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身——星火之光
星火之光  发于:2013年1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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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是裹住人了吧?

黑金不想动。他挂在一条粗壮的枝桠上,如同一条破烂的粗绳。

黑金是条懒蛇,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现在又正是深秋,虽还不算太冷,但已足以成为让他更懒一些的理由了。他装聋憋了一会,可树下催促声一声比一声焦急,他终究还是只能甩了甩尾,化作人形跳下树去。

所以,做妖不能太心软。黑金碎碎念,一条蛇和一只蜘蛛,八竿子打不到一撇,若是自己当年没有因一时好玩去点化这蜘蛛,现在他仍可趴在树枝上睡觉。

枯荒的草地上,慢腾腾的蛇和焦急的蜘蛛,终于抵达了一片树叶掉光的小树林。

“你是把网都织到这里来了吗?”距离蜘蛛穴两里路的地方?

“太多了,巢里放不下嘛。”蜘蛛往一棵树下钻,“这里这里。”

果然是个人。

黑金搔搔下巴。这就麻烦了,蜘蛛说此人昏过去前已见着了它,救下再放回去,说不定会带来后患。

如果杀了……

念头刚转到这里,就见那人眼皮轻颤,接着张开了眼睛。

这一瞬间,黑金觉得自己有了幻觉。

那双静静睁开的眼,似是苍穹深处那一抹不变的青蓝,如山,如日月,万年不移,亘古不变,有着俯视苍生的怜悯柔情,却又有着不容驳辩的肃穆淡漠。

一种无关乎力量的沉重威压,随着他的睁眼,顷刻笼罩了这片小小的树林。

可是却无法逃。

那是一只遮天蔽云的巨手,压将下来,连移动手指都成了不可能。

黑金几乎能听见自己体内元丹激烈的跳动声。

就在此时,那人动了,轻轻的挪一下。

随着他的动作,方才那一切如潮水般退散,如此迅速如此不落痕迹,仿似刚才在林中肆虐的压力只是错觉。

那人艰难的就着满身的蜘蛛网坐起身来,看向黑金,带着些不确定。

“是妖吗……蛇妖?”

一句话,把本已晕头转向的黑金,砸的更没有了方向。黑金是二千年的大妖,在妖道,没人能看破他的真身。

“这个……是蜘蛛精?”那人复又看向躲在树后,尚还瑟瑟发抖、体积却比普通蜘蛛大上几十倍的小妖,惊叹道,“原来民间那些杂记所言不虚……”

在黑金用锐利的指甲将粘腻的蜘蛛网割开,将那人放出来后,他已很确定,这人不过是个普通凡人,身体孱弱,手无缚鸡之力。

“在下姓柳名异。前往访友的途中路过此地,却不料被蜘蛛网所困。”他微微一笑,顺便解了黑金的疑惑,“其实在下并不看透阁下的真身,只是能看到一些端倪。自小在下便可瞧见些异物,但妖精还是第一次见,方才有所失态,惊到二位,见谅。”

一个书生样的赢弱人类,向两只妖怪为有可能对他们造成的惊吓道歉——这场景为什么感觉有些古怪呢?

现场刮过一阵冷场的凉风。

“哪里。”黑金摸摸鼻子,清一下喉咙,“是蜘蛛不好,织了网随处放,不小心缠住了你,实在抱歉。”

柳异摇头,自顾自的拍拍身上还沾着的几许蛛丝,试着走了几步,微微蹙起眉头。

“怎、怎么了吗?”还躲的远远的小妖颤声问。她不敢靠近,又觉得这人亲切和蔼,于是更觉得自己编了网到处放,实在罪孽深重。

“脚踝好似扭到了。”柳异抬头,表情无辜。

褪下鞋袜一看,右脚脚踝处果然肿了一大块,衬上白皙的肤色,实可算的上触目惊心。偏偏柳异还一副不自知的样子,支着那红肿的脚踝来来回回又走了好几圈,这才道:“果然是扭到了。”

这还用“果然”吗?

