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午之后,谷秀和十余家衣坊的掌柜们在议事厅齐聚一堂,只见霜来一人端坐上首,老夫人吕氏果然并不露面。只因修武派人回报说他要晚点才来,霜来便不再等他,向众人言明衣坊存货必须尽快出清之事,请众人集思广益,共商良策。
众人倒也畅所欲言,有的说谷家堡衣坊的衣料在城中质量最精、售价最高,寻常人家望而却步,若要快速出清,便要适当降价为好;有的说衣坊所请的裁缝大都上了年纪,手艺虽精,但其制作的衣裳款式略显陈旧,建议适当撤换;有的说自从上月开始施行“至尊体验计划”之后,客人对额外所赠之物十分受用,因此不妨增加赠品的数量和种类,客人必然更有好感。
一时厅中言语热烈,说得霜来不时点头,末了她却恳切道:“众位叔伯所言之计果然句句在理,我也都一一想过,便也有些浅见,还请各位点拨。其一,降价之事,毕竟是自伤本元之举,不可大肆铺开,依我之见,只可限于时日最久、色泽最陈的那几个批次。
其二,款式之事,我以为不可苛责于众位裁缝,其实无论新款旧款,均有顾客钟爱,何况裁缝与客人直接往来,对客人的尺寸及偏好最为熟悉,实是我衣坊倚重之人;但谷秀大叔确实已经派人前往中都求取宫廷新款,不日便回,届时还请各位掌柜劝服裁缝,与时俱进,多学几种新鲜款式。
其三,赠品之事,之前所赠之物多为丝帕、香囊,如今还可增加与衣裳相配的头花、束带等等,但也不可过于泛滥,以免反受客人轻贱。”她这一席话侃侃道来,言之凿凿,果然令在座之人刮目相看,众人原本抑郁之气一扫而空,顿生拨云见日、踌躇满志之感。
不料霜来却毫无自矜之色,只道仅此三计犹有未足之意,恐怕难以完胜。众人于是继续搜肠刮肚,冥思苦想。
忽见谷秀霍地起身,指着门外一人,喜笑颜开地拍手道:“哈哈,军师来了!”
众人翘首一看,可不是修武是谁?只是他病体未痊,多日未出,乍一看来,面色略有些苍白,身形也清减了几分。——修武铎山进退之事,自是不便对外宣传,众人只当他真的病了,倒是纷纷起身向他致意,他自是欠身辞谢不已。
霜来昨夜并未将修武形容看得如此真切,此时见他确实比前些日子虚弱了几分,真是打心底里感动,起身歉然笑道:“修管事尚在养伤,我却频频以俗务相扰,还请见谅。”
修武也抱拳笑道:“霜来小姐言重。我已康复如初,自当再效犬马之劳。”
谷秀于是将众人所议之计约略说了,又问修武有何高见。
修武慌忙谦道:“霜来小姐和诸位掌柜早有珠玉在前,修武识见鄙陋,不过聊资笑谈罢了。——记得少年时读过几册杂书,极言商贾之道,不单是为了促进物资流通,收取走北贩南、贱买贵卖之利差,更是为了带给人们更真、更善、更美的生活。”
这等营销理念,众人自是极为陌生,无不面露不解之色,霜来也凝眉奇道:“修管事,未知此言深意,还望详解。”
修武笑道:“好,便以谷家堡所经营的布料衣裳为例。衣物之始,乃是为了蔽体御寒、行动方便,时至今日却更注重美观和体面,只因颜色和裁剪能反映穿着者的身份和性情。一件衣裳,若是不够美观、不够体面、或是与自己身份不合、性情不符,人们宁可扔进箱底,也不愿意随便穿着上身。所以我们这些制衣服、卖衣服的,实在有机会成为美的使者,为客人推荐最适合他们的颜色和款式,让他们看起来更自信、更得体、更俊美。”
众人一时陷入了沉思,修武所言之事听上去很有几分神圣,却与寻常做法大相异趣。
