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医(出书版)+番外 BY 墨塘
  发于:2013年1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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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没说完,就见崇临张大了眼睛,一瞬之后,垂下眸,神情变得极复杂,最后点了点头。

苏清凌将枕头垫得高些,舀起汤药吹凉了递到崇临嘴边,他微启双唇抿下去,面上表情平静,没有抗拒,也不说苦。

喝完药,崇临忽然抬眼四处看,好像在找什么。

苏清凌将空碗放下,拿过油纸包打开。「殿下用些糕点吧?」

看到蜜糕,崇临乖顺的点头,吃下四、五块,又喝了点水润喉。

「你怎么会来?」这是崇临疑惑半天的问题。

「听闻您身体不适,有点放心不下……」心知自己连臣子都还不是,做朋友又不敢高攀,根本没什么理由立场,却在皇子寝室伺候他服药,怕是会被想做谄媚献殷勤之辈,苏清凌不禁有些尴尬。

「谢谢你,清凌。」

惊愕抬眸,却见崇临面上带着笑,是他从未见过,极淡却动人心扉的笑容。

「来兵部吧。我看过你的……策论,极有见地。若去了吏部,考课黜陟、封授策赏……枉费了才华。」气息难济,每吐一字都竭尽全力。崇临凝视苏清凌,仿佛要看穿他一般,郑重道:「朝廷……需要、能臣。」

因这「能臣」二字,苏清凌差点红了眼眶。

今天朝堂上的经历他必永世不能忘怀,皇上昏聩无能、通道误国,文武百官只求自保安泰,哪管什么苍生、天下。比起忠臣良臣,而今最需要、他亦下定决心去做的,便是能臣。

比起到吏部做些官员考课、提降封赏之类的差事,去兵部要有意义得多。强国必先强兵,非为好战拓土,而是如今国家更需戍卫自保。

恒帝大限将至,匈奴、东胡,尤其是国境西侧的羌人蠢蠢欲动,瞅见时机便会发难。且近年南方数郡天灾不断,起义暴动频繁,势头越演越烈。掌管兵部的三皇子崇嘉虽擅行军打仗,但非机敏帅才,空有一身武艺和统兵之能,然对更深的战情战略却缺乏明辨之能,形势很不乐观。

郑重的起身一揖,苏清凌沉声道:「清凌愿听从殿下安排。」

「我拭目以待。」崇临颔首微笑,疲倦的合上眼。

待他睡熟,苏清凌轻手轻脚地走出寝室,没想到殿内竟是遍地狼藉。

「苏榜眼!」小安压低声唤他,声音里满是哭腔。

原来小安去内务司提水想擦地,没想到一炷香工夫,忽然起了大风。狂风从未关好的窗扇钻入,桌案上一叠纸、书、毛笔被掀得满屋子飞。

最糟的是一张纸恰好落进水桶中,立时便湿透了,上面的墨迹一点点模糊起来,急得小安捧着那纸几乎想撞墙。「这可怎么办才好,若是有用的……」

苏清凌忙拿过那张浸湿的宣纸——纸张已经泛黄,边角都有些磨损,上面字体娟秀,透着几分稚嫩,墨迹很陈,想是有些年头的东西。苏清凌将纸上内容快速默记于心,走到桌案前铺纸研墨,提笔录下。

是首「八声甘州」。

骤雨秋岚月中天,点点寒声碎。夜深香灰凉,油尽灯残,朱楼空寂。三更风露相侵,斜倚拢素被。清华谁人记,唯病长系。

不忍咫尺临窗,恐花池千菊,皆成秋泪。黯诗书万卷,待几时雨霁?琴弦淡、棋画莫事,误天年、千机却沉璧。谢峥嵘、睥睨世间,此生何掷!

菊焰 于庆元十七年秋

落下最后一笔,苏清凌的手不禁微微颤抖,字里行间激烈而压抑的痛苦透过词句贯穿了他。那十二岁的少年皇子似就坐在窗边,紧抿着双唇隐忍病痛。骤雨打湿了窗棂,也摧落了一地菊瓣如雪。

就像偌大天地只剩自己般孤寂无靠,满腹才华志负鸿鹄,却浸淫病中空耗天年,一颗清傲的心比深秋的雨水更加凄冷。

原以为天家皇子、锦衣玉食富贵荣华,必是不知苦痛没有抱负,满心只思享乐贪欢。可透过词文碰触到的那颗敏感绝望的少年心,又是什么?

