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不想叫他,崇宁默默背转身去,自嘲地笑了。他崇宁从来都低人、差人、不如人,便倾尽所有努力也命定如此,还想争些什么?!
当初原是他先看上的苏清凌,编了歌谣故意散布,既羞辱天之骄子的六弟、激怒崇嘉,也能借庇护惜才之名将这难得的人才拉拢麾下,成为自己助力。谁知,到头来不过为人作嫁,笑话一场。
贵为太子又如何,没有任何值得自傲的东西,连向心上人表白的勇气都没有。
可只有杜衡和这天下,他绝不会放手。
「爷,擦擦汗,歇歇吧。」小荻心疼的拿湿帕帮主子擦去额头汗水。
杜衡左手捻针,凝神对准崇临穴位施针。之前一番折腾,右臂骨伤定是裂开了,这会发作起来,只觉痛不欲生。
大约一炷香工夫,施针完毕,汤药也煎好送来了。小荻用汤匙给崇临喂药,却总是喂不进去。
「我来。」杜衡想拿过汤匙。
「您那手抖的,怎么喂药啊?」小荻不依。
杜衡思忖一瞬,道:「把药喂进我嘴里。」
小荻闻言大惑,病的不是六皇子吗?但他还是听话的将汤药喂进自家爷口中,却见杜衡含了一口药竟俯下身子,用左手扳开崇临的唇吻了上去——
「哇!」小荻哪见过这场面,惊得差点摔了碗。一旁的小安脸色也登时红成一片。
「再来。」嘴对嘴喂给了崇临一口药汤,杜衡扬脸看着小荻。
这……这、这……小荻抖着手继续喂杜衡药,再看他亲口喂给六皇子。不自觉地,脸上便红了。小安干脆转开脸眼不见为净,可脖颈却是红透了。
喂了好半天,一碗药见了底。分开密合贴紧的双唇,杜衡呼吸已有些急促,冷静下来,脸庞也微微浮上红晕,却只握住崇临的手,呆呆看着人。
听脉象观气色,症状已经平稳下来,想是暂无性命之忧了。杜衡轻抚着崇临脸颊,唇上还留有那柔软唇办的触感。现在,竟有点不敢盯着他瞧。
小荻见药终于喂好了,便想叫小安一起出去备些饭菜。这屋里……太热了,怎么待的下去?
「你家主子为何到阶兰宫来?」杜衡突然问。
经过这番闹腾,小安脑子都还是糊的,琢磨了好半天才说:「好像是……什么卢大人的事。」
「卢启善!」杜冲突然惊叫一声站起身,没走两步又不放心的折回床头,想了想道:「去请太子殿下过来,就说杜衡找他,让他速来。」
小安吃惊到下巴都差点掉下来,小荻却毫不犹豫跑出去喊人了。
这杜衡……居然敢号令太子?那太子何等人物,自家爷都无法轻易见到面,他一个小小四品太医,说让速来就能速来?
但真正令小安吃惊的是,八风吹不动的太子爷,还真来得飞快。
小荻和小安行礼后都退出门去,崇宁坐下来,面上虽然带着笑,却有着七分冷。「听说你今天是来找我的?」
「没错。」
「真少见啊,杜太医这几日不是都身子不适,还误服了合欢散要休养吗?」
杜衡不理他的调侃,正色道:「殿下,请马上追回斩卢启善的判书。」
「呵。」崇宁声音淡淡的,面上却再撑持不住笑容。「六弟找你来做说客的?他卢启善不从上令,收容反贼、减招劳役,又拿官仓白米满天撒的送人吃,损了朝廷的脸面,凭什么不死?」
「他有何错?」杜衡抬眸直视崇宁。「蜀郡有山匪劫道,巴郡亦有商家遭劫。两郡大旱饥荒,蜀郡惨况更甚。加上那劳什子望仙台,劳役赋税猛增,百姓难以维生,必多灾民。
「灾民最易沦为流匪,巴郡若不收便会造成民变,入郡而无粮更会引起祸乱。卢启善为朝廷擦屁股善后,民声正旺,你却要他全家性命,不怕掀起暴动吗?殿下,此人只可嘉奖绝不可杀。」
「哼,好一通大道理,还条条分明。」崇宁怒极反笑。「找你商量时你不来,现在我的令下了,偏不去追。」
「崇宁!」杜衡轻斥,随口便喊出了太子名讳。
崇宁并未生气,面色益越发冷硬。「一个妇人之仁的小人,值得你这般着急来求我?开仓放粮也不过杯水车薪,有何用处?」
「自古民贵君轻,贵者如今食不果腹、流离失所。为一餐饱饭不惜拿命去拼的滋味,殿下自是不晓得,但必得学会体谅。如此,方可做个仁君。」缓下了语气,杜衡真挚言道。