谷秀素来头脑开放,当即捻须叹道:“我倒认为修管事言之在理。我等从商数十载,常自反思,每日也不知做过几多违心之举。有时明明见到客人所选之衣料款型,与其体型性情极不相称,却仍要出言恭维,唯恐抚了逆鳞,丢了眼前的这桩买卖;等到买卖既成,做出成衣,客人穿着上身之后,却又果然百般不适,但他们自然不会自责眼光不佳,只会迁怒于我等手艺不够精湛——不少新客便是因此失去。”
这番经验之谈引起在座者一片共鸣。
修武也笑道:“谷秀大叔言出肺腑,令人感佩。不错,木料行和衣坊虽然同是堡里的买卖,其实还是大有不同,一个是摆在冷冰冰的屋里,一个是穿在活生生的人身,客人私心在意的程度并不一样。我们虽已一再主张,要设身处地为顾客着想,但这并不是一味去随顺附和顾客之见。木料行的伙计若是违心赞赏客人自己的眼光,倒也无妨;但咱们衣坊的掌柜和伙计,却要试着去做客人的谏臣和诤友,这样才能得到客人的感激和认同。”
做客人的谏臣和诤友?这种做法听着略有几分道理,但亦属惊世骇俗之举,难道不会引起客人反感么?众人心下沉吟,便眼巴巴地望着霜来,请她拿个主意。
霜来见状,便对修武笑道:“修管事见识广博,的确发人深省,若有其它妙计,不妨一并说来。”
修武恭敬道:“霜来小姐过奖,我不过厚颜借用前人总结出的道理罢了,实在当不起大伙儿谬赞。不过,适才我听说谷秀大叔已经派人去中都访求宫廷新款,窃以为倒也不必。因为人心相类,宫廷中人能够做到的事情,民间未尝就不能做到。也就是说,我们不仅可以跟随潮流,仿效宫廷之风,而且也可以创造潮流,自行设计新款,使之在民间流行开来,甚至自下而上,影响宫廷。”
此议一出,直如平地炸响一个惊雷,不仅一众掌柜完全呆住了,就连霜来和谷秀也惊得从座上站起。但修武只是平静地望着霜来,似乎想问问她究竟有没有这个胆色。
霜来思潮澎湃,久久才道:“自古及今,商人从来都是四民之末,从未试过一领潮流之先……修管事言之重大,若我采纳此二项建议,则我谷家堡衣坊的命运或将彻底改变,因此还请容我从长计议。”
修武情知不能过急,便也拱一拱手,淡淡笑道:“霜来小姐、谷秀大叔、众位掌柜,在我看来,那服饰潮流,却也并不神秘,无非是在寻常衣物的基础之上,或长一分、或短一分、或宽一分、或紧一分、或多一色、或少一色、或增一物、或减一物……是以修武愿与诸位一道,共建新款研发小组,请拨裁缝数人,旧布若干,尽行尝试。”
众人一惊再惊,后又反复合计。霜来几经挣扎,最终选择了折中之举,部分地同意了修武的建议,除了施行众人合议的旧货适度降价、紧跟宫廷新风、适当增加赠品三策之外,也还选出三家衣坊,试行修武所提的“客户诤言”之策,并正式成立“谷家堡衣坊新款研发小组”,由修武领衔,小组成员由他自行挑选,行事方式一概不拘,只限其二十日之内拿出若干新款样衣,供全体掌柜品评优劣。
这日之后,只因管家谷良受伤卧床,霜来便继续留在堡中,亲自处理内务,城中之事则交由谷秀一手打点。
自新策施行,衣坊存货渐有销动,入账逐日增多,然则折价促销毕竟是自伤其本,销得越多,自然亏损越多,但是为了盘活现银,也为了解决长期遗留的库存问题,霜来却也必须出此下策。
后来修武曾经主动提出要借出自己手头的一千二百两现银给她应急,霜来原本有些心动,但一听他说要附带“月息五厘”的霸王条款,便生气地一口回绝,事后却又感到后悔,便又做好了将自己的嫁妆拿出来应急的准备。
还好她近期在家日多,可以经常到明晖处走动,却也绝口不提他与心柔暧昧之事,倒让明晖且喜且愧。而心柔也果然闭门不出,不敢再与明晖私下见面。