「苏榜眼、苏榜眼!」小安见苏清凌停笔发愣,叫他半天也没反应,便走到他跟前挥挥手。

「啊、抱歉。」苏清凌回过神,把纸递给小安。「那纸上的词,我誊录好了。」

「真的?」小安惊喜万分。苏榜眼实在高深莫测,那么多看不懂的字,他只一遍就记了来……看看那张早已糊透的纸,小安暗自庆幸。还好有高人在,不然这纸上的东西怕是没救了。

「哇!这是怎么了?!」刚进门,小荻就被殿内的光景惊得大叫起来。

「嘘——轻点,吵醒了主子我要你好看!」小安忙把小荻拉到一边。「你怎么来了?」

小荻扁扁嘴。「一言难尽……总之……今晚请收留我吧。」

好不容易顶着骤起的狂风连滚带爬一路到这儿,看来是不用休息了——满地都是活儿。

送走苏清凌又收拾完满屋子杂物,都过了掌灯的时间了。杜衡没来寻小荻,想是直接睡在阶兰宫了。

大清早就起床,又忙里忙外折腾一整天,小安累坏了,哈欠连连,眼皮都开始不停打架。看不过去的小荻赶他回偏房睡觉,自己留在殿里守夜。正拿抹布擦地,寝室隐约传来咳嗽声。

小荻跟了杜衡多年,照顾病人很有经验,连忙从一旁暖炉上取了铜壶,倒杯温水敲门进来。

「六、六殿下,」小荻心头忐忑,还是鼓起勇气走过去。「您要喝点水吗?」

时已入夜,屋内烛火幽暗,映得满室摇曳的光芒。

崇临见是小荻,神色显出讶然。

由着小荻扶起喂进些水,他犹豫半晌,淡淡启口。「你主子呢?」

「爷、爷他……」饶是小荻脑袋瓜向来转的快,也一时间懵住了。他向来和自家爷在一起,但这深更半夜的,小安不在、爷也不在,他却在这儿服侍六皇子,这算怎么回事儿啊。

小荻急得直抓脑袋,也想不出什么好理由,呐呐着就说溜了嘴。「爷在阶兰宫呢……」

话出口才觉不妙,六皇子在这儿病着,爷却到太子那享受去了?但他又拿不准该不该说主子被三皇子打了的事,多说多错啊!

屋里一时间极静。小荻正想辩解几句,却呆呆看着床上那人,张大嘴巴说不出一个字——

崇临竟然低低的笑起来,还越笑越厉害,笑得连身子都在抖,惹起一阵咳喘,却仍在笑。

小荻脊背直发寒,明明没什么好笑的……六殿下居然都笑出泪来了。他心惊不已,连忙告退。

待小荻走后,崇临强撑着坐起,把头埋在膝上继续笑着,仿佛天底下再没比这更好笑的事情一般,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笑得太过用力,虚弱的肺无法支撑,手指因喘不过气绞紧被子,不经意落到床旁炭炉之上,热炭灼伤了手背,撩起一片撕裂般的疼,钻心入骨。

是自己太傻,时至如今竟还奢望,最痛苦的时候他能有一次真正陪在自己身边。

也罢,这人既如此决绝,他的命运也绝不交由他人左右。

庆元二十六年冬,恒帝穷毕生所望的望仙台正式动工。庞大工程耗资近两千万两白银,光是搬运石料木材的车马工匠就多达数万,可谓举国倾力。

巴蜀两郡规定每家必出一名成年男子参与施工,按人头征收「仙台税」,缴不上就收地抄家。各地方执行官借机揽财,层层饱腹,强行敛来的银钱何止户部定额的数倍。

百姓不堪重荷,一时间民怨沸腾、暴动频繁,其中尤以阜匪军最厉。巴郡阜岐乡匪头邵琰高举义字大旗,不过数日便聚集上千反民,又拉拢巴蜀两郡内苗、藏部族,声势渐大。

负责运送建材上武陵山的车马大队常遭蒙面「山匪」袭击,连人带车马全数推下山谷。山腰安置能工巧匠的临时木屋也遭火焚毁,无一幸免。如此极端的抵抗使工匠及押送车队死伤无数,工程完全没有进展。

阜匪军多当地山民,熟悉地形,神出鬼没搞些偷袭暗算的伎俩,防不胜防,又却如同塘里的泥鳅机灵刁钻,令人无从下手。

「混帐!没用的东西!」崇嘉看了八百里加急战报,一脚踹翻传令兵。

连续数日没一次捷报,金川两万驻防兵都是吃草长大的吗?赵洪涛那老匹夫要是活腻了,他倒可以赏他个痛快!

