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将来我不再想为他人治病,雀儿倒也可以给我代劳了。打着我的名号,他定然能生存下去。”
“为何要打你名号?”裴冷枢不满道,“他有真本事傍身,自己自然也可以创出名堂。”
“呵呵,是我不对。孩子是该让他们吃点苦。”薛子埙笑道,看向那一池温水,却在那余光看裴冷枢的反应。
裴冷枢皱了皱眉头:他心下很不喜欢薛子埙拿这样的语气来谈论方清榷。可真要说,他也讲不出什么反感的理由。因此便也不好对他提。久而久之,这样的话语竟越来越频繁出现在他耳畔。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衫上的灰,便道:“我有些累了,想先休息。”
“看我,光顾着说话倒把这给忘了。泡完温泉确实容易倦。你去睡着,等药好了,我再来叫你便是。”
“有劳了。”裴冷枢不温不火地说着,进了屋关上门。
薛子埙看着紧闭的门扉,自嘲地摇了摇头。
终日无事,便容易多想。
裴冷枢常常想起季千骁。当日他的一封信,将一切讲开,也将一切讲死。现在回想,也能坦然面对了。
季千骁是一个情感浓烈的人,自己感动于他,却承受不起。他表达情感的方式也太过沉重,有时裴冷枢他甚至反复思量也只觉得他的大度也许是自己所不能企及的。若是遇上相同的情况,自己也许会同他一般作出相同的选择,却不能如他那般从容。
然而他更多的,还是想起冷玄。
冷玄对于他而言,是自小一起长大的。这种情感,也许不易表达,可他自己却清楚这是什么。也许微不足道,却同样沉重。
冷玄的改变,他惊讶过,不理解过,暗中恼怒过,最终却还是理解了。因为他明白,有些事不仅仅是做出选择这般简单。
只是不知,那日之后,冷玄人在何处。玄冥教灭亡已是事实,可他却不愿相信玄冥中所有人的死亡。因为至少曾经,当江湖上一致认为裴冷枢死了的时候,他还活着。
也许这就是支撑他这两年活下来的希望。渺小却不卑微。因为经历了几番生死,几番大起大落,几番变故之后,他意识到自己最后希望得到的是什么。有疼痛,有苦涩。却没有绝望。
裴冷枢在榻上打了个盹儿,还在半昏欲睡的状态,方清榷便已端了药走近。
浓浓的药香老远便能闻到,裴冷枢未等门开,便自己先坐了起来。批了件长衫,拉开了门。
方清榷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中的药碗,是生怕它翻了的小心。压着碗边的手指给烫的有点发红。
“快撂桌上。怎么不等稍凉一些再端来?现在这么烫,我不是也喝不了。”裴冷枢轻斥道。
方清榷眨眨眼,低下了头:“师父,您再过三个月,可就是要走了?”
裴冷枢一惊,不知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总是呆在这儿也不是个事。怎么,你不想走?”
“师父,徒儿想,继续留在这儿跟薛师父学医术。”方清榷嘟哝着,“徒儿觉得,已有武艺傍身,受不了别人欺负了。但医术却是救人性命的,徒儿想把它学好。”
“雀儿有自己的志向,师父自不会阻挠你。好歹你也叫薛神医一声‘师父’,留下你,我也能放心。”裴冷枢摸了摸他的脑袋。
方清榷抬起头,眨了眨眼:“师父还是执意要走吗?”
裴冷枢一皱眉:“是你薛师父让你来问我这些的?”
方清榷开始吞吞吐吐起来。忽发现裴冷枢略带怒意,赶紧又说道:“不是的,徒儿也想师父能留下来。”
裴冷枢摇头。
又喝了三个月的汤药。这三个月,薛子埙成日关注着裴冷枢的身体状况,常常为他号脉,一号就是大半天,然竟是再也没提其去留问题。
这日薛子埙右手三指又覆上裴冷枢的手腕,停了半晌,叹一口气,放下。
“怎么,还不行吗?”其实裴冷枢心已经不在这谷中,却听到薛子埙叹气,只怕他还会留自己。
“已经全好了。”薛子埙抬起头道,对他露出一个微笑。然而却笑得牵强。
“那么我明日便动身吧。”
薛子埙开口,又闭上。又过了些时候,缓缓道:“若是我以知己的身份请求,可否为我多留几日。”
裴冷枢摇了摇头。
“是我没有季千骁那般大度,还是我没有冷玄那般俊朗?”
