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巷子,往哪里走,他也没有想好。顿时觉得天大地大,竟没了容身之处。自小便进了玄冥教,和外头已不再有任何联络,也因从没想过会有一日入今天这般。
他缓缓地迈着步,竟不觉差点撞上一人,赶紧退了一步。
“冷枢?竟真的是你!”
“薛兄!”
第三十二章:子埙
此人竟是西湖边上遇见的薛子埙。
“薛兄,你怎会在此处?”裴冷枢一扫阴霾,关切地问道。
薛子埙又标准地作了个揖,道:“上次听你讲是玄冥教的弟子,我便稍打听了一下,往玄罡山寻来,思量着说不定能再遇上,想不到竟真的给我遇着了。”
裴冷枢听了一愣:“怎么,薛兄有事寻冷枢?”
“呃,这倒没。只不过我终日无事,随便走走也消磨些时日。对了,先前我见你似乎心情不大好,可是发生什么了?”
裴冷枢摇摇头:“也没什么,算是我自寻烦恼吧。倒累薛兄担忧了。”
薛子埙不禁皱起了眉头:“冷枢,你这话讲出来,便是不把我当朋友了。”
“是,冷枢错了。”
薛子埙看了看天色,道:“时辰也不早了,若不嫌弃,便去我那儿住上一宿。什么话,去屋里坐得暖和了再说。”
“薛兄这镇上也有居所?”裴冷枢惊讶道。
“呵呵,不瞒你说,我习惯了到处走走。于是几个风景好的我喜欢的地方都办置了房子。”
裴冷枢心中还是存着写疑惑,却没拒绝跟着薛子埙往前走了。
停在一个有些许破旧的户门前,薛子埙回过头说:“这里没杭州的屋子好,你将就点能行吗?”
裴冷枢想了想:“薛兄可以我自然也没问题。”
走进去一看才发现,这房子虽因年代的关系有些破旧,却处处打理的十分清爽干净。
回想在西湖边上的那处宅子,也是每个角落都精心布置的,环境优美自不必多说,各处摆设也十分讲究。
裴冷枢不禁感叹:“想来薛兄是个极讲究的人吧!还不知这样的老房子也能给打理的如此别具风味。”
“那可不是!我家主人还爱干净的很,这里不行那里不行的。到最后都是我们遭殃!”人未见声先至,正是薛子埙的侍女阿琪。
裴冷枢不禁笑笑:“那是你们做事粗心吧!可别怨别人。”
“你是不知道,他地上见了一根头发都要皱眉!还不停地跟我们说,擦桌子要有擦桌子的抹布,擦柜子要有擦柜子的抹布。衣服搓好了要在清水里过几次,床单枕头过个十几天要换一次,全都给我们规定好。还有啊,那……”
“阿琪!”薛子埙出声制止,面上却有些许羞赧之色。
“是是是,我多嘴!你们慢聊,我去泡壶茶来。不过现在条件有限,只是粗茶,裴公子可莫嫌弃!”
裴冷枢摇摇头。
待阿琪退了出去关上了门,薛子埙才清了下嗓子:“冷枢别听她乱说,你还照着你习惯来就好,我没那么讲究。”
裴冷枢偷偷扫了眼地上,单就视线所及,果然无一根头发,不禁心中笑笑。
当晚,两人秉烛夜谈。裴冷枢将心中的事捡了大致的讲了,没说那人就是冷玄,更没提那人是个男的。
薛子埙听了,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人莫非是冷玄!”
裴冷枢一惊,马上用一抹苦笑掩饰过去:“自然不是……”
薛子埙却没再说什么。
裴冷枢将心中藏得最深的事讲出与薛子埙,自是将其视为真知音。然而他却到如今还不知这人的来历。只知他喜欢琴瑟,喜欢四处游玩,有多处宅子。前两者倒还好,这最后一项,实在让人越想越觉得有来头。
然而薛子埙也不见有开口谈自己的意思。裴冷枢掂量着,许是有难言之隐,便压下好奇。
这时听得薛子埙开口道:“男子汉大丈夫当顶天立地,怎可如你这般儿女情长!” 一字一顿,铿锵有力。
裴冷枢苦涩地摇摇头:“薛兄必是没有喜欢的人。若是喜欢了,岂是能说放下就放下的。它会像悦耳的音调般,绕梁三日不绝。又或许,不止三日,是更久的时间。”
薛子埙轻叹口气,似在思索着这句话,又似在回忆什么般。过了会儿,才听他缓缓说道:“怎会不知。果然绕在心上,撇开了,过一会儿又会自己回来。”
“哦?不知是何家小姐,惹得薛兄如此深深挂念?”
