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沛瞥了他一眼,因为不明白王海为什么要旧事重提,老头沉着脸没接话。王海又说:“当时,我就想这老同志咋这样说话呢?没点觉悟咱也不好意思来穿这身警服不是!老陈,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你当年教训我们的话我可一直都没有忘记啊!现在换我问你一句,你不肯告诉我实话,是贪生怕死呢还是真的老糊涂了!”
这话说得实在太难听,直说得陈沛老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头发都快竖起来了。郝峻一看老头真急了,心想,“完蛋!这头犟驴,有这么套人话的吗!”
果然,陈沛“腾”地跳起身来,撂胳膊掳袖子就准备撵人。王海脾气虽臭,总不好意思和一位半截入土的老人家动手,于是两人大眼瞪小眼,相互在那儿运气较劲。就这么足足瞪视了有十来分钟,郝峻急得两头作揖也无济于事。最后瞪到王海两只眼睛快要流泪时,陈沛忽然说:“好,我赌了,我就赌你小子还有点良心,是个好警察!”
郝峻一听,好嘛,敢情是我多事,白白担了一回心,原来这位也是头犟驴,老犟驴!两位,既然看对眼了,那就请快说正事吧。”
陈沛站到凳子上,从挂在墙上的一幅全家福镜框背后取出一个薄薄的大信封。他说:“那次海岛缉毒行动失败后,米岚来纪检室找我。他怀疑刑警队里有人出卖情报给毒贩,希望我能协助他调查,把刑警队乃至局里所有人的档案都秘密调出来给他看。”
“为什么找你,”王海诧异地问,“这事他怎么不来跟我说?应该找我才对!”
陈老头一翻白眼,气哼哼地回答:“换了是我,头一个要怀疑的就是你王大队长!”
“什么!”王老虎再次暴走,鼻子都快顶到人家陈沛的额头上了。
郝峻赶紧拽住他,不停地给陈沛赔笑脸,“老爷子,您别理他,他这是更年期综合症又发作了!”
“你说呢!”陈沛喊叫声比王海还大,“一天到晚乱搞男女关系,换女朋友比换内裤还勤快,谁知道是不是你在床上变节或者说漏了嘴!就你这号人也配当警察,干脆改行做种猪去吧!”
一番话又把王海呛得七荤八素,当场臊了个大红脸。郝峻却在一旁很不给上司面子的拍手称赞,“您老教训得对,简直太对了!我们队长啥都好,就是这好色的毛病要不得,实在要不得!”
老头其实就是出口刚才被王海斥责的恶气,骂完人了,脸也挣足了,便把手上的信封递过去。他说:“要说米岚是内鬼,是畏罪自杀,打死了你我也不信!出事前一天他偷偷把这个交给我,说是重要证据,要我替他好好保管。他还说这个案子很大,牵涉太广,光凭咱们局里怕是办不了,得靠上面。日后他如果出了意外,要我一定想法子把这玩意交到上头去。”
王海连忙打开。信封里头只有一张极为模糊的照片。背景瞧着挺眼熟,应该是临海海边的某一处码头。拿到灯光下细看,照片上有三名背光而立的男子。其中一人戴着黑色棒球帽,隔了老远从码头正往一艘游艇上跳,身手颇为矫健。另外一人被宽大的墨镜遮去半张脸,站在游艇的驾驶舱内,露出了半个身子,朝第一个人扬手打招呼。这两人都只拍到侧面,又因为光线昏暗,根本看不清五官年纪,瞧身型似乎都挺高大。最为神秘的则是这第三名男子,要不是米岚在他上面事先用红色笔打了个圈圈,王海很可能不会注意到照片上还有第三个人存在。此人带着军绿色的渔夫帽,独自站在离码头不远的大树下,从照片上看似乎正举着望远镜在窥探或者说监视着游艇上的两人。因为离得更远些,所以只能勉强辨认出是个身材高瘦的男人。
王海摸摸下巴问:“我什么也没看出来,到底啥意思啊,老陈?”