“不。我们是难得遇上的知己,心中所想,只消几个眼神,对方便能全只。你我太相似,若不继而做彼此唯一的知己,岂不可惜?”
“原来如此!”薛子埙叹道,双目微红,向裴冷枢温和一笑,“冷枢可还记得《朝篁》?”
裴冷枢点头道:“自然记得。当初你我不休不眠五个日夜完成的。”
“今日再陪我奏一次可好?”
裴冷枢的箫早已不知遗落在何方。此时想到当日承诺不会再弄丢薛子埙为自己找回来的箫的情景,不禁有些赧然。
薛子埙却不知从何处取来一支碧箫。箫尾吊了一串墨绿的穗子,轻轻划过时来回抖动,颇是好看。
“薛兄怎也有箫?”裴冷枢诧异道。
“那日,我不是向你讨了箫的谱子。于是便买了一支,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能也学着吹,后来却又搁置在角落里了。不想今日还能派上用场。”
裴冷枢会心一笑,将箫口搁置在嘴边。
微一吐气,浑厚的箫声悠扬而出,婉转而上。
薛子埙的手指无声地拂过一根根琴弦,停在一处。带箫声唱完一段主调,琴音琤然和入,似两人磨合过了千万次那般融合在了一处。
曲毕,天色已暗。
“明日我赶早走。”裴冷枢道。
“好。等会儿我便让阿琪将马备好。”
裴冷枢感激地点点头。两人忽然相视无言。
还是薛子埙先撇开了视线:“今晚好好休息吧。”便抱了琴离去。
裴冷枢看着手中的箫,还想叫住他还给他。但一想,兴许他手中不好拿,便决定明日留在屋中显眼的地方。
薛子埙屋中,他盘腿将琴置于膝上。闭上眼,手指一个个音拂过琴弦,却没让他们发出声来。声音已在脑中。
末了,最后一个音拨起,屋内真似乎余音缭绕般。他展开手掌,压住了弦。余音变弱,终于停下。
他重新睁开眼,举起琴,毫不犹豫地砸向地面。
“哐啷”一声,琴四分五裂。几根琴弦脱了琴骨,狰狞地扭曲着。
阿琪闻声,慌忙地推门而入:“主人您没事……”话语在看到地上琴的残骸时突然顿住。
“主人,您这是……”
“从今以后,我不再奏琴。”薛子埙负手而立,面向窗外宁静的月色。
阿琪蹲下身收拾,口中喃喃:“您这又是何苦?最初,也并非为他一人而习得的琴啊。”
裴冷枢在收拾行装。忽然,听到了什么声响。似乎距离挺远,听得不清晰。
他抬头看看月色,将先前随手搁置在床上的箫拿起,郑重地摆到书桌的正中央。
第五十六章:重返
五年之后,一位方姓神医名震江湖,人称“方神医”。相传他师承当年的“乐师神医”。然这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万事通”却怎么也讲不出来那位神医到底什么时候收了这么个徒弟。
而怪就怪在这“乐师神医”,似乎从那之后便销声匿迹了。有人说他真成了“神医”,制出了成仙的药,羽化而登仙去也。也有人说他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苦闷辞世。某日江南西湖边一小酒家里头,一无名小人物唾沫横飞说自己见着了“乐师神医”,就是前些天在西湖边一亭子中,一白衣人像仙人那般吹着箫。旁人说他笨,这“乐师神医”,却是只奏筝的。