薛子埙也从回味中回过神来,笑笑:“莫嘲笑我,说你的事才是正经。”
裴冷枢顾左右而言他。薛子埙也不再追问。
两人对着支蜡烛,不知觉竟一谈谈到了天明。
裴冷枢抬头看看天色,起身抱拳道:“薛兄,这晚多有打扰,还累你同我一起熬夜,实在过意不去。冷枢这先拜别,他日若再遇见,应由冷枢做东,再与薛兄彻夜长谈!”
薛子埙送他到了门口,也一抱拳道:“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裴冷枢见薛子埙掩上了门,重叹一口气,将包袱背上,迈步向前走去。
可他却不知在他拐过一个巷口时,薛子埙已换了套衣裳,悄悄跟着也出了门。
裴冷枢停在路口左右看了看,思索了片刻,左转走了这条向北的路。
这个镇子他并不怎么熟悉,只知道哪里可以买到药材,哪里可以买到桂花糕,哪条路往什么方向。玄罡山在镇子的南边,选下这条路,也是下了狠心。
清晨街上人不怎么多,一些店铺才拉开门搬了架子出来,东西都还没摆上。裴冷枢不想买什么,却不禁遇见了家刚开门的就要前去看看。一些小玩意儿摆弄了几番,便放了回去。卖糕点的这家店老板娘起得早,已做好了许多桂花糖糕摆的整齐。裴冷枢闻着了香气,忍不住买了一包。
从老板娘手中接来这包桂花糖糕,才想到自己是要往北走而不是回玄罡。
无奈钱已付出,只得接了下来。
端着又走了断路,觉得手里拿着太重,是无法承受的重量。见路边一小孩头发糟乱衣裳也破旧,正受不了秋天早晨的凄寒而瑟瑟发抖,便给了他。
一阵秋风起,牵起几丝黑发,吹落几片脆弱的树叶,吹得河中乌篷船左右摇摆。
裴冷枢站在桥上,任风把自己头发吹得飞舞。从包袱中取出碧箫,竖置在身前。深吸一口气,下唇凑上,却过了半天,还吹不出一个音。
又重新放下,呼出着口气,却依旧觉得吃力。
看河中从乌篷船底荡开的涟漪,裴冷枢叹了口气,索性手一挥,碧箫落入水中沉入水底。
风停了,船也不摆了。河面恢复了平静。
有些心不在焉,没上走多少路,便也觉得累了。想找处地方坐下休息,正好看见前方路边一座酒家。再走近几步,竟看到薛子埙就坐在那儿边喝着酒边看着自己。
裴冷枢不禁觉得好笑,走上前在他旁边的位子上坐下:“薛兄,你这是捉弄我吗?”
薛子埙笑着摇摇头,放下酒杯,从另一边拿起一支箫递到裴冷枢面前:“我在集市上见到的,觉得和你的那支像得很,便买了来。猜你会走这条路,便来等你了。”
裴冷枢凑近了看,可不是一模一样,那尾处的绿穗子还是湿的。“这么早,哪来的集市,别唬我了。”
“那便收好了。现在这算是我送你的,你若再随便丢掉,我可要难过的。”
裴冷枢心里十分感激,却也只点了点头。
“我回杭州,一同去吧。”
裴冷枢想想薛兄又这般待自己,自己又并无去处,于是答允了。
两人一路边闲聊边看风景。本来两地相距不远,一同在客栈中只消住上两晚,就能到了。
阿琪是头一天快日落时赶着马车到客栈中于他们会合的。一下马车,裴冷枢就见他拿了包湿漉漉的东西就要往房间里放。仔细一看,竟是一包衣物,从袭衣到外头的长袍都湿了个透顶。再看那衣料花色,应是薛子埙的衣物。
阿琪一见裴冷枢的眼光看着自己手中,赶紧侧过些身挡住他视线,脚下不停地往前走。
裴冷枢回头看看薛子埙,见他拿了空酒杯就往嘴边放。“呵呵,我知道了。”裴冷枢笑道,“不过你是怎么赶在我之前到那儿的?”