父皇建望仙台是何等大事,怎么容许出任何差池?没几日工夫,先后已有一名监御史、三名六品以上官员遇袭死在武陵山下,朝野震惊。兵部是他所辖,统兵用将职权在握,平乱不力的罪责无可推卸,一想起太子那张狞笑的脸,崇嘉就觉芒刺在背。

跪在一旁的兵部侍郎范泽早已汗流浃背,全身都在打颤,「请、请问三殿下作何指示?」

崇嘉猛的瞪他一眼,目光狠得像要杀人。

范侍郎险些以为自己小命不保,侍令官突然报说新科榜眼苏清凌前来报到。

「苏清凌?!让他滚——」崇嘉刚吼出声就想起六弟昏倒前殷殷叮嘱要他招这混帐入兵部,连卧病在床都还派人去打点关系。若就这么把人赶走,实在对不住崇临一番苦心,只得改口道:「让他滚进来!」

苏清凌进来,毕恭毕敬俯首揖礼,眼睛却瞄着地上的八百里加急战报。「拜见三殿下,请殿下吩咐差事,必当竭力以赴。」

「哼。」崇嘉倨傲的拿眼角觑着他,突然有了主意——苏清凌,不是人人都说你「年少合封侯」吗?我今日便封给你看。

崇嘉一字一顿,恶意言道:「书令史苏大人,这职位十足衬你。带他去兵籍司,即日上任。」

不单苏清凌,连一旁的守卫和侍令官都愣住了。

书令史其实算不上官职,根本没有品级,多是和朝中官员攀亲带戚又能书会写的小人物走后门谋的差事,从未听说一个榜眼任这职务的。更何况兵籍司掌的是士兵征募、迁补、退役、抚恤等杂事,在兵部五司三衙里地位最为卑微。

「怎么,还不领命谢恩?」狠狠折贬了苏清凌,崇嘉心情愉快不少。太子想抢却没抢到的人才,如今被他踩在脚下,不知那处处爱与人争的大哥听到会怎生躲在被里哭呢?

「臣……谢殿下派职。」苏清凌强忍胸中的凄楚和怒气,淡淡施礼。

「你该自称『小人』!没有一个书令史敢称自己是『臣』的,你最好清楚这点,苏大人。」崇嘉高声狞笑。

在场众人听闻,无不胆寒。

第五章

陆谦一手提着药箱,另一手拳头攥紧,脚步沉重的从东篱宫离去。

他和杜衡同是庆元十八年进太医院,出生于悬壶世家,自小勤奋习医,二十七岁便成为太医,算是顺遂。

而因年龄和性情最易于亲近,他成了杜衡在太医院唯一搭得上话的友人,虽然这「友人」只是杜衡一己之见罢了。

可因为这个「友人」,这些日子对他来说不啻于踩着荆棘密布的独木桥行走。

杜衡将为六皇子诊病的重任慎重的托付给陆谦,但求不要说出他受伤之事。陆谦勤恳多年,仍品级卑微,向来只给才人等后宫女官诊脉开方,皇子根本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这实在是太大的机遇和诱惑,若能受到圣上宠爱的六皇子信赖,便如一步登了天。整个太医院的同僚都嫉妒不已,陆谦也第一次感到和杜衡交好的好处。可他万万没料到刚到东篱宫报上自己名姓,就遭了狠狠一记下马威——

那传说中才貌双绝的六皇子躺在床上,纱幔垂下不见面目,服侍太监小安递过一根细绳到他手中。

「六殿下,这是?」陆谦颤抖着问道。

「陆太医,我不喜见生人,这绳子绑在我手腕之上,请以此诊脉。」

微哑的嗓音透过纱幔传来,令陆谦全身都凉透了。

开玩笑!如此远的距离,又只透过这样一根细绵绳,怎么把脉?连后宫妃嫔诊脉时都要探出手来,这六皇子分明有意刁难!所谓望闻问切,面见不得,脉也号不得,病要如何看?

