竹摸着他的头顶,又问。
“梁禄在后院……后院厢房……韩臻……韩臻已经……”他不敢说下去,“……在假山……”
他说着,嘴角慢慢淌下血来,严承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低头伸手去抹自己的唇角,却发现自己眼睛鼻子也开始流血,他惊恐地抬起头,正要开口求饶,方竹伸手捂了他的眼睛。
世界里只剩一片黑暗,这个夜晚,有多少亡魂在严府上空盯着方竹和顾良青的背影,他们只盯着,却无可奈何。
他们是人,是比魔鬼更恐怖的人。
方竹先顾良青一步,朝后院而去。
韩臻像一只受伤的猛兽,他伏在梁禄身上,手脚紧紧抱着他,发出似吼似哭的声音,黑色浊液混杂着鲜血从两人结合的下身不断流淌,在地面汇集成滩。真气在体内横冲直撞,当毒尽数泄出,韩臻筋疲力竭,他什么都不知道,只知师兄在自己身边,他抱着师兄的身体,就这么昏了过去。
一阵冷风从洞外吹入,方竹站在那曾关押过梁禄的厢房中,四散的麻绳上还有血迹,铁链上更是粘连着早已干枯的皮肉,床帐里面堆放着沾满了污渍的假阳具和奇形怪状的物什,方竹后退一步,脱力似地坐在桌旁。
顾良青站在门外,静静看着方竹的背影。
他并不关心方竹的两个徒弟到底受了什么对待,只耐心地等着。
四个红衣身影忽然出现在假山的山洞门口,为首那个身形修长,披风猎猎,在黑夜里如一团火,她似是餐风露宿而来,一刻也不停歇便快步闯入洞里,手里火盏照亮了漆黑的洞穴,她一眼就看到洞里静静躺在血泊里的两人。
身后两个小姑娘惊呼一声,旁边一个男人抱着拳看着,女子皱着眉,大步走进去。
两个小姑娘用力把韩臻拉起来,看到韩臻的相貌,她们脸一红,“这……这是少主?”
为首那个扶着梁禄的头,解了肩上披风盖在梁禄狼狈的身体上,呵斥道:“过来!”几个小姑娘面面相觑,连忙过去,“把他的手掰开。”
她说着,摸着梁禄的鼻息,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取出里面仅有的一颗碧色药丸,掰开梁禄干枯的嘴唇塞了进去。
“何人在此!”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大喝。
火盏一抬,便见来人一张青紫的脸庞。
女子抬眼盯着他,把怀中梁禄转给身后人,亭亭站起来,兜帽里一双锋利的眼睛直视着对方。
“方竹大师。”那女子说,
方竹一怔,他看着那女子额前的金色雕纹,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
“小女子麓公山虔习使者阿奇娜,”女子一口纯正的中原腔调,“奉雕元圣主之命,为寻找少主而来。”
“少主生于中原,殒于中原,迟来一步,是我麓公山命消褔浅,死人无用,大师何不让我等带少主返祖归家。我可以好好复命,大师也不用见了逝者,徒增伤感。”
方竹摇头,他看着女子身后躺在地上的梁禄,那张苍白的脸和地上的血。
“不能,你们不能带他走,他是我的徒弟,我养大的徒弟……”他说着,不管前面众人就往梁禄跟前走,双手鲜血淋漓,他顾不上,执意要蹲下身去摸,却被阿奇娜长刀一挡。
“大师,少主跟我回去,或许还有生机。”
她说话的功夫,朝方竹身后某处使了个颜色,那一直隐藏在角落里的男人这才出来,他同样穿了一身红衣,走到梁禄身前,他用阿奇娜的披风裹了梁禄身体,一个横抱起来。
“阿奇娜,别浪费时间,他流了太多血。”男人说。
方竹眼睁睁地看他们消失在洞外,他手掌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顾良青伸手试了试韩臻的脉搏,“毒入骨髓,还能活到现在,长老不救一救,他怕是也要死了。”
药王谷,清晨。
方竹站在剑门大堂里面,他手捧着一块粗劣的襁褓,怔怔看着上面那个金色的雕纹。哆嗦的手指不断抚摸着那块曾经包裹着幼小的梁禄的布料,方竹发红的眼睛紧紧闭上。
“长老,”顾良青推门进来,正要说话,忽有人从他身后踉跄地走进来。
“师父……”那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身上还缠满着绷带,一头黑发凌乱地披在脑后。顾良青扑哧一笑,“长老,他醒了。”
“韩臻,违背师命,不知悔改,从今日起,”
“……将你逐出师门,你功力深厚,总有活路。”
韩臻双眼无神地仰望着高座上的方竹,他张着嘴,却说不出话。
方竹慢慢走到他面前,看着这个他最小的徒弟,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你师兄……去苗疆麓公山治病去了……你若是想去看他,”他低下头,从袖中摸出一个铜钥匙,塞进韩臻手心里,“替为师把这个给他。”
