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叶子,今儿怎么到主屋吃饭了,大晚上的,一会儿就住旁屋吧,可别冻着。”
“爹爹,我没那么娇弱,又不是女儿家……”
“是呀是呀,我家小叶子可是个铮铮男儿!”
说到这,叶城顿了一下,欲说未说的样子让叶瑛一愣。
这个时候叶琳从侧边徐徐立起,对着叶城一福。
“爹爹,女儿给爹爹请安了。”
“哈哈,你也回来了?今儿是怎么了,你们几个背着我聚在一起,是想不要我这个老头子了吧!”
脱掉官服,五十多岁的叶城,也只是一个儿女绕膝的父亲。
“是呀,爹爹不给叶琅找个好婆家,叶琅决定自己找了呢!”
“是吗,琅儿相中谁家的少爷了,爹去提亲!”
“谁说的……你们,讨厌!”
叶琅嗔笑着退到母亲身边,气氛也总算缓和了一点。
叶城看着四个子女,怎么看怎么好,大女儿端庄、小女儿娇羞,大儿子擅武、小儿子从文,一家人,本应尽享天伦。
叶城叹了口气,把桌上的凉茶一饮而尽,狠狠的捏住。
“皇帝,真是混账啊!”
终于,还是道出了一开始要说的那句话。
“老爷子,可别胡说。皇帝可是您的亲侄子。”叶夫人在一旁及时提醒着。
叶城看了看在座的众人,眼光最终定在了叶瑛身上。
“小叶子,若是皇帝召你入宫,你可愿意去?”
“做什么?”
……
叶城捏着座椅的把手,直到咯咯作响。
“罢了,皇帝自己也说要再等两年,小叶子才13岁……”
“爹爹,叶墨那小子不会是……!”叶琦忍不住插了嘴。
“琦儿,不许在弟弟面前胡说!只是皇帝,想改年号。”
“改年号?现在的年号不是挺好么,承和,感承天地之和。”叶瑛若有所思的跟了一句。
“是,可是皇帝想改,说是……说……唉,算了,不说了,你们都没有入朝,这是国事,不方便跟你们说。”
叶城看了看一众儿女,叶琳仿佛已经懂了,一直在用余光瞟着小叶子的方向;叶琦手握着从不离身的剑,青筋一跳一跳;小女儿叶琅虽然不太明白,却也伴在叶夫人身边紧张的扭着手帕。
只有叶瑛,手里还捏着一颗黑色的棋子,凝视着棋盘,好像是在思考落子的位置。
“小叶子,夜深了,你去休息吧。”
“那么爹爹也早早休息。”叶瑛从椅子上站起来,向门口走了两步,转了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寒意浓重的夜,叶瑛披上三哥递来的大麾,拉上应宝儿回了小院。
叶城再叹了口气,遣退了小女儿,跟余下众人说了起来。
“皇帝想改国号,改成英佑。”
“英佑?这么奇怪的国号,取义为何?”叶琳先问出。
“爹爹,叶墨这小子,还真、还真有那种意思么,他把我们小叶子当成了什么人!”叶琦打断叶琳,跟着说出口。
“他竟然当着群臣的面,说这个国号是给小叶子的聘礼!”叶城压抑着吼出。
“什么!”这声惊叹,从三个人口中说出,整个房间被惊讶和愤怒填满。
当年温韵临死前所言,没想到现今,却正魔幻般应验。
被应宝儿搀着往小院走——只有应宝儿知道,叶瑛在晚上比较黑的时候,是看不见东西的。一路上应宝儿都在找东家西家的话题逗叶瑛开心,但是少年却并没有接话。
一路无言,走近小院的时候,叶瑛终于能模模糊糊的看见灯光,远远看去,一个人立在院中。
“应宝儿,那是谁?”
会是谁?送药的嬷嬷?管家?哪个打扫的小厮?
叶墨?!
叶瑛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叶墨当然来过,当太子的时候、做了皇帝之后,都来过。
每次来的时候,都赶在叶瑛的小院没有闭门之前。就这样立在院中,等叶瑛从母亲那里回来,然后会温柔的笑着,从应宝儿手里接下看不清的小叶子,走近主屋。
喝茶、下棋、品诗,叶墨都会奉陪。叶瑛困了,送客的时候一般也不会被拒绝。偶尔也有叶墨不开心的时候,会强迫的抱着少年入睡,少年会严词拒绝,实在犟不过就冷冷的笑,道出当年温韵说的那些话。
“太子哥哥,我总有一天,会成为你的囊中饱餐,为何不耐心一点?”
之后,叶墨会暴走,叶瑛就会熄了灯,闭门弹曲。
《蔷薇祭》
应宝儿扶着叶瑛慢慢走进小院,眼前站立的人依然眉目不清,应宝儿却叫起来。
“啊,小少爷,是那个,今儿咱救回来的那个石头人儿。”
“哦……这位公子,您找我?可否进屋详续,我在夜里光线不明的时候……看不太清。”叶瑛平缓的道出。
几乎在那一个刹那,凌翔,就已经,情根深种。
第八章:欢(上)
那个晚上,叶瑛之前也没有想过,会跟一个人在音律和诗词上有如此愉快的交流。昏黄的烛光中,叶瑛抚着琴,凌翔踏着歌,时而激昂的唱着“大江东去”,时而柔缓的哼起“杨柳晓风”。
唱到兴起,凌翔一个跟头翻到院外的柳树上,折下刚刚泛青的一条柳枝,伴着叶瑛的琴声吹出一段优美的旋律。
“这是什么?”