明晖一向刀剑双绝,是以仲秋那夜,霜来便将一双精心定制的上品刀剑馈赠与他,作为他秋试应考之用。明晖大喜之余,也解下家传玉佩作为回赠。二人当晚月下练剑,彼此都找到了多年来的那种默契,至晚才各自回家。心柔则独坐房中,暗自伤神,着实流了不少的眼泪,霜来却只佯装未知。
第四十七章:青出于蓝
衣坊大会十余日后,三家试点衣坊相继有好消息传来。原来最初施行诤言直谏之策时,客人上门后,一听逆耳之言,果然面色不忿,拂袖而去,直闹得那三家衣坊门可罗雀。但数日之后,这些曾被气跑的客人反而又重新登门,大夸特夸谷家堡衣坊真心为客人着想,不像其他店家,只会曲意逢迎,一心贪财获利。
这些客人经历了从怀疑到改观的过程,穿上衣坊精心推荐的衣款之后,果然心情舒畅、有口皆碑,是以这三家衣坊便又突然间从谷底冲上顶峰,人客不绝,好评如潮,入账数倍攀升,转眼就将亏损追平。
谷秀一见试点成功,便禀明霜来,即日在其余各店推行此术——谷家堡衣坊沉寂多年以后,从此再度声振。
修武却不大关心这些消息,他这几日正在衣坊后堂的成衣间里,帮着几个老裁缝裁裁剪剪。
一位老者一边缝纫,一边摇头笑道:“唉呀,我说修管事,这裁缝嘛,我们可是做了整整一辈子,但那什么‘设计大师‘嘛,还真是一天也没做过啊,哈哈!”
旁边一位老者瞪眼啐道:“嗐,人家修管事那是抬举咱们,你这老家伙还真好意思往自个儿脸上贴金?这些设计图,那可都是人家修管事一张张画出来的,我们不过是指手画脚,动了几下嘴皮子罢了!”
另一位老者劝和道:“呵呵,要我说,若不是早就知道修管事是咱们谷家堡的堂堂管事,我还真以为他天生就是干咱们裁缝这一行的!——你们看看,这两样颜色,那可真是,配得绝了!”
他抖抖手中的一件成衣,原来是一身女装,上衣下裳,样式却比寻常装束稍作改良,上衣有意做得短小,衬得那裙摆更加蓬松,而那紫红和靛蓝的色彩组合,绝对是浓烈夺目,极大胆,却又极协调。
三人看得啧啧称奇,修武也起身笑道:“几位老师傅,看来我这次真是找对人了,你们的手艺出神入化,确实做出了我想要的效果。”把三人乐得合不拢嘴。
转眼便满了二十日之期,修武等人日夜赶工,果真做出了四十件成衣,分作秋花、秋果、秋水、秋月四个系列,每个系列各含十套衣物,却又自成系统、独具一格,各系列共同的特点乃是不带一丝刺绣,仅以新颖的配色和得体的剪裁取胜,令人耳目全新,印象极为深刻。霜来和谷秀等人看过之后,哪里还有别的话说,只把修武再度惊作天人。
修武便又趁热打铁,鼓吹说,最好能举办一个盛大的“庚辰年谷家堡秋装发布会”,请四十位美人款款而行,将这四十件成衣当场演绎出来,才能取得广而告之之效。
这办法好则好矣,但一时要上哪找这么多身段标致的美人呢?还都是能够落落大方地穿着新衣抛头露面的?
众人微一琢磨,不约而同想到了如今艳名广播的红豆馆花魁阮香君。双方之前已经有过合作,不知此番能否再度联手?
霜来寻思,只要能说服香君答应下来,甚至可以将这些样衣赠予她作为谢礼。这些衣裳如此新鲜华美,香君既是爱美女子,便不可能不会动心。——思虑再三,她终于决定鼓起勇气一试,隔日便带了修武和谷秀二人,前往红豆馆约见香君。
香君倒也大方接见了他们,而且一见到那些别致华服,果真也爱不释手,但终究还是蹙眉推辞说,她这几日正在忙于制作新曲,暂时腾不出时间。
霜来等人求恳不成,只得拿了样衣悻悻而出,只有修武不甘心道:“香君姑娘,我知道你在苦苦找寻新曲的灵感,说不定灵感今夜便会不期而至……总之,您什么时候改变主意了,还请派人知会一声!”