同时江湖上名声崛起的还有一方势力,便是暗杀组织夜刹。夜刹的创立人季千骁死前其妻留有一腹中子嗣,便是现今夜刹的头头季廉彰。季廉彰年岁尚且不到五岁,却是一套拳脚功夫堪堪能同夜刹的大护法琉泉战成平手,江湖上许多二流人物自也是他手下败将。再者有他母亲娘家龙辉镖局撑腰,夜刹要在江湖上立稳脚跟自是不成难事。然夜刹这个组织的名号,却也是响不过季廉彰这个小孩的。一个武学奇才,赚足噱头也赚足银子。
再说这“方神医”,不但医术高强,武功也不弱,竟是独自一人走南闯北平安无事。再者其心肠仁慈,明辨黑白,穷苦百姓家不收诊金也为你医好杂症。一时间,其名声传遍了大江南北。然这神医还有个规矩,凡是江湖中人,不论白道黑道,决计不出手相救。
于是又有猜测,这神医,可是先前吃过江湖中人的亏?邻家王大婶笑道:“江湖黑白难辨,你又怎知白道中人就全是好人?方神医这是高明。”先前那人恍然大悟。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次日,晨曦方现,裴冷枢到了谷口,见着阿琪牵着一匹全黑的马在等他。
“阿琪姑娘。”裴冷枢上前。
“裴大侠,这是我家主人交代为你准备的。不知裴大侠身上盘缠可够?”阿琪递上缰绳马鞭,道。
“多谢。”裴冷枢一拱手,“这马是好马,还是留着吧。我这便走。”
阿琪笑着点点头,走上前几步,摸了根枝桠,一拉,眼前豁然开朗。
“告辞了。”
阿琪也回以一抱拳。
身后的枝条再次合拢。回头,已见不着神仙谷的一片景象。
眼前,是康庄大道。黄尘飞扬。
裴冷枢展开轻功,一路疾跃,竟在次日酉时赶到了叠石镇上。
镇上的茶馆,老板小二都已换人。裴冷枢走进,小二自来熟地上前招呼。
“客官,您来点什么?”
裴冷枢方欲答“照往常”,又咽了下去:“一坛陈年花雕,一叠卤牛肉。”
“得嘞!客官您先坐!”小二一甩肩上的抹布,麻利地擦了擦桌子,引裴冷枢坐下。
茶馆中听说书,竟还延续了下来。
一位说书先生一拍醒木,叹道:“江湖武林风生水起,后辈出类拔萃者层出不穷。真可谓风云轮流转啊!”
裴冷枢拍开酒坛子的封口,在土窑瓷碗中倒上大半碗,凑于唇下。一个仰头,烈酒入肠,酣畅痛快。
“话说当年那玄冥教,真是如日中天,势不可挡。各位看官兴许不知,这玄冥教啊,原就坐落于此镇西边的玄罡山上。”
说书先生刻意顿上一顿,摇了摇扇子,才又一拍醒木,继续道:“在坐想必都听说过当年玄冥教的辉煌。那可谓叱咤风云,呼风唤雨啊!却怎知一场战事,如今,是只剩一方写着‘玄冥教’的匾额咯!”
“老先生,都说那日战事匪夷所思,怎奈我们没福气亲眼见着,您给我们讲讲呗!”
说书先生一捋胡子,略点了点头:“那我今日便讲讲当年那场正邪之战。”
“玄冥教教主,冷玄。武功高深,性情冷僻,人人提起他,便首先想到他眼角下一粒似茱萸的殷红。然其杀戮成性,作恶多端,武林各方齐聚欲讨伐其罪,除害江湖。
那日乃初春之际,百余人齐齐上得玄罡山紫冥峰,声势浩大自不言而喻。只听五岳教教主宿于乾大喝一声:‘上!’,百人齐出,百刃齐发。那阵势,不可谓其不壮观;那豪气,不可谓其不冲天啊!