“哈,你不懂了吧,我们小时候都拿这个玩,很有意思的,我教你!”
于是,那一晚,小叶子又跟凌翔学会了吹柳管。
曲罢歌尽,两个人翻出书房的藏书,指点古人、品评旧书,又是一番畅然。
琴棋书画诗酒茶。
东方泛白,叶瑛仍然在和凌翔煮茶下棋,鸡鸣声起,男孩儿终于落下一子,抬头一笑,却被眼前的人惊呆。
面前与自己畅谈一夜的少年有着一张如此精致的脸。不浓也不细的眉毛,配上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专注于棋盘的认真都表现在那一双瘦削的手上。唇微微扬着,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鬓间几缕散发落下,遮掩着稍显病态白皙的脸庞。
——小叶子恍然间看呆了。
“公子,该你落子了。”眼前的少年低低一语,把叶瑛从惊呆中唤醒,急忙掩饰的看向棋盘,才发现刚刚那一子,真是整个棋局的败笔。围棋讲究步步为营,而现在小叶子的这一局,已经是一步错、步步错。
“我没路可走了,又输给你!”
少年撅起嘴,认输的摊开手,转念又转回棋盘,开始数。
“一、二、三……”男孩儿认真的数着,丝毫没有意识到对面的男人也在出神的望着自己,“七个半,呀,你看,我又少输了五个子呢!”
男孩儿雀跃的抬头,发现对面一束灼灼的眼光,马上低下头。
“公子,您是否就是佑国侯叶瑛?”
“是……”
“多谢你救命之恩。”
“不用……”
“那,告辞。”
“诶?你、你这么着急,去哪儿?”小叶子慌张的站起,打落一盘棋子,黑白散地。
“这位公子,我还没问你的名字。”
男孩儿怯怯的出声,想着留下这位志趣相合的朋友。
“我姓凌,单名一个翔。”
“凌、凌兄,能否一起用早膳?”
“真的么?”
“嗯!”
凌翔就这样陪着叶瑛用了早饭,之后又一起逛了东市的书馆和武器行。正午的时候,应宝儿拉着两个人去了京城最有名的奇兰阁吃了午饭,一红一黑一白,红鲤、黑豆羹、砂糖芋头,再配上时令的榆钱饼,一顿饭吃的津津有味。
叶瑛还来不及问应宝儿是从哪儿得知这里的饭好吃,就又被应宝儿拉去了北园的春集。平民的春集,卖食物的、卖玩意儿的、卖布匹的应有尽有,耍把式的汉子拐一趟街能看见三两个,更别提那些说书唱戏的手艺人。
少年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出来这些地方玩过,时隔几年再看,别有一番风味。
凌翔一路跟着叶瑛,看着男孩儿一点点绽开笑颜,心里也一样高兴。
再拐过一个街角的时候,应宝儿挤着叶瑛进了一个耍大旗的人圈,之后又一扭一扭挤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凌翔的手,直接抛了一句。
“凌公子,小少爷好久没这么开心了,以后您一定要一直这么陪着少爷,成么?”
这句话,后来成了凌翔一生的无声允诺。
凌翔对着应宝儿点了下头,也钻进了人群。
玩了一天回来,叶瑛抱着买来的小玩意儿,拉着凌翔跑去找三哥。叶琦毫无意外正在练剑,一片剑花闪过,院内的野草掉了一片嫩尖。
叶瑛大声叫了句“三哥”,叶琦回过神,疑惑的看向院门。
小叶子已经有几乎一年没有来主动找过自己,乍一看见,好像回到了五年前。
“小叶子?!”
“嗯,三哥,我今天跟凌公子和应宝儿去春集了,你看,这个瓶子像不像渝平三年的官窑,只卖三钱银子的,我就说那个老板亏死了!”
叶瑛举着从春集淘来的好东西,展开大大笑脸看向叶琦。
恍然五年过去,男孩儿好像终于活了过来。
“这不就是渝平三年的官窑么,小叶子太厉害了,明天再带我去吧!”
“可以哦,不过明天你要帮我把今天我看上的那尊铜象买回来,要20两,我账上没那么多钱了。”
“好的!”
叶琦来不及辨别铜象还是铜牛,只要小孩儿开口要,就没有不给的理由。
笑着摸了摸男孩儿的头,叶琦终于转向一旁的少年。
是,少年。
凌翔一天下来,换上了合身的衣服和发束,英姿勃发的站在男孩儿身边,略略高出小叶子半个头,腰杆笔直,俨然一个英朗少年。
“这位是?”