“我知道的都说了,剩下的就该你去调查了解。”陈沛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米岚曾对我说过,问题就出在刑警队内部。因为大家是共事多年的同事,所以在没有确凿证据前他不敢随便乱说。”
王海点点头,心里不由一阵难过,米岚人长得高大,其实办案时心细如发,多半是因为发现了什么才遭致这场杀身之祸。他问:“出事前米岚给你打电话,说了什么没有?”
“米岚说关键性的证据已经有了,他知道是谁袭击了法医物证室。他还说,这人其实也挺可怜的,所以想给对方留下一个自首减罪的机会。如果那人在二十四小时里不向局里自首,他就揭发此人。我劝他先告诉我对方的名字,米岚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说。我认为就是那个人,那个人杀害了他。米岚这孩子……太善良……太善良……太善良了!”
王海别过头去,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眼角泛出的泪光。米岚是他亲手带进队里的,初来的时候,小伙腼腆得和女同事说话都会脸红。郝峻这时忽然插嘴说:“老爷子,最近天气凉快,您要不请几天假,带夫人出去散散心吧。我替您安排一下,国外也行。”
陈沛听话知音,一笑道:“多谢你费心!我还有七个月就退休了,老废物而已,想必人家也懒得来收拾我这把老骨头。倒是你们俩个年纪轻轻的,做事又冲动,自己小心吧!”
离开陈沛家,两人的表情都有些沉重,于是一路无话,任由悍马飞奔,很快就到了王海家。王海忙活了一整天,已是又累又饿,朝郝峻挥挥手就上楼去。郝峻知道他家里这会儿肯定什么吃的都没有,方才早已一个电话打到了自家开的五星级大酒店。几分钟后,王海瞪着满桌养胃保健食品直发呆。猪肚藕片汤,牛胃煲甘蓝,鱼肚海鲜粥,猴头菇炒肚丝……就算以形补形也不用做到这种地步吧?
“队长,粉红色药片是保护胃粘膜的,饭前吃一片。胶囊和白色药丸必须饭后半小时才能吃,空腹吃的话伤胃,别记混了。”郝峻在电话里逐条嘱咐他,“你胃不好,要按时吃药进餐。千万别忘记了几天都不吃药,想起来的时候一吞一大把。那锅鸡蛋粥是给你明天当早餐的,就着南瓜饼吃吧。对了,睡觉前记得喝一杯热牛奶,一定要喝!”
王海平生最怕人婆婆妈妈,立刻不耐烦起来,真想骂两声“鸡婆啊你!”,可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却变成了一连串的“我知道了。”搞得王老虎自己都很郁卒,我是他领导还是他是我领导啊,我干嘛这样低声下气!
最后,郝峻道了声“晚安”挂机,只留下对面那个家伙独自望着手里的话筒苦苦寻思,“我今天到底吃错了什么东西?”
“笃,笃笃!”三下不轻不重的叩门声。陈沛出来开门,见到站在外面的郝峻居然一点不惊讶,侧身做个了“请”的手势,就把人让进屋子里。郝峻在客厅沙发上坐定,两眼直视对方,然后用毕恭毕敬的语气说:“老爷子,您刚才故意留了一手,现在总可以讲了吧。”
“就知道瞒不过你!王海这个大草包,亏他还有脸当大队长,你小子机灵胜他百倍!”陈沛冲着他直乐。
郝峻腆着脸谦逊道:“哪里,哪里!比起您来我的道行差远了,您老才是真正的泰山北斗、武学宗师,我们做小辈的那只有仰望的份。您老要是肯动动手指头,稍微这么点拨一下子,我们就终身受益了。什么叫大师什么叫大家,您这样的就是!”
陈沛被他阿谀得一愣一愣,好半天才回过劲来悻悻地说:“行了,行了,快别继续奉承了,怪槮的!我这儿都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是,是,您老请讲,晚辈听着呢!”郝峻乖巧点头,小白兔似的支起耳朵来倾听,表情既诚恳又老实。陈沛看得心里直发毛,这位难道是铁了心要和布拉德?皮特争夺本年度的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吗?