薛子埙把目光撇开:“什么都瞒不过你……我弄湿了衣服,只得回去换。但还是怕离开得久了,你变了方向。好在再次出来的时候遇见辆运稻草的马车,也往这方向。我就跟那车夫打了个商量,付了他一锭银子,把我从走马车的小路载了来。”
“你这倒不嫌那些稻草脏了?”
哪知这话一说,薛子埙立刻头上都冒出了汗珠,连坐着都觉得浑身不舒服了:“我马上就去洗了换衣服。”说着还颇为别扭地在袖子前襟上掸了掸。
裴冷枢看了只摇头笑。心想昨日阿琪所言只怕还不是最夸张的。
第三十三章:朝篁
再次来到这座庭院,心境却已大不相同。
裴冷枢细细打量那一草一木,想着许是季节的缘故,怎生原本繁茂的枝叶,此刻也凋零了许多。记得某处本一丛幽兰,此番洁白的花已寻不着踪影,只剩几支纤长的叶子混在周边不知名的草中。
夜色微现,天边的晚霞染红了一片,却不怎样浓烈。或者说给人的感觉是那种深沉的暗红,像经历过多番波折到了暮年的老者那般内敛又哀伤。
薛子埙早已难捱路途尘染,也顾不得客人,独自去沐浴洁身。待他再出来,已又换了一身衣衫。素雅清新,衬得人更是不俗。
薛子埙的衣衫多是丝绸面料,清雅之色。花案也不多,宛似一副泼墨山水中几笔黄莺细描,不繁不乱,只添生气。
裴冷枢看着他小心地避开了小路上的泥泞走向自己,不禁微微一笑,拍手道:“薛兄果然天生丽质。不知如此清新脱俗之人,是天宫中哪位仙女下凡?”
薛子埙脸一红:“我是男子!”
裴冷枢只伏案偷笑。
薛子埙见他包袱和剑均不在身边,想是已放到屋内,问道:“冷枢,你那支箫,可还在?”
裴冷枢一愣,道:“自然。薛兄如此辛苦帮我找回来,我怎还会随意乱丢。”
“我不是这个意思……想问冷枢,可愿再与我同奏一曲?”
裴冷枢了然一笑:“求之不得。”
跟着薛子埙往更深的庭院走去,再走上几步,入眼一排碧绿,正是翠竹深秋依旧绿意盎然。
早听人说,青山不可无绿水,古木不可无藤萝,野花不可无蜂蝶,江南不可无竹①。却几番到江南,只见弱柳不见竿竹。不想在此处见了如此一片。正思索着该是到了庭院的边墙,却见薛子埙一个转身,人影没入竹中,赶紧快步跟上。
这才瞧见那茂密的竹子只是一围屏障。而这屏障之内,一方天地碧绿幽幽,一尊琴案置于其中,实为赏心雅兴之所。
薛子埙差阿琪取来檀香和香炉,亲自插好点上。袅袅香烟升腾而起,带来清雅幽暗的微香。烟在高处散开,融入交错的竹叶,仿佛嗅到的香气也是这竹子办翠绿翠绿的。
阿琪又搬来一张别致的方凳,置于裴冷枢身前,便退了出去。
裴冷枢斜对着筝坐下,薛子埙拿巾帕将筝弦擦拭了一下,也坐下。
两人相视一笑,心领神会。第一音出,竟都是《浔阳月夜》。
只听曲调开头,几个独音空灵而至,似是日山头落,渐暗渐静的夜幕垂下。箫声缓缓和入,若见近处渔民几人,将船拴上岸边的木桩。
筝身清脆再现,蜿蜒在悠长的箫声中。听这音律婉转,扶摇直上。又一个滑音,回到中音阶,方奏开主调。几番脱劈摇,一串连续的响出的同一个音融合进箫声绵长的单音,奏出了静中有动,暗中有明的月夜之景。
檀香上的一点红光一路往下,渐渐地没入香灰中。
筝声最后一个音响,弦悠悠地颤着,许久才隐了声。
裴冷枢放下玉箫,静静地看着前方,不禁又举箫到唇边,缓缓一个长音吹出,复又开始了另一首曲调。
这曲调是薛子埙没听过的,但此下却觉得心中产生无尽的共鸣。便也重新将指置于弦上,缓缓一个音拨出,竟也能与裴冷枢的相和。当下闭上眼,信手轻拢慢捻。奏出的音虽与箫声的主音不尽相同,却也一高一低听得甚为舒心。
突然乐声被阿琪带着笑声的话语打断:“天色已晚了,你们先休息着明日继续也行啊!”
