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易冷——植树
植树  发于:2013年1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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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陆天赐抿着嘴唇,衔着笑一路下楼。当即叫小郑把平日里最得力的几个卫兵都带上换了便服,骑快马去漕县。

一行人到金喜旅社那破旧的小二楼的跟前,那行人已经人去楼空。陆天赐皱着眉心,牙齿咬得咯咯响。

“说是朝东走的,应该走不远。”小郑说。

陆天赐睨了他一眼,立即上马往东边城门飞奔。漕县比莆县小,往东一路便是出城。东边过去,可以到郑县。若说他是替日本人办事,倒是极有往郑县继续刺探的可能。莆县这边的防务只怕是已经早早的跟日本人那里交待光了。陆天赐啐了口唾沫快马加鞭,没跑多远出就在一处凉亭附近看到张文虎一行五个人的踪迹。不过短短的些许时日没见,张文虎倒像是混得义气风发。跟四个人一起,骑着马边走边看。其中一人还捧着张纸在写写画画。

“张专员,别来无恙啊。”陆天赐朝天放了一枪,对着前边的张文虎喊道。

张文虎惊了一吓没有回头,只挥挥手。那一行人便策马狂奔。

天黑的时候陆天赐才回来,动静弄得很响,坐在屋子里沈启俊便听到前院的声音。他放下烟具,坐起身整了整衣服。小郑推开门儿,扶着陆天赐进来,刺鼻的血腥味儿熏得沈启俊打了个激灵。他回头看陆天赐,黄色的军装上被血染红了大遍,叫人不由得触目惊心。

“没事了,出去吧。”陆天赐被扶到床上,他睨看着一边有些呆愣的沈启俊挥挥手示意小郑他们离开。

“是,”小郑走到沈启俊跟前,“团座负了伤,请留意一下。”

沈启俊迟疑的看着小郑,呃了一声。小郑出去了,陆天赐眯着眼睛靠着床:“帮我把靴子脱了。”

沈启俊耸着眉又坐下,拿起书来。

“靴子……”陆天赐一句话没说完,突然一阵猛烈的咳嗽。沈启俊回过头,看到他面如金纸,倒了杯水送到他面前。陆天赐哼笑一声,推开水自己起身脱靴子。身上的伤口像是绷开了,血腥味比刚才浓了些。沈启俊站在床前看他费力的弯腰,伸手,每一个动作都慢且迟钝,像是忍着巨痛。

有血水顺着袖子滴到地上,一滴两滴……

沈启俊打了个哆嗦,放下手里的茶杯挡住陆天赐,蹲下身子解开鞋带把他的军靴从脚上拔下来。转身想把卫兵拿止血药和纱布,还没张口,陆天赐抓着他的手腕轻轻一扯,沈启俊跌倒在他怀里。摸到衣服上干涸的血渍,吸了口凉气。

四目相对,陆天赐看他看得十分有趣,沈启俊眼神飘忽,落在渗血的部位:“我去拿东西给你止血。”

“我死不了,皮肉伤。”陆天赐指着出血的位置给沈启俊看,“只是胳膊上,被划了一刀。”

沈启俊无应。陆天赐耸眉笑,“是不是很失望。”

沈启俊撑着床在床沿坐好,陆天赐捏着他的下巴,指尖在粉色的嘴唇上轻轻掠过。沈启俊皱着脸要起来,陆天赐扯着他,嘴唇覆了上去。突如其来没有防备,只有一个吻,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沈启俊错愕着,很细腻的湿吻,轻柔温存如三月春风。想象不出来来自于陆天赐,几乎以为是另外一个,只存在于自己的意念之中,与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关联的人……

也或许就是陆天赐……

五十一、

“这位就是我那个朋友,孙立乔。赶巧了说他要来,你就受回伤,故意的吧。”汤德彪来时,陆天赐才吃了早饭。汤德彪带着个跟他年纪相若的人。沈启俊离开屋子在院子里找了个位置坐下。天冷的厉害,似乎是要下雪了。但是算着天,冬至都还差二三十天,下雪的日子还远着。