回去的路上,霜来略有些郁郁寡欢。谷秀献计道:“大小姐,我们便从堡中的姑娘中甑选若干,略加调教,不也是可以的么?上次七夕马会,她们不也做得很好么?”
霜来凝眉道:“也罢,若是请不动天下花魁,便也只得如此了。”
修武却兀自信心勃勃道:“还是再等等吧,说不定香君姑娘刚才已经被我们说动了,我不认为我们应该这么快就放弃。”霜来和谷秀只当他说笑,却也不去理他。
是夜星河璀璨,阮香君凭栏而立,不觉更深露重。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温雅的男声:“别后悠悠,香君姑娘风采更胜,在下不胜仰慕之至。深夜叨扰,还乞见谅。”
香君转身笑道:“越公子如约而来,香君欢迎还来不及,何来打搅之理?”说罢轻施一礼,客客气气请他入座。
修武一如初次面见香君时那般衣着华贵,但却没戴面具,只因打过两三次交道之后,香君分明已经认出他便是那个神秘的“越浮云”,于是干脆坦然相见。此时烛光之下,他竟比白日里更为仪态朗朗,潇洒睥睨,更显得剑眉星目,俊雅非常。
二人一如上次一般隔几而坐,相对而笑。
香君举杯敬道:“香君天性好奇,现有一事不明,还请越公子不吝赐教。——越公子有人龙之姿,为何却要假修武之名,屈身于谷家堡,在老弱妇孺身边,做一个小小的管事?”
修武举杯一饮而尽,哈哈笑道:“姑娘可能有所误会,我便是我,既可以是修武,也可以是越浮云,虽然只是区区一介管事,却也俯仰无愧于天地,日日自得其乐。倒是姑娘你,可不要找不到真正的自己才好。”
香君一愣,继而巧笑道:“看来香君言语庸俗,应当自罚一杯!”说罢果然掩袖喝了一杯。
修武赞道:“好,姑娘果然痛快!正所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佳人明明如月,越某也当浮一大白!”说罢连连痛饮几杯。
香君见他频频举杯,瞬间已有几分酒意,便也笑道:“越公子竟是贪杯来了。”
修武摇头笑道:“非也非也,越某此来,其实是带来了一个凄美婉转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恰与姑娘同姓,姑娘可想听听么?”
香君呆了一呆,轻叹道:“好,越公子请讲。”
修武于是娓娓道来,说是曾经有一位绝代优伶,她身世凄苦,六岁丧父,十六岁时认识了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并且为了他而一脚踏入名利场中。只因她长得清丽妩媚,又极有天赋、肯下苦工,数年内便取得巨大成功,受到万人追捧。后来年岁渐长,她认识了一位富商,一开始两人情笃意浓,没几年对方却将她抛弃,另结新欢。
这时,又有一位知她、懂她、怜她的男子来到她的生命中。正当她犹豫着是否要接受此子的情意时,之前的那两位男子却为了各自的名誉,相继出卖了她……她一向清高自许,在流言缠身、万念俱灰之际,竟然毅然绝然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时年仅仅二十五岁。后人感慨她一生命运多舛,便将她的故事写成了一支曲子,取名《葬心》……
说罢,修武以手击桌,将那支曲子低低唱来:
“蝴蝶儿飞去,心亦不在。凄清长夜谁来,拭泪满腮。
是贪点儿依赖,贪一点儿爱。旧缘该了难了,换满心哀。
怎受的住,这头猜那边怪。人言汇成愁海,辛酸难捱。
天给的苦给的灾,都不怪。千不该万不该,芳华怕孤单。
林花儿谢了,连心也埋。他日春燕归来,身何在……”
香君听完故事,又听了半截曲子,早已止不住怔怔落下泪来。她并未听闻历史上有过这样的阮姓名伶,而眼前的越浮云却又说得煞有其事,在她听来,竟然句句惊心动魄,像是给自己下的谶语。她不禁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其实什么都知道?那样的话,他也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