裴冷枢箫声一断,薛子埙手上也停了。叹了口气:“你先下去吧。”
阿琪摇摇头,又退了出去。薛子埙侧过头问:“可是被扰了兴致?”
“还好,也只是随意而吹,再往下,只怕我也吹不出什么了。”
薛子埙点点头,思索了一会儿:“不若哪日你我将此曲谱完,题目就叫……”
“‘朝篁’?”
“好,就叫《朝篁》!”
接下几日,裴冷枢便无事就举了玉箫,吹出几个音,再拿起笔做下记录。
薛子埙也在一旁拂着琴,不时讨论一番,复又相视而笑,显是对讨论出的结果颇为满意。
两人都是兴致上来了便不愿罢手,一连早起晚睡了五日,总算是把这首《朝篁》给谱好了。
《朝篁》一共分了呈示部和再现部,呈示部又分出了引子,主部和副部。每一部都分别有一条旋律不同的主调,却又交相呼应。一部之中几番变化,只觉得这曲子分外婉转,颇有一唱三叹之感。
两人首次合奏完此曲,都不禁沉默了。
这一再叹息的,究竟是哪份情?
还是薛子埙先打破沉默:“冷枢果然厉害,这曲子好听得紧呐!”
“这自然还有薛兄的功劳。”裴冷枢突然觉得自己万分的虚伪。为何明明心中想着的不是眼前的这个人,却还是无端将那些说不出口的心思都放进曲调中。
“我想把你那箫谱再抄一份自己留着……”薛子埙轻声道。
裴冷枢一惊,抬头看向他,也不见什么玩笑之色:“你要箫谱做什么?”
薛子埙低着头笑了笑:“说不定日后能学了箫来,便自己也能吹了。”
裴冷枢点点头:“那我帮你抄便是。我熟悉些,抄得也快。”
“如此便有劳了。”
不知是否错觉,竟觉得,两人之间生分了。
不知不觉日子又过了五六天,到了中秋。
阿琪备好月饼,庭院中也挂上了些大红花灯。西湖边上更是格式花灯连绵,邻家小孩的嬉闹声不绝于耳。
“可要出去走走?”
裴冷枢想到自己之前在山上,确是从没见过这么热闹的灯会,便欣然答应。
两人走到街上,才真正感觉到西湖水养了多少一方人。不过虽是人多,却不觉得吵闹。偶有驻足观看花灯的,也不会觉得阻了他人的道。
吴侬软语轻柔地响在耳边,让人觉得心情也舒畅。
正这时,听得离自己较近的几人谈到:“王婶,身体好多了啊!现在都能自己出来走动了。”
那被唤作“王婶”的妇人笑着点点头:“可不是嘛!大家在一起热闹多了。”
她边上的少女一直搀着她手腕,这时道:“还得多谢你们帮找着了那‘乐师神医’,否则可不知要多久才能好呢!”
“是啊是啊,这‘乐师神医’不但医术高明,还不收我们贫苦人家的诊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