现场两妖无声沉默。

柳异坐在石头上,整理好鞋袜,看着这两只妖,想了想说道:“此地荒郊野岭,离人烟之处相距甚远,在下又是在访友途中,尚有许多路途要走,现下伤了脚,只怕是不便。不知两位的洞穴可在附近,好让在下修养一阵?”说到此处,又忽然想到什么,以十分认真的口吻补道:“在下绝无讹诈之意,伤好自会离开,请二位放心。”

身为一介凡人,主动要求前往妖怪的洞穴,还怕妖怪以为是自己讹诈……

活了几千年的黑金,生平头一回觉得无力了。

09.千年旧事(二)

小妖怀着愧疚补偿的心理,很愿意让柳异前往她的洞穴养伤,但是她的洞穴中布满蜘蛛网,只怕柳异前脚踏进去,后脚又被裹了个满身。小妖求救似的望向黑金。黑金有两个窟,一个是他还为妖身尚未幻化为人时的洞窟,另一个则是山崖上的一栋木屋,原先也不知是住的谁,黑金见着还不错,就拾捣了一番,不想缠在树上睡时,就跑去那里。

想来想去,也只有那里适合安顿这提不起二斤担子的书生了。

做妖果然不能太心软。黑金再次理了遍逻辑,这次“如果不点化小妖,就可以继续待在树上睡觉”后面又添上了一句“更不用贡献出自己的小屋了”。

贡献出“自己的小屋”后,黑金觉得自个已仁至义尽。天又渐渐更冷了,他更是不愿动弹,除了每日捕食外,就是挂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睡觉。被迫承受这重量的树妖很唾弃他,存了心想让他掉下树去摔个狗啃泥,却数次作祟未果,终于在又一根树杆被睡断后爆发了。

“我看你是不想活了!”树妖一字一字道,巨大的树干布满阴影,阴森恐怖。

在树杆断裂前一瞬,飞速转移到另一根枝桠上的大蛇盘了盘身体,语气真诚:“瞰岸,我觉得你需要补补了,毕竟你看,你年纪也不小了,柔韧性方面……”

“你给我去死!”树干一震,无数的树籽如箭一般射向黑金。

树木本无心,修炼比起动物就更难一些,就年龄上而言,树妖比黑金大了两千年,因此黑金这么说时,树妖竟找不出话来反驳。也亏得树妖才化形不久,形态不稳定,否则早杀出来逮住黑金一阵剁了。

两妖你追我射,直到一方清醒过来,为这货浪费树籽实在不值,双方才暂时停战。黑金气喘吁吁的往树根处一靠,化成人形。

“你倒是也悠哉。捡了个人类回来也不管不问,整天就趴我这儿睡觉。”瞰岸忍不住抱怨,“附近的小妖们也不知怎的,都喜欢和那个人类亲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到时候搞出什么祸端来,我看你怎么收拾。”

这事黑金也有所耳闻。柳异住下后,渐渐的莫名的就成了附近小妖们的偶像,趴在树上都能听见风声里小妖们的议论,一会这个说柳先生今天怎么了,一会另一个说柳先生明天要干什么。

“我觉得他不会惹出祸端来。”

“这么肯定?”瞰岸嗤笑。

黑金点头。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当初自己的确动过杀念,但自柳异醒来后,那念头不知何时已烟消云散,杀念只为威胁存在,没有威胁,那念头自然就散了。这也是黑金没有插手的原因。

随着第一场大雪纷扬,冬天正式降临了。

对于大多数动物来说,这都是个难熬的季节,当然也包括黑金这条懒蛇。施点小法术让自己暖和些,对黑金来说并不是难事,可他宁愿挂在树枝上冻的浑身冰冷,也不愿动根小指头。

反正也冻不死。黑金对树妖这么说,换来树妖满心的鄙视。

又懒又沉!

树妖更坚定了将大蛇从身上甩下的念头,坚持不懈的努力终于在大雪第三天得到了回报。“彭”一声,僵硬着身子的大蛇从树上砸到了树底,生生砸出一个坑来,许是冻僵了,被扬起的雪层压了一头一脸也没见它动弹一下。

树妖可不管这些,它轻松的透口气,舒展腰板抬头一望,却见那漫天飞雪中,有人身披大氅缓缓走来,身形修长,眉目温润。

那正是留在这儿养伤的柳异。他的脚伤是好了,可现在大雪封山,不等开春他是走不了了。他也不急,悠哉悠哉的就在山里这么住下了。

“好大的一棵树。”柳异走近前来,手抚树干,叹道。接着又说,“若是劈砍下来,今后十年冬天的柴火都不用愁了吧。”

是谁说这个凡人没有威胁的啊!黑金你这不靠谱的家伙!被比作烧柴的树妖心中顿生一堆牢骚。

柳异叹完了大树,一低头,便瞧见了树下雪堆中的大蛇。

“怎么睡这儿呢?”