八年前,他路经大泽乡时正逢水患又闹瘟疫,改走魏渠,沿途饿殍遍野,那惨况杜衡是亲眼见的。灾民们个个饿得骨瘦如柴,树皮、草根无所不吃,甚至尸体亦有人烹食。
人为了活下去本没有那么高傲,能得一餐是一餐。最悲惨的不是期待后的失落,而是根本不再期待。但只要人活着,就不可能不有所希冀。这些事,尊贵如万万人之上锦衣玉食的太子,是不可能懂的。
这便是权势在握,自古无情吧。杜衡心想,他也不期盼自己一番话便能让崇宁明白这些道理,可至少希望他不要一步错,之后满盘皆错。
仁君吗……低头思索着方才的话,崇宁心中松动了。正待要回答,却瞥见杜衡左手轻勾着崇临右手手指,指尖温柔的交叠在一起。
愣了半晌,他突然笑起来。「杜太医真堪称以万民为己任的楷模。可惜了,我说的话,绝不更改。既然做得出,便担得起。这天下终会是我的,你也是我的,我要你记住!」
看着崇宁决绝离去的背影,杜衡不由愕然:这真是平日那个处处顺他,锋芒内敛的太子吗?崇宁何时竟变得如此一意孤行、桀惊不驯?原来这些年,自己终究未能看透他。
崇临没能劝阻的事,他也不能。这便是命数吧,此事若真成了挑起战火的引子,也是天意罚人。但生灵涂炭,身为医者,心中却是不忍。
床上的人仍睡得深沉。杜衡俯身轻吻崇临眉心,叹息般的话语逸出唇畔。「才几日不见,竟瘦成这样了……」
回想起来,第一次听说崇临,是远在私塾时的事了。
课堂上,一屋子七、八岁的黄口小娃嘻嘻闹闹,任凭那落弟秀才塾师敲着戒尺,却全没个上课的肃静样。书桌上《百家姓》、《千字文》散得乱七八糟,想要安身保命得学会躲避各种流矢——沾了墨的羊毫、竹木书签、纸团、点心块,一不留神就会弄得满身脏。
杜衡坐在角落捧着本《穆天子传》,正读到盛姬之死,天子永念伤心,就见塾师喊了句。「要听故事的乖乖坐好!」
眨眼间,课堂里安静了下来,一个个小脑袋左摇右晃交头接耳,都掩不住满脸得意。
说起这人称秃半截的塾师,教书真真无趣到家,却有一个优点,很会讲故事。据说他家有在宫里当差的表亲,什么轶闻奇事都听得着。秃半载平日就爱说上一些,很多时候虽不指名道姓,但遇上明白人就全都漏了底。好在私塾里都是些平民百姓家的孩子,倒也无伤大雅。
此时杜衡之父杜廷修已是五品太医,虽比不得文武官员的威风,也是盖了宅邸的大户人家。杜衡行小,是继室之子,上面有两个异母哥哥,分别大他五岁和七岁。
家中原是请了位朱先生来教习道经,但杜衡厌恶道家经典,识全了字后便不再听讲,上课只看些闲书,最后被忍无可忍的朱老夫子一状告上杜廷修面前。杜廷修有意磨磨小儿子的脾性,便送他到私塾里念些启蒙书。在私塾不比在家,没人盯着,除了吵些,杜衡倒也乐得自在。
孩子们乖乖坐好后,就听秃半截清清嗓子,故弄玄虚的说道:「这宫里头啊有个妃子叫华妃,长相是极为端丽娇媚,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圣眷正隆……」
「夫子!」话还没说完,那厢已经有人举起小手了。「『端力』什么意思啊?还有后面『生劝』什么的不懂啦!」
「嗯……」秃半截皱着眉挠挠秃了大半的脑袋。「就是说那妃子是美人,皇上很宠爱她。」
「别打岔!」
「夫子快继续啦!」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叫起来。
「华妃四年前诞下六皇子,圣上赐名『临』字,你们知道为何吗?」秃半截笑迷迷卖个关子。
「我知道我知道!想求个双喜临门,图吉利嘛!」
「不对,肯定是皇上临幸那华妃,睡了一觉生的孩子,所以叫临儿!」
课堂里一下笑开了。这群字都没识多少的鬼灵精们畅所欲言,乱七八糟的答案满天飞。
终于秃半截敲敲戒尺喊声安静,眼睛却看向角落里一言未发的杜衡——这个班上读书最多最聪明的孩子。「杜衡,你说说看呢?」
提到「临」字,杜衡第一个蹦到脑海里的是「君临天下」,但即便对得宠的皇子而言,此名也未免太过霸气张扬,几可招祸。除此以外便是——