“这位是凌翔,凌公子。”一旁的应宝儿马上接上话。
“凌公子好,敢问你是哪家的公子,京城凌姓,在下不太熟悉。”
“叶三少爷好,在下是两江巡抚凌楚天的次子,单名一个翔字,凌翔。”凌翔不据不恭的说。
“两江巡抚……凌楚天……啊!你是、这……”
“正是在下。”
叶琦和凌翔像是打哑谜一样的对话,让立在一边的叶瑛不耐烦起来,一脚插进两人之间,打断了对话。
“三哥,我要学武!”
“啊?你不是不喜欢舞刀弄枪么?”
“今天改主意了,凌公子他就会武功,一个跟头都能翻上树,我连墙都不会爬……”
男孩儿嗫喏着,好像很丢脸于不会武功这件事。
叶琦拍了拍男孩儿的肩,又对着凌翔笑了笑,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尴尬。
“三少爷,不妨事。我很敬仰小少爷的人品和才学,更敬仰您刚刚的武功,对定国公的雄才大略更是崇拜非常。对您表白了身份,也是希望您能对我有完全的了解。当年的事情我并不清楚,也实在与我无关,如今我的父母和大哥都死在了年初的灾荒里……今日,倘若贵府肯收留我,他日定会为贵府、为小少爷尽力。倘若念及旧事不肯收留,在下也不会纠缠,无论如何,都感恩于小少爷对我的救命之恩。”
凌翔一番话说的有礼有节,明明是跟叶琦的对话,眼神却几番飘回叶瑛。
叶瑛被他左一个“小少爷”右一个“救命之恩”弄的不好意思起来,别过头嗤了一声。
倒是叶琦,并不明白两个人已经建立了深厚的友谊,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思来想去,眼前的情况,唯一的办法是禀明父亲,让他定夺。
“那好吧,既然凌公子这么说,那等晚上家父回来,请您和家父见上一面。”
“好,定当向定国公请安。”
“我也去我也去。”男孩儿很快转过头叫着。
“好,你也去。”叶琦从男孩儿手里拿过那个渝平三年的瓶子,仔细的看起来。
第九章:欢(下)
晚饭,叶瑛是十天一次的调羹,凌翔吃着厨房送来的两素一荤,同情的看着哧溜哧溜喝羹的男孩儿。
“小少爷,你多大了?”
“凌、凌公子,你别总叫我小少爷,我们二人‘你我’相称就好……或者、或者像大姐三哥他们叫我小叶子、也行。”
“小叶子,这个名字真适合你。呵呵,你多大了?”
“到四月刚好13岁,你呢?”
“我,虚长你三岁。”
叶瑛一口气喝掉剩下的羹,赶紧填了一口米饭,含糊着口齿接着问。
“那、那我叫你什么?”
“你……随意就好,不过凌公子,实在是太客气了。叫我凌翔就好。”
“这怎么行呢?不如,我叫你翔哥哥,可以么?”
翔哥哥,既不像凌公子那么生硬,也没有凌兄那么刻板,这样可爱的称呼,凌翔听到的时候不由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不好听?你嫌我幼稚……”
“没有没有,小叶子昨天大骂孔夫子的时候可一点都不幼稚。只是,我没有弟弟,头一次听别人叫哥哥,觉得好听。”
“真的好听么?”
“嗯。”
小孩儿夹了一大块肉放到凌翔的碗里,又满足的在自己嘴里填了一口蔬菜,开心的笑起来。
晚饭之后,凌翔想到还要去拜见叶城,便收拾了碗筷准备出门。走了没几步,回头看时,发现小叶子扶着门框,茫然的看着。
“怎么不出来?”
“天黑了……”
“你还怕黑啊!”
“不是,我、看不见……”
凌翔猛然想起前天夜里见到男孩儿的时候,男孩儿也是被应宝儿搀扶着的。
“是有眼疾?一到晚上便看不清么?”
“嗯……”
“好,别担心,我知道怎么治这种病的。不过要长期治疗,你不许不喝药哦。”
逗小孩儿一样的语调,让小叶子又不好意思了一下,本来伸出手想要被搀扶的,又缩了回来,说什么都不再伸出去了。
凌翔走过去,一把拉过小孩儿的胳膊,夹在自己的臂膀之间,小心又谨慎的走向主屋。
主屋里,叶城和叶夫人已经虚位以待。
20年前,江浙水灾,光远皇帝派叶城前去调查,恰逢叶城的第二子5岁夭折。叶城到达江浙,二话没说,就拿下了当时的两江巡抚凌楚天。大水肆意,连日淫雨,叶城本来就是暴躁的脾气,再加上丧失爱子,难免在办案上急躁了一些。
凌楚天本是清正廉洁的好官,一直受一些大臣记恨,于是那些人就趁此机会把摊污腐拜的账本一个个冠上凌氏大名。叶城收到匿名书信的时候暴跳如雷,三堂会审一过,人证物证俱在,先斩后奏,判了凌楚天一个发配边疆。
本来这样一个案子可能一世也不会昭雪,偏偏3年前,叶墨即位大赦天下,很多案件被重新审理。江浙摊污一案再次震惊朝野,几经调查才发现是一场冤案,可是再想寻凌楚天的下落,已是大海捞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