“你师兄,为那副身体痛苦一生,多亏了那毒,如今你疏元心法臻至九层化境,是比师父的师父还厉害了。”
方竹苦笑,“若是能帮,就帮帮他。”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被细心叠成方块的纸,“为师这辈子都没能参透其中奥秘,韩臻,拿着。”
“临走师父也没什么东西送你,这药王空谷,你想带走什么就带着。”
“师父……”
“给你一个时辰,收拾东西,走吧。”
韩臻从地上颤巍巍地站起来,他抬头看了方竹一眼,手紧紧握着那张纸和钥匙。
“为何不告知他真相?”顾良青看着那个跪在殿外,深深磕头的身影,回头对方竹说。
“老夫所说,便是真相。”
“长老明知你二徒弟并无生机。”
方竹从柜子里翻出一块木碑,又从旁边拿了支凿子。
“放心,韩臻找不到那些药。”他声音有些奇怪,坐在高座下面的台阶上,方竹一下下往木碑上刻字,“好歹也给他一条活路。”
第32章:江湖路
韩臻坐在兰园的房间里,从怀中摸出两块流云环佩。
在严府的那几天宛如梦中,梦里有人告诉他,师兄能生孩子。梦里师兄来找他,抱着他说对不起他。
韩臻用力闭上眼睛,又睁开,他飞快打开那张师父给他的纸条,里面却包了两张纸,他翻开那张大的。
小臻,
这张药方是为师当年苦苦求得,所述药物均至珍至贵,穷尽为师一生,怕也无法找得周全。你师兄所得怪病,无人见过,也无人能治。而这张方子,正是能令死人复生,能令世间一切病症消却的独方。
你曾对为师坦言,对你师兄动了真心。为师不是想阻拦你,只是其中复杂,现在再提也是徒增憾事。师父一生,失败至极,唯一不悔的是来了药王谷,将你和梁禄养育成人。希望你不要走师父的老路。想好你的未来,无论发生了什么,不要做让师父、让你自己失望的事。
……
韩臻颤抖的手指看着那封信,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小长大的药王谷,忽然人去楼空,师兄忽然去了苗疆,而那些关押他的人,章京岳,忽然之间就没了性命。
他读完,便把信收起来,另一手打开那药方——
方竹大师:
此方系本族古方,无人试用过,不知真假。
最后若不能救得病人,也请勿怪。
第一味,契北涂龙丹,曾有人于京都大学士府见过。
第二味,红株鹰草,传闻中生于极寒之地。
第三味,百足嵾虫,生于碧虫湖湖底淤泥中。
第四味,苗疆满庭香,苗疆珍物。
第五味,祗龙内丹,不详。
第六味,象山仙人胆,不详。
……
门外传来敲门声,韩臻一怔,低头把药方放在身侧。
门一开,一个青衫男子正站在门外,韩臻看他一眼,俯身抱拳:“顾掌门。”
顾良青看他苍白的面孔,料想他或是已经看了那药方。他挥手让韩臻站起来,看着面前这个一表人才的年轻人,听梵烛长老说,他只有二十岁。
二十岁,和锦雁分别那年,他也是二十岁。
顾良青从袖中拿了一个小小的珍珑,手指捏着放在韩臻手里。
韩臻低头看着,再抬头看他。
“今日下山,到晋都齐仙楼,找一个叫慕渠的人。”顾良青对他说,说完便转身走了。
晋都,齐仙楼。
韩臻一袭黑衫,骑了匹快马,他腰间挂着两块系在一起的环佩,背上背了个小小的包袱。骑到楼下,他翻身下马,将马给了身边小厮,他飞快进去。
大堂内尽是食客,韩臻重伤初愈,身体还有些僵硬,他走向掌柜,对方一看他,惊叫一声:“韩少侠!”
韩臻一怔。他并不知道,在这段时间,晋都发生这么大的命案,药王山又人去楼空,谁人都以为韩臻是也死了。
“少侠大驾光临,齐仙楼……”
“你就是韩臻?”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喝问,打断了掌柜的寒暄。
韩臻转头,才看见身后早已站了一个男人。
他看上去和韩臻差不多年纪,穿了一身素雅却不简陋的长袍,眉目疏朗,长发在脑后用一根白丝绳系起,他一双眼睛打量着韩臻,没什么表情的面孔片刻后露出一个微笑。
“光霁盟慕渠,奉掌门之命,来陪韩兄走一遭。”
“长老刻得一手好字。”顾良青站在空荡荡的药王谷后山,抱着剑对方竹说。
方竹把木碑一掌楔入土中,伸手抚摸着上面的名字。
“是师父教得好。”他说。
已是黄昏时分,方竹洗净了手上的泥土,转身看着身后的顾良青。
“这几日让顾掌门苦等了。”
顾良青微笑:“可以出发了?”
方竹站在剑门大堂外,一步步走下台阶,边走边看着身后这空荡荡的山谷。
剑门大堂,训练场,兰园,药门六馆……
师父亲手建立起来的基业,终还是毁在了自己手上。
“走吧。”他说。
“长老不带些什么走?”