「回夫子。」杜衡站起身,乖巧的一拱手。「《秦始皇祠洛水歌》『洛阳之水,其色苍苍。祠祭大泽,倏忽南临。洛滨醊祷,色连三光。』讲秦始皇祠祭洛水出现吉兆天宝,此处『临』有天降吉兆的意味,不知和六皇子之名有无关联?」
听闻此言,秃半截几乎想要慨叹了。这杜衡不过一个七岁小娃便有如此心智学识,长大后不知会怎生了得。只怕是……比那六皇子也不差。
他点点头,「不错,这『临』字取的正是天降吉兆之意。据说六皇子诞生之时紫云笼罩天际,连骤雪都停了片刻,华荣宫顶镶嵌的宝珠流光闪耀,泛出异彩。」
「还紫云呢,这么神奇?」
「假的嘛,怎么可能!」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又热闹的议论开了。
「传有道士说此子乃灵宝天尊的白玉如意转世下凡,所以民间都称他为『白玉天家郎』。圣上通道,以此子为道尊恩赐,象征我朝百代盛世,宠爱非常。」秃半截捋捋下颌几根草似的胡须又说:「这六皇子也确是人中龙凤,据说才四岁年纪就能背诵《道经》和《德经》,相貌更比道观里老君座前的护法童子还要端正,极为聪明伶俐……」
玉如意转世下凡?杜衡抿嘴笑了,神话志怪之类书籍他看得多了,却不通道也不信神。上清灵宝天尊是三清尊神之一,传说纳玉晨之精气、九庆之紫烟育形为人,总是手持一柄镶金嵌碧的白玉如意。
那如意虽美也不过是块石头,若真能化身为人,他倒想见识见识。可若说四岁便会背《道经》,实是不简单,那东西乏味又晦涩,他都没能记得很熟悉。
那天晚上,杜衡作了个梦,梦里一个全身玉白,小手小脚、嫩如藕段的娃儿,坐在莲花池里对他笑。醒来时好像听到那孩子叫了声他的名字,却是记不真切了。
那之后过了四年,杜衡辗转两所书院,而秃半截口中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华妃也殁了。
父亲原本便是少言寡语的人,而且日甚一日,近来常入夜了才满身酒气的回府。虽然他每天都很疲惫,神色却益发凌厉,那野心勃勃又充满疑虑惊怕的神情让杜衡觉得陌生而疏远。
从母亲那杜衡听说了父亲即将被任命为六皇子主治太医的事,据说会官晋两级升为左院判,旨意不日就下了。
「来月和为父进宫受赏吧。」一天用晚饭时,杜廷修突然对杜衡说道:「我想让你习医,去太医院和主事大臣打好招呼,入官学就容易了。」
不只杜衡,两个哥哥还有三房妻妾都惊呆了。杜衡只道父亲对自己并无偏爱,从未料到竟想让他继承衣钵。莫非,他知道自己偷看了书房里的医书?
「父亲,您,您要让三弟……」一向沉不住气的大哥杜睿撂下筷子便喊了出声。他提过很多次想要习医,但从没得到父亲肯定的回答。
见杜衡愣着没回话,杜廷修问道:「你们三个说说看,『风』为何?」
风?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杜睿和满脸愤懑的次子杜钧都不说话了。好半晌,杜钧犹豫着开口道:「是指风邪吧,还是伤寒?」
杜廷修没点头也没摇头,只看向小儿子。杜衡为难了好久,还是回答了。「巢元方《诸病源候论》有言,风者,乃八方之虚风也。八方之风,皆能为邪。人以身内血气为正,外风气为邪。凡癞病,皆是恶风及犯触忌害得之。」
「你如何看?」杜廷修面上仍旧淡淡的,在座诸人却被方才杜衡那番听不懂的话惊呆了。
「言过其实罢了。」杜衡拧着眉头说得认真,语气里透出十分的笃定与自信。「风是四时之气,分布八方,主长养万物。患病岂会都由风邪引起?五脏处于内而气行于外,反是心脏神主血脉,心为手少阴之经,心气血气两虚时最易生病,但主导病因需分内外并非单受邪风所害。」
一室静默好半晌,一向不苟言笑的杜廷修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两个哥哥露出得意神色。听小弟说得头头是道,还不是满口胡言贻笑大方?