柳异蹲下身来。

这是条粗长到惊人的蛇,碗口的蛇身,即使蜷缩在那儿也是体积惊人。一般的人瞧见,即使不吓晕也得吓的有多远逃多远,可柳异却觉得它美的惊人:黑色的鳞一片片整齐排列,如同隐藏海底不世出的黑色珍珠,迷离光泽惑人心智,同为黑色的三角形头部还带有一抹纯粹的金黄色,浅浅一笔划过额头,危险而奇异。

于是柳异猜出了这条蛇是谁。

睡在这儿会冻死吧?柳异四处看看,正准备找些小妖,将大蛇搬进自己的屋子里,脚下的大蛇却突然动了起来,只见它以笨拙的动作缠上柳异的腿,一路往上钻进大氅,蛇头一个劲的往里头钻,那模样竟似恨不得将整个身子都缩将进去。

好暖和。

睡梦中的大蛇发出一声叹喂。

记忆中只有过这么一次,那时它还是小蛇,误入百姓人家,却见到暖融融的屋子和燃烧的火炉,它禁不住温暖的诱惑,便大着胆子盘在火炉旁,本来只是想暖和一下身体,不料却舒服的睡了过去,虽然之后险些被回到屋子里的凡人所杀,但那温暖的感觉却深深的烙进了身体中。得以化作人身后,黑金也起过火堆,但感觉却似乎总是差了一些。

至于差在那儿,他也说不上。

大蛇迷迷瞪瞪,睡的浑身发软的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冻的苍白的脸,睫毛上挂着茸茸雪花,嘴唇青紫,眼眸安定柔和。

“醒了?”那人微微一笑。

黑金怔住了。

10.千年旧事(三)

柳异其实是被迫的。大蛇的原身百斤重,往身上一压一缠,没有些功夫那是起不了身的。黑金以为柳异哪怕不给自己脸色看,那心底也毕竟是有怨气的,可柳异从头到尾都笑眯眯的,看不出半点怒火。

黑金将炭火拨的更旺些,塞了个暖炉到柳异手中,再去锅灶上端了姜汤给他,看柳异窝在床上披着棉被,小口小口的喝了,这才安心下来。

自己若是再晚些醒来,这人就成冰棍条了,要这人真就这么死了,算不算自己造的杀孽?

黑金心下唏嘘。

黑金修的是正道,不到万不得已他不出手杀生,虽然相识千年的树妖早已认定这货不过是懒,修杀道得整天逮着别人砍砍杀杀的,哪里有动也不动坐在月光下的轻松?

当然这种说法,黑金是不会承认的。

他看看柳异裹着一床棉被也显得单薄的样子,想想不放心,杀死一个凡人所造成的杀孽可比残害十个同族还要厉害些。

“要不要我烧些热水,你泡个热水澡?”

木屋内锅碗瓢盆桶一应俱全,寻常人家过日子的器具这儿都有。煮姜汤的时候,黑金注意到灶间里还堆着蔬菜瓜果和两只野兔子。柳异一来脚不方便,二来明显不善捕猎,所以这些必定都是小妖们张罗来的。

瞰岸说柳异和小妖们处的好,看样子不单是处的好,是彻底收服了。

“不用。”柳异摇头,“在下哪里就是泥捏的了?”