从四月到十一月,七个月的时间。沈家经历了一次天翻地覆,而今住在自己家里,却像是个囚犯,处处小心,时时看人眼色。沈启俊冷漠的搓了把手,在院子里闲踱。陆天赐搬进来之后,院子就不怎么打理过,几处人迹罕至的地方,枯叶落了满地。窗上纸破了,也不见有人糊上新的。

沈家破败了。

沈启俊的视线漠然掠过院子。苦苦支撑了两三年,沈家终究是在自己手里破败了。他坐在中院的凉庭里,正对着院子里的池塘。浅浅的一口池塘也似乎如同沈家的气数,瘦瘦干干,只剩一勺水,水面上飘着几片干枯的荷叶。他看着那勺水发着呆,两个卫兵从他身边路过,停顿了一下,也不知是敬礼好还是不敬礼好。最终没有敬礼,端着些点心去了他住的那个院子。

“看伤口倒是伤得不严重。”孙立乔看了一眼陆天赐胳膊上的伤口不以为然的说,“只要不发炎,会好得很快。眼下这种天气也好养伤。”

“就没别的?”汤德彪耸着眉笑看孙立乔。

“你想要什么别的?”孙立乔稀奇的看着汤德彪,“他不是你的爱将么?”

“你有什么不舒服都跟孙医生说吧。这种北平来的名医,能让他看一次病不容易。”汤德彪呶呶嘴。

陆天赐本不想说,只是移动肩膀时,胸口又疼了起来。千万根针扎的时候,额头当即出了一头冷汗。

“怎么?”孙立乔看着他蓦然发青的脸色诧异的问。看着陆天赐的胳膊,所受的伤虽然深可见骨,但是对于他们这些刀头舔血的人来说,稍挪动而已,何至于疼成这个地步。

“胸口有阵疼痛。”陆天赐据实以告。

“怎么个疼法?”孙立乔皱起眉,翻看陆天赐的眼皮,从药箱拿出听诊器,冰凉的听筒按到他心脏上。心跳的异常快,声音也不整齐。

“就是跟针扎了似的,又好像是有人的手在里头扯。”陆天赐定住心神,等那一阵疼过去,整个人有种虚脱的感觉。

“以前有心脏病吗?”

“怎么可能有?”汤德彪插话,“一上了战场就玩命的,如果有心脏病,怕早死了十回了。”

孙立乔怪异的看着陆天赐。看他这身强力壮的身板,确实不像是个有什么隐疾的人。但是一个正常人又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心口痛,还痛得脸色都变了。

“大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有没有什么不良嗜好?”

“半个月左右,不良嗜好……,没有。”陆天赐的脑子里一瞬间闪了一下沈启俊的脸,哑然失笑。

“喜欢烟酒吗?”

“会沾些,但不过量。”

孙立乔一时之间也判断不出。皱着眉头想了想:“这个你还是应该去大医院做个彻底检查。西医是看检查结果说话,如果没有结果,我不好随便判断。单纯只是觉得心脏似乎有些不对劲。”

“查血查尿不能查出些什么吗?”汤德彪看着孙立乔。

“体内有炎症或者是中了毒才查这些东西,”孙立乔笑笑,“万全之策还是去做全面检查。”

“这么说来,还是要去趟省城才好。”汤德彪看着陆天赐。陆天赐摇摇头,正想着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见卫兵进来:“报告,冯医生来了。”

“冯医生?”汤德彪看看陆天赐。

“冯县长家的那种侄小姐。”陆天赐挥挥手,“让她去院子里找沈少爷。”

“是。”卫兵退出去。

陆天赐挣扎起身要送汤德彪和孙立乔出去,汤德彪让卫兵摁住他,“这些虚礼就别讲了,休息吧。我们还知道回去的路。明天我就安排车子送你去省城,速去速回。”

由不得陆天赐反对,汤德彪领着孙立乔走了。陆天赐躺下,眼前有些天眩地转。汤德彪这么安排了,他也只得这么认了。正如汤德彪说的,他自己个儿也不想死在床上。虽然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但是陆天赐向来是自己至少是条汉子。是条汉子就不能有个窝囊的死法。