不多时,杜廷修敛起笑容,肃容道:「这番话不要在人前说。想进官家地方,绝不可挑战经典。但你说的没错,我从医二十余年才敢得出你方才言论。」
最后,杜廷修只是这么说道:「你习医吧。」
可临入宫前两天却生了变故。那天傍晚,杜衡正在院子池塘边喂鱼,就见父亲满脸忧色的走过来,看了他良久才开口。
「好好念书,参加文试。十一岁还太小,四年后那届就去吧。是你的话定能给杜家光耀门楣,位列三甲也不出奇。」杜廷修用手拂去落在杜衡肩头的柳叶,苍白的脸庞似隐忍着很大苦楚。「不要习医,过安心的日子。」
杜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原本并没执着要做太医,便点点头。事后听母亲说,那天父亲正式升为了六皇子的主治太医,去东篱宫为他诊病开了方。
就是那个玉如意转世下凡的小皇子啊,想起梦中嬉戏莲叶间、白玉似的孩子,杜衡微微笑起。突然很想见他一面,就不知真人是怎生模样,自己父亲一个字也不曾提到过。
自那之后又是四载光阴疾如逝水,礼部传出消息已定取杜衡为新科状元,一石激起千层浪,年仅十五岁的惊世英才名动朝野。彼时正逢腊月新年,皇帝命广宴百官,杜衡也被指名在内。
皇宫果然是奢丽繁华到极致,雕梁画栋、朱漆顶檐,幽深曲折的长廊稍不留神便会迷了路。殿中歌舞丝竹不歇,喧嚣直入九天。大臣们满脸的喜悦热络,眼中却个个透出虚伪的算计与防备。不停有人凑过来给父亲敬酒道喜,说些虎父无犬子、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之类,真真假假、难于分辨的恭维话。
真是个可怕的地方,而且,好冷。
杜衡揉搓着有些笑僵的脸,扯了出恭的由头溜了出来。
要到哪儿去呢?这偌大的皇宫里,想去的地方、想见的人只有一个。不知他现在醒着还是睡着,又在做些什么呢?东篱宫中……应该比较暖和吧?
那夜进宫大半天,杜衡第一次发自真心绽出抹笑来。
第七章
连续三天两夜,崇临的病却反复难愈。人不曾醒来,烧得迷迷糊糊,不时喘咳着,药吃不进,水也喝不下。杜衡衣不解带守在病榻前,为他施针、更换额上湿帕,已经两夜未合眼了。
「爷,觉不睡,饭总得吃啊。」小荻捧着食盒好说歹说才劝得自家爷动动筷子,但没吃两口又搁下了。
外边天色渐暗,太监开始在阶兰宫各处廊檐掌灯,灯光透进窗纸,屋内一瞬间仿佛浸染了血的殷红。
「快入夜了,点上灯烛吧。还有,你该去睡了。」杜衡疲惫得连笑容都难以撑持。
小荻拿他没办法,点了烛台又仔细关好门窗,便拉着小安到隔壁偏房去休息了。
「崇临,你什么时候才会醒?」看着病榻上越来越苍白的脸,杜衡心中只浮现出「药石枉救」四个字。这样的病势,若持续昏迷不醒,恐有性命之危。
——为何总皱着眉头,作了什么恶梦吗?
杜衡抚平崇临眉间的皱痕,掖紧被角,发现他的左手不知何时露在外面,便执起想放回被子里。
「这伤是?!」他惊得叫出声来。
崇临左手背上居然有一大片灼伤,似乎伤了好些日子了。没敷药包扎,泛黑的伤口已在化脓,倔强的不肯结疤,还有血丝渗出。因他的左手在床里侧,又被衣袖遮住,一直都没发现。这么重的伤,难怪烧迟迟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