“其实啊,我方才也不算隐瞒不报。”老头点了支烟,慢慢开口说道,“米岚真的就只留下这一张照片给我。不过,那天他交给我时还说了一句话。他说‘有些事情看起来不可能办到,其实是假象在误导大家,而我们周围有很多这样的假象。’”
“请问,还有别的吗?”郝峻等了一小会儿,见对方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就细声细气地追问一句,态度恭顺又谦卑,实在令人很难拒绝。
“……”陈沛本想说“没有”,可被人家郝峻用温润双眼这么一转,只好苦笑着说:“米岚生前曾去市立医院调查过几次,具体为了什么我不知道,问过他也不肯说。你不妨去看看,也许会有收获。还有,他曾说内鬼不止一个人,也许是两个,甚至更多。喂,我知道的都说完了,这回是真没有了!”
郝峻暗中叹气,案子千头万绪错综复杂,还涉及到警队内部,可手头上的线索却只有这么可怜的一点点。他客客气气谢过了陈沛,起身告辞。
郝峻前脚出门,陈沛后脚就拨通了省厅办公室的电话,“常厅,照您的吩咐,我已经把东西交给王海他们了,请指示下一步行动方向。”
第十九章:夜色多情
临海恰逢多事之秋。刘长庚在短短几天里一下苍老了许多,连说话的声音听上去都像从一个肩背佝楼的人胸腔里发出来的,全无往日气势威严。王海还在为他支持汪源曦的事情生气,对他不理不睬的。刑警队里少了米岚,气氛已大不如前,连一向长舌的陈浩飞都快变成了锯嘴葫芦。空空荡荡的法医物证室被汪源曦的调查组占据,省厅派来一个满脸粉刺刚出警校大门的小伙子,算是暂时接替田祺和段大成的工作。
小法医名叫林木森,头一天来市局报到王海就给他一个下马威,把人家吓得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和他单独照面。小法医人虽然青涩,不过还算有点真本事。他很快从米岚的血液和毛发样本中分离出了某种化学物质,这种特定的物质残留多数情况下只可能出现在麻醉药物使用后。单凭这一点还不足以证明米岚的清白,但至少证明了他的所谓自杀有可疑之处。刘长庚下令将此案定性为谋杀立案调查。
郝峻趁机提出再探“红人会馆”,接触谢子天。王海以安全为由一口回绝了。他怕郝峻阳奉阴违不听号令,派了陈浩飞看住他。同时撂下狠话,敢私自行动,他大队长就行使职权让郝峻走人,陈浩飞也得连坐,把小陈唬得连郝峻上厕所他都紧盯不放。郝峻的重点部位在此后的几天里被陈浩飞探照灯似的目光逡巡了许多遍,最后,终于逼得郝峻露出了深藏已久的獠牙。“陈师兄……”
陈浩飞见他眼角飞出春色少许,两颊红润如同涂丹,被吓得双腿战战,还未应战自己先软了半边。郝峻轻启朱唇问他,“陈师兄,你是不是喜欢我?”
“没,没,没有的事!”
“师兄,你看光了我的裸体,要对我负责……”郝峻怯生生地微笑着,看上去十分生嫩可口,可惜陈浩飞却没有一点天赐艳福的惊喜感觉。他蜷缩在厕所里的小拐角,恨不得把整个人变成蟑螂钻进墙缝里。半饷后才用弱弱的声音反驳,“没有看光,我向党中央和毛主席保证就只看见了一丁点而已……郝公子,您别误会,千万别误会!”
“一丁点?还而已?”郝峻非常的不满,心想你这是在挑战我的男性自尊嘛!不过眼下不是计较对方用词的时候,得先把正事办了。他蹙眉捧心,故作哀怨状,“陈师兄……你嫌弃我?”
“我哪敢嫌弃你!不,不,不是!我哪配,郝公子,我哪里配嫌弃您啊,您饶了我吧!”郝峻湿润的嘴唇距离他的鼻尖只有不到五公分,陈浩飞双手抱头,都快吓疯了。郝半城要是知道自己唯一的男孙喜欢上了一个男人,嘿,还不把他陈浩飞给烹了!