只见冷玄一人左一挥袖,右一踢腿,瞬间摆平了冲到最前的两人。玄冥教武功本便算南方一绝。这冷教主又有《凝心诀》为辅助心法,内力深厚自不必说。招式狠辣,下手不留情,很快,便有几位武林正道人士摆在他的剑下。然他一人,终不是百余人的对手。终于经历了长时间的对抗,五岳盟主宿于乾宿大侠奋力将一柄剑插入冷玄的肩上。顿时,冷玄肩头血涌如注,不时便倒下。
解决了教主,玄冥教其他教众也纷纷受制。一场战斗终了,玄冥教灭亡。江湖白道当道,百姓生乐,官府得闲。”
说书先生几句道尽,兀自捋了捋胡子,似是颇为满意。
台下响起称道宿于干的声音,附和着掌声,热闹非凡。
裴冷枢饮尽最后一碗酒,丢下银子在桌上,步出茶馆。
彼时斜晖已洒遍一方苍穹。
夏末将尽。茶馆前的古道,留下车轮碾过的痕迹和零碎的马蹄。
此处非天涯,却不知是否有人断肠。
风起,牵起夏末的余热,还有凌乱的发丝。
玄罡山上,走下一位和尚。
“阿弥陀佛,贫僧欲前往河南登封,路经此地,请问施主可否施舍些饭食?”和尚走上几步,立于裴冷枢身前,低头立掌道。
裴冷枢正待让开门口的位置,示意他去里头化缘,却突然顿住脚步。“杨师弟?”裴冷枢惊道。
那和尚也微一愣,微抬起头看了裴冷枢一眼,复低下:“阿弥陀佛,贫僧法号圆悔,师从少林本净。施主怕是认错人了吧。”说罢,也不再提化缘之事,而是转身步向管道。
裴冷枢了然一笑:“回来看看吗?登封离这儿,挺远的。”
和尚脚步一顿,转回身来对着裴冷枢:“半程,一月又半。”
“我也想上去看看……即便是那块匾额也好。”裴冷枢说着,目光看向山脊。
然此处,却是寻不着紫冥峰,更寻不着那一落人去屋空玄冥教。
“那日之战……之后如何?”裴冷枢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样的道理。没有动荡也不叫江湖了。只是那些剑下的亡魂,哎!罪过,罪过!冷教主,今日我没见着。”
圆悔话毕,不再有所停留,转身一步一步踏上黄土。道上杂乱的轧痕边,又一串似有若无的脚印。
四墙颓败,杂草丛生,椽木凋蚀,唯匾额尚在。
裴冷枢小心步入正厅。那一把太师椅上,竟也落上了一层灰。旁边案几上,一杯斜搭着盖子的茶盏,还等着主人将其中最后一点茶水饮去。不想,一等,便等了两年有余。
太师椅后的屏风还立着,上头蒙的画纸却已泛黄。裴冷枢走过,不小心肩碰上。屏风发出陈旧的一声“吱呀”,晃了晃。终是不甘倾倒地立着。
从后门出去,眼前便是几排屋舍。当年师兄弟多人,曾住在此处。还有师父。还有,幺儿。
现下,都已荒废多时了吧。
却这时,一个人影角落处走过。裴冷枢不由得大惊,身影一闪,躲到一处屋舍后头。
那人也注意到了此处有人影闪过,不由得也是一惊讶,喝道:“什么人?”女子的声音。
此时裴冷枢已看清了眼前的人。是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手中还端着一叠衣物。行步见显出些武功底子,却并非高手。
脑中搜寻了一番,却不知此人到底为何人。然看其行动,却又像是久居此处。裴冷枢摇摇头,迈出几步,让她看见自己。
那姑娘见到他,先是惊讶地倒吸一口气,退了一步,立刻又上前细细打量了一番,才怯生生开口问道:“你……可是裴冷枢裴大侠?”
“你认得我?”裴冷枢更惊讶了。
那姑娘点点头:“我天天瞧你的画像。”说完又觉得这话似乎有点暧昧,脸一红,低头说道,“我叫俞清晚。”
裴冷枢注意到她名字中的“清”字:“你是玄冥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