沈启俊缩着身子从院子里转了一圈回来,陆天赐正靠在床上眯着。沈启俊打了个喷嚏小心的走到书桌跟前,把冯英翘给他的药片扔进了抽屉,搓了搓冰冷的两个双手看到火盆放在陆天赐身边。他蹙了蹙眉,小声走到床前扯了张凳子坐在火盆边伸手烤了好一晌才觉得血液又重新在血管里流动起来。侧脸看躺在床上的陆天赐,这一晌都没听到他的动静,像是真的睡着了。睡着了,嘴唇有些半张,眉宇之间的戾气都收敛起来,看着竟有丝憨憨的样子。沈启俊觉得这是个错觉,他把眼睛闭了一会儿又重新睁开看,还是这样的。想到昨天夜里,沈启俊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神思出了心窍。

“糊了,糊了!”陆天赐猛的拽了他一把。沈启俊兀然回神,看到棉袍的膝盖处太过靠近火盆,被烤糊了一块,冒着青烟。若是再晚一步发现,只怕就着起明火来了。

“烫着没?”陆天赐把他扯到面前。

“没,没有……”沈启俊像是触了电似的站起来后退了一步。

陆天赐沉下脸,“过来!”

沈启俊梗着脖子,站在一边。

“过来。”陆天赐语气柔和了些,冲他招了招手。沈启俊犹豫再三,走到陆天赐跟前。陆天赐抓着他的棉袍翻看,还好只是烧着外头,里头还没烧穿。他抬眼看着沈启俊:“想什么,想得那么出神?”

“没。”沈启俊皱着张脸。若是叫陆天赐知道他方才一脑子想的都是昨夜陆天赐的亲吻,往后便不知会被怎么对待。犯贱么,嘴边的一句话,轻飘飘的说出来,就会将他这蓄了十年才养起来的自尊踩得稀烂。沈启俊的眉头蹙得更紧,又退开起身去衣柜那里拿了新的棉袍。对着穿衣镜才穿上神,陆天赐从他身后环住他的腰身,下巴靠着他的肩膀,嘴唇在耳廓边轻轻厮磨。

沈启俊幽幽的打了个寒噤。

“刚才,在想什么?”陆天赐轻轻啃着他耳廓的嘴呼出丝丝热气。

“没什么。”沈启俊铁着牙,决定抵死不认。

“你刚才是在摸着嘴唇吧。”陆天赐环着他腰的手隔着棉衣顺着腰一寸寸往上抚摸,摸到嘴唇停下,“少爷,你的脸红了……”

砰……镜子仿佛是裂了。镜子里的人也随之裂为两半。左脸跟右脸分在不同的镜面上,滑稽而诡异,竟分不出是哭是笑。蓦得回过神,镜子还在,没有裂,一丝儿裂缝都没有。沈启俊惊异的看着,看到镜中人灰白的脸上像是打了层不均匀的胭脂。

五十二、

陆天赐竟也有便装。摘了军帽,脱下军衣,深灰色的大衣甫一上身,整个人就换了副样子。像个翩翩公子,又架不住从骨子里带出来的痞气。沈启俊漠然的看了一眼,默想着至多也就是个纨绔子弟。又见小郑拿出一只皮箱替陆天赐收拾了两件随身的简单衣物,像是要出门。

他是要去哪里,沈启俊没有兴趣。一清早起来,脑仁就有些痛疼,拿着本书怎么也看不进去。陆天赐把胳膊的绷带挂在脖子上,轻轻的吐了口气。汤德彪昨天说叫他去趟省城,没想到一早车就派过来了。虽然只是去个两、三天,沈宅里他什么都没安顿,有些措手不及。回头看沈启俊,拿着本书坐在书桌边发呆。昨天的烟量没给够,他今天的精神不大好,打了个哈欠带出些眼泪,倒有点泪眼惜别的意思。明知道不是真的。

陆天赐蓦得心情好了起来,走到沈启俊跟前:“我去省城一趟,两、三天就回来。”

沈启俊不应声。

“这屋子里上上下下有我一个班的人,要买什么东西,就让他们跑腿就是了。”陆天赐说。沈启俊冷笑,显而易见的是告诉他,你跑不掉的,别动那心思。他眼珠麻木的转了转,缓缓道:“一路顺风”