「六殿下,微臣……并不惯于此法诊脉,敢请伸出手来……」

崇临的话音充满轻蔑。「你叫我一声殿下,便是知我身分。杜太医能如此诊脉,陆太医便不懂得?这差使你想做便做,不过,像你这般庸人不做也罢了。」

这是多深的羞辱!那杜衡当真能如此听脉?天才果然是凡人难及其之万一……

陆谦抖着手搭在那根细绳上,屏住呼吸,好半天也只感到自己心脏怦怦狂跳的节奏。

一连多日都是如此,六皇子不露面不伸手,陆谦只能对着根细绳欲哭无泪。他哪敢说出实情,这无能之耻实在承受不起,只能在杜衡面前依据最初时听来的诊断信口胡诌,什么六殿下还略有寒热,稍有肝火瘀滞,咳喘症状倒有所缓解……每说一句都像滚在刀尖上。

杜衡听了却很开心,只道六殿下身子若好了定归功于他,满口千恩万谢。

陆谦只盼望六皇子当真早日康复,若不然,他便要万劫不复了。

自从那天被三皇子打伤,杜衡便不曾到东篱宫露面。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若被崇临看到他青肿半张脸、吊着手臂的样子,那该有多难堪。右臂的骨头裂了,要养好定要花上个把月,脸上的伤已由青化紫,衬在白皙肌肤上煞是醒目。更何况,当时被揍,实是为崇临生气着慌,才说话失了分寸,这怎能被他知道?

虽然受了伤又不能去东篱宫,杜衡却放心不下,每日都上太医院,顺便去药监司看着司药熬崇临要服的汤药,晚上回到琳琅阁就用能动的左手做蜜糕,因不习惯而花上比往常多几倍的时间。但即使这样,他也不愿假手他人。

取而代之,杜衡找了与他熟识、年龄辈分相近且医术可靠的太医陆谦前去为崇临诊治。这样也好第一时间得知他的病况,作出应对。

这几天,太医院人人面露喜色。因天煞的风流浪荡子杜衡终于遭了报应,顶着张青紫的脸还出来招摇,真笑死了人。但他是在何处被谁打的仍是个谜,一时间便成了宫里最热门的话题。

各种版本的谣传、小道消息层出不穷。大抵都是他在哪的妓院和某朝廷大员斗法抢美女,结果凭着张俊脸勾得美人心潮荡漾,惹毛了对方,吩咐家丁给狂揍一顿,赔了夫人又折兵;要嘛就是他和哪宫的宫女私通,被他原来的老相好知道了,找人盖了麻袋狠狠暴打……如是谣传,数不胜数。

杜衡自是充耳不闻,小荻却咽不下这口气。明明是那三皇子仗势欺人,爷凭什么受了伤还给他背黑锅。更别说现在谣言满天飞,什么难听传什么,这让人怎么忍?

太医院左院判杜廷修对自家儿子相见视如不见已是多年,宫里人人尽知。三年前杜衡外宿青楼后两人便断绝关系,杜老爷子更斥亲子如秽物一般。此时别说为他在人前辩驳两句,根本就避之唯恐不及。

小荻护主,几番想道出真相,却被杜衡下了封口令,甚至还让他告诫小安也不要同任何人、尤其是他主子崇临提起此事,小荻只能在肚里叹气,委屈无法对旁人说。

这天,崇临晌午要服用的汤药煎好了,杜衡就着药碗抿了口,点头道:「不浓不淡,刚刚好,端去吧。」

小荻接过药碗放进屉里捧起,小声嘟囔。「我看您老老实实回琳琅阁养着算了,再这样下去,连儿子都要有了。」

「什么儿子?」杜衡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放下药屉,小荻俯腰贴耳,学着宫里那群多嘴烂舌的乌鸦,尖着嗓子绘声绘色道:「原来啊,那杜大太医是和宫女春桃春花还是春兰的,私下生了个孩子!结果被相好的某某妃子知道了,找人给揍成这副德性的!」

「啊哈哈,没想到你还颇有演戏天分。哈哈……」杜衡被他逗得捧腹不已。

小荻却蹙眉一本正经道:「我是说真的,现在什么难听话都有,只是没进您耳朵里罢了。」

揉了揉他的头,杜衡笑得淡然。「担心太多可会长不高的,荻少爷。谁爱说便由他说去,我又不会少块肉。」

「真是……您这什么鬼性子啊。」小荻拍开他的手,半真半假抱怨一句。正准备去东篱宫送药,却见柳公公急忙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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