“陈师兄……你要始乱终弃……”郝峻再进半步,漂亮的大眼睛里似乎已蓄满了泪水。
可怜的陈浩飞受不了如此巨大的刺激,大声惨叫,“队长,这活我干不了,您还是开除我算啦,不然直接枪毙也行!”然后夺路而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市局大院,逃命去也。郝峻朝着他身后扬起的滚滚红尘挥动狼爪子,慢走,不送啦!
郝峻换好行头,再次出现在“红人会馆”霓虹灯招牌下时,这里刚开门营业,其他客人还没到。老板谢子天懒懒散散靠在吧台边,眯缝着双眼似乎宿醉未醒。他用黑色丝带把长发在脑后束成马尾,穿了一件复古式样、带蕾丝花边的白色丝质衬衫,黑色长裤,颓废又性感的模样。
谢子天看见郝峻走进来立刻露出招牌式的迷人笑容,朝对方勾勾手指头,示意郝峻过去。郝峻假装没有看见,在大厅一角的半开放式包间里坐下,向侍应生要了瓶啤酒。
谢子天一路摇摇晃晃跟过去,挤坐到郝峻身边,委委屈屈地说:“你好坏,那天不打招呼就走,害我为你相思成病。看,人都瘦了!”说着整个身子依偎过去,就想往郝峻怀里钻。
郝峻不想被他白白吃了豆腐,赶紧用手一推。谢子天“哎呦”一声,被他推得差点从座位上滚下去。这会儿正泪汪汪爬起身来,楚楚动人地作饮泣状,“果然是郎心如铁,不知怜香惜玉。”
郝峻嘴角抽搐,心说:“老大,拜托!你是黑道精英,临海一只鼎,装什么弱受!”
他方才刚用这一招戏弄了陈浩飞,没想到老天爷居然报应得这么快。郝峻猜到对方一定已经弄清楚了他的警察身份,这是故意在插科打诨呢。他不是软性子的陈浩飞,自然不会被弄到手足无措,左手一撂额发,露齿冷笑道:“谢老板,你是打算公开色诱警务人员吗?”
“请叫我安东尼,”谢子天有点无趣的坐直了身体,“老板这个称呼忒俗气了,郝警官!”
“安东尼,”郝峻马上改口,换了一副诚恳认真的表情继续说,“我正在查一件毒品案,需要你帮忙。”
“身为一个好公民,我很乐意配合公安机关的工作。我本人最厌恶毒品,从来不许任何人在我的店里沾毒,这一点凡是出来玩的都知道。郝警官虽然初到临海,想必也曾听说过吧!”
“当然。所以我才来找你,能给我说说罗兰德的情况吗?我们怀疑他的死和毒品大案有关联。”郝峻笑得天真,笑得至诚,笑得毫无戒心。这很契合他眼下的身份,一个任性的,被家里人保护过度,刚出校门,对现实社会尚存幻想的年轻人。
谢子天心里直犯疑惑。临海的警察该不是都傻了吧,难道打算派个孩子就从他口中问出线索来?他觉得十分有趣,忍不住起了游戏之心,于是饱含热泪,用痛心疾首的口吻说:“毒品对年轻人的危害真是太大了!小罗跟了我三、四年,我没把他教好。警官,他死得忒惨,请你们一定要查出凶手,告慰死者在天之灵。”
郝峻也不含糊,立刻握住对方双手,语气沉痛地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要我们警民配合,凶手就逃不过法律的制裁!我想看看罗兰德生前住过的房间,你不会拒绝推诿吧,安东尼?”
谢子天歪歪嘴角,知道自己中计了。眼前这个家伙貌似单纯无害实则腹黑,一肚子的阴险狡猾,三两句话就把他给套牢。他一时猜不透对方的用意,又无可规避,只好笑着点点头,站起来给郝峻带路。
两人坐电梯上了顶层二十四楼。这一层面积颇大,谢子天占据了正当中的一间办公室和视野最好的一套套房,剩下的全是为他个人服务的工作人员的住所,有情人、保镖、助手、按摩师等等。罗兰德在这里曾拥有过一间位置紧挨着谢子天卧室的小套间,他过世三年,房间重新装潢过了,如今住着位长得很像碧昂斯的混血模特,昔日痕迹早已半点不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