在妖的心目中,人就是泥捏的。但黑金刚刚才差点害死柳异,心中难得有愧,只好当次锯嘴葫芦。他在屋子里磨磨蹭蹭好一会,确定这个脆弱的凡人呼吸正常脸上红润,绝不会给他的杀孽簿添上那么一笔后,才安心的离开了。

黑金以为柳异吃了大亏,下次当看见他便有多远逃多远,没想到第二日柳异又来了,这次他有备而来,怀里揣了个暖炉,手上拉着个小车,车篓子里放着一只铁条长夹,夹子的两个尾端用棉花包裹。

下雪天分外的冷,因此柳异在树下等了一会,便再次成功的捡到冻僵大蛇一条。他仰起头,朝巨树打了个招呼:“在下多谢了。”

树妖嗤笑。谁要你谢,那货重的跟头猪一样。有人要接手,他自然乐得轻松。

柳异拉着小车,车篓子里盘着巨蛇,心满意足的回去了。

于是睡的茫然的大蛇再次醒来时,身旁是屋子里暖融融的热气,身下是人恒定的体温。

仰起蛇头,大蛇看向搂着他睡得正香的柳异,理解不能。粗长的蛇身在柳异身上摩挲盘绕几下,大蛇一甩尾巴尖,游下床铺,化作人形推门走了出去。

在他身后,柳异睁开眼睛,他推开窗,看着黑金在雪地中越走越远。

“果然甚难亲近,看来尚需努力……”他喃喃自语道。

已经走远的黑金莫名打了个寒蝉。

之后柳异又捡了好几回大蛇,黑金从醒后默默离开到发怒砸门离开,再到无奈叹气离开。

他弄不明白这个凡人。他化作人形时,因着相貌好,身形强悍,往城镇去时总能引得女子的目光;可他若现出原形,却永远只有惊叫声和满脸的恐惧,他面对的只有举起的锄头和刀剑。

可这柳异,不仅不怕,还想着法子要把他的原形抱在手里。

奇怪的凡人。

而这奇怪凡人的体温似有咒语,即便炭火包围,似也不及他皮肤上温度的万分之一。渐渐的,黑金发现要从柳异身上撤开尾巴成了越来越困难的一件事,每次需盘桓良久才能坚定信心。

那时的黑金还不明白,这种状态叫“迷恋”。

大雪封山,寒风呼啸,枯黄的树木花草在雪层下等待来年的春天,动物们则瑟缩着,静悄悄的躲伏在各自的洞窟中。

黑金为妖,自然不会为严寒所伤,但蛇性贪暖,往年会用法术给自己加温,今年却是不用了。总会有人将他捡回去,放在床上搂在怀里,好生暖着。

山崖上的小木屋温暖如春,柳异半卧在床上,神情闲淡,单手翻着一本杂记,身上挂着一条昏睡的巨蛇。

黑如点墨的蛇身自动向上游去,阴冷的鳞片贴上温热的皮肤,蛇身缠绕,紧紧锁住,死死绞紧,那是来自阴冷血性的本能,掠夺和占有!

身下却没有传来挣扎。

即便还迷糊着,大蛇也觉得奇怪,在蛇身的倾覆下,从没有猎物会放弃逃命的挣扎,那种挣扎甚至是绝望的同归于尽的。可为什么现在如此安静?

大蛇懒洋洋的从睡意里抽出一丝神智,从这缕神智里看见柳异的脸。

又是这人……

大蛇迷迷糊糊的开始思考:屋外很冷,还有大风,屋内很暖,还有这人给他捂着。

算了!

黑金终于放弃,尾巴尖钻进衣服下摆,缠上柳异的小腿。而身下被当作暖炉的人,反应平淡,似乎并没注意到这小小的动静,嘴角却悄悄上翘。

小妖们时常前来拜访柳异,而且都不空着手来,这个带些蔬菜萝卜,那个带些山鸡野味。成群结队的来了,一整个屋子便叽叽喳喳的闹个不停,直到柳异开始说话。

他给它们讲些故事,或者教它们一些人类的新鲜玩意,上回教他们扎了兔灯,把一群小妖给新奇的连眼都舍不得眨,最后一个个溜着纸兔子、欢天喜地的回了家。

这回,则是教它们下象棋。

盘卧在床角缩小了身形的黑金,看着端坐于一群小妖中的柳异,若有所思。小妖们都尚未化出人形,在人的眼中,该是怕人的。比如蜘蛛精,虽然只是个织网成癖的姑娘家,但比起普通蜘蛛大上几十倍的身形,用“惊悚恐怖”形容也不算过分。

这书生是当真不怕?

柳异与小妖们宾主尽欢,将它们送出门回来后,坐到铺上,正要习惯性的去捞大蛇,就发现他一副“正在思考”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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