方竹回头:“顾掌门寻人心切,在下也是归心似箭,就不要再耽搁了。”
药王谷虽好,却到底不是适合方竹的地方。
自拜入擎真大师门下,方竹就发誓此生再不杀人,那些从蚀荒谷带出来的恶习劣性,都被他深深隐藏在心中。
他想做个凡人,想拥有像正常人一样的生活。他想儿孙满堂,他想和徒弟们亲如一家。他知道章京岳天性笨拙愚劣却不忍指责,他知道梁禄心中痛苦却无法宽慰,他知道韩臻真心在哪,可为了师父留下的基业,他不得不让韩臻在他预定的路上走下去。
他想扶韩臻成为自己的接班人,却也想给章京岳的未来一个保障。章京岳有权力,韩臻有功夫,章京岳在山下呼朋唤友,方竹便也想给不爱说话的韩臻寻个靠山。
在蚀荒谷,一切都是武力至上,到了谷外,方竹却有些无法适应。他眼睁睁看着章京岳愈行愈远,看着韩臻和梁禄越走越近,这和他设想的越来越不同。
如果梁禄没有回来就好了。
方竹不是没有这么想过。
若是梁禄没有回来,小臻会是他最听话的徒弟!
……
可是梁禄不回来,还能去哪?
这是他从小看着他长大,最心疼最宝贝的徒弟啊。
“长老,长老?”
顾良青在身后唤他。
方竹抬起头,才发现自己站在药王山门前,迟迟不跨出那步。
他回头看了眼山门。
“顾掌门曾答应在下的五十年之约,可否当真。”
顾良青一笑:“自然当真。”
方竹喃喃道:“五十年之后,纵然门毁衰败,师父在天有灵,大约也不会责怪我了。”
苗疆,麓公山下。
马蹄践踏过蜿蜒万里的罗豊江,朝远处群山疾疾奔去,麓公山就在前方,人到了山下,就能闻到从山上飘下的阵阵香气。
这是苗疆人种植满庭香的地方,素来是王家休养疗习之地,一队人在山下停了下来,为首一人头戴鹰羽金冠,肩甲重重包裹着一副精壮躯体,他回头看着身后卫士,一双碧蓝色的眼睛隐藏在面冠之中,“蒙骁随我来,其余人在此等候。”
“遵命!”众人一跃下马,稳稳俯首跪在马侧。剩一个红衣青年还坐在马上,他生得眉清目秀,眼神中却带着股阴郁之气,只定定看着前方。
为首之人看了他一眼,沉默回头,一踢马肚:“驾!”
麓公山谷,重重亭兰之间,隐藏着一座简单雅致的庭院,院内炊烟袅袅,这里是麓公山虔习使者守护满庭香的地方,四周所植皆是对满庭香传香有益的奇花异草。而现在这座庭院里却不断传来斥责之声。
红衣男人下马,那被唤作蒙骁的年轻人推开无人守卫的院门。
“圣主!!”
“圣主来了……”
从院内忽然传来一阵骚乱。
蒙骁皱着眉:“族内战乱,正是危急关头,既然守卫我苗疆珍物,怎能擅离职守!”
“蒙骁,”那圣主从他身后开口制止他,他走出来,一双碧色眼睛在面冠后面熠熠生光,低头扫视着面前跪着的众人,“阿奇娜。”
“圣主,是阿奇娜经验不足,才不得以遣守卫去……”一个身影从庭院角落跪着的人里忽然站了起来。
“不用说了,时间紧急,带我去看看他。”圣主说。
一身红袍拖地,金色丝带镶线埋嵌其中,身后跟着那薄衫短打的青年,还有红裙迤逦的阿奇娜,长廊中不少手里捧着香笼药盏和水盆的侍女朝他们一行人纷纷低头,阿奇娜朝她们挥手,让她们各忙各的去。
庭院通着长廊,长廊围绕中庭香植而建,四周皆是白壁圆廊,阿奇娜快步走到圣主前方,她回头看了眼被面具遮着面孔的圣主,示意他在一扇门前停步。
“这就是少主的房间。”阿奇娜低下头,像是面临一个她必须面对的惩罚一般,咬咬牙开了门。
踏进这间房,吸进的空气里是极为厚重的一股药味。主厅里挤满了忙碌的侍女,一个个汗流浃背,连朝他们行礼的功夫也没有。被称作圣主的男人没看她们,在蒙骁的护送下转身走向了侧厅。
与主厅相比,侧厅里一片安静,四周香笼袅袅,中间一座竹架长塌上躺着一个人,他肩膀和胸前还缠着厚厚的绷带,厅内香气蒸腾,他身上被人套了件红色的薄袍,早已被热气浸透贴在身上,衬得脸色和手腕脚腕的颜色死人一样的苍白。竹塌上还有不少血渍,而现在那些鲜血早已干透,只是因为不敢挪动病人,才一直没有清洗。
墨发长垂,双目紧闭,玉似的鼻梁微微一层薄汗,剔透晶莹,双唇虽终有了丝嫣红色,却还是刚来时那副干枯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