“风”字落地,陆天赐堵住了他的嘴唇。沈启俊激灵灵的全身一麻。小郑低着头,听着声音便自情识趣的掉了个脸,提着皮箱在门外等着。

口舌间狎玩了片刻,陆天赐才有些不舍得的放开手。左不过去两、三天的时间,都说小别胜新婚,去省城把这心脏上的毛病看清楚了,回来也省得胡思乱想。也不知这离开的三、两天里,沈少爷这一身轻飘飘的骨头,可会想着自己。他捏了捏沈启俊的脸,“乖乖待着,这两天冯医生就不必来了。烟土我留好了,不要过量。”

沈启俊软绵绵的垂着头,听着陆天赐出去,屋子里全都静下来了,才慢慢的把头抬起来,摸着还湿达达的嘴唇,把手里的书重重的扔到地上。心里还不解恨,又抬起脚来一阵狠跺。

卫兵推开门看着沈启俊有些颠狂的样子,不出声。沈启俊停下来,冷冽的看了他一眼:“烟。”

“这个……”

“烟!”

两个卫兵互看了一眼,一个人走进来替他摆好烟具,拿个银匙从盛烟土的小罐子里挑了一匙烧起来。

******

沈玉池慢吞吞的下楼来。贵五已经把车子准备好了,看到他,上前搀着他:“老爷,小心。”

沈夫人从餐厅出来,皱皱眉:“这是要去哪儿?”

“去医院。”沈玉池回头看着她。

“叫个医生上门就是,这么冷的天做什么自己跑来跑去,也不怕被风吹感冒了。过一会儿我还要用车,你把车开走了叫我拿什么用?”沈夫人面露出不悦之色。

“我速去速回,医生已经约好了。”沈玉池裹了裹身上的皮袍子。沈夫人叹了口气:“算了,我今天就不出去了,一会儿叫裁缝来替你新做两身大衣。省城比不得我们乡下,外头的人不知道多摩登,别老是打扮的跟土财主似的丢人。再给启俊也做两身,他怎么还不来,你倒是打过电话没有。”

沈玉池没吱声,贵五推开门,他坐到候在门外的汽车里。

去的是家教会医院,隔着条马路都能看到尖顶房子上的十字架。天气有些阴冷,外头的柏油马路明明很宽敞,人却一点儿也不少,熙熙攘攘的。偶尔能看到,有些学生装的孩子急匆匆的跑过,扔一把传单。沈玉池轻轻的咳嗽了几声望着车窗外头那些热血摩登的青年男女,便是启俊来了省城,只怕也很难像他们这样恣意张扬。启俊……,被这个沈家磨灭掉了太多东西……

替沈玉池看病的是个洋人医生,中国话虽然说得不流利,但是交流没什么障碍,为人也算客气。交待沈玉池开的药继续按时按刻吃,注意休息,适量运动,不能着凉,心情一定要愉快。继续在这里调养着,到春天兴许就会好上很多。沈玉池道了谢,贵五让他先去车里坐着,自己去替他拿药。沈玉池回到车子里轻轻的吁了口气。在莆县的时候,只道自己随时都有可能死掉,没想到现在还能出来走动,也许沈家在莆县的气数真的是尽了。早知道这样,早年就带着一家老小过来,兴许对自己对启俊都好。

自己随意的想着,不期然抬起头,就见一个穿着沈灰色长大衣的人领着一个人从车子面前过去。

沈玉池眼前蓦然一亮,推开车门踉踉跄跄的走出来。那个穿着灰色大衣的人走到医院的大门口拐了个弯。沈玉池,迈着腿想跑着过去追,快走了几步呼吸就有些急促。贵五拿着药小跑着过来:“老爷,怎么了?”

沈玉池看到贵五,一把拉住他:“开车,开车。”

“回去吗?”贵五发动车子。

“不,往那边走。”沈玉池指着那个穿着灰色大衣的人拐弯的方向。

“要去哪里?”

“叫你开车!”沈玉池暴躁的拍着椅背,贵五开着车朝沈玉池指的方向缓缓驶去。来来回回折腾了一上午,不见人影。沈玉池又回到医院蹲守,一连好几天,再也没有见到那个穿着灰色长大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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