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您要保重身体，请客人屋里坐吧。”程预拉了拉程君缘的衣襟，低声说，“今天能见到韩音，我们该高兴才是啊。”

程君缘的脸上露出一丝迷茫的神色，目光闪烁的说：“是啊，该高兴才是，我们……对不起，请屋里坐吧。”

看着程君缘失魂落魄的样子，韩音觉得心里有点不踏实，忍不住低声问走在身边的颜心琪：“看他这个样子，我不会，刺激到他了吧？”颜心琪轻轻握了握韩音的手指，两人一起跟着往里走。

“当年，我和你父亲就住在这里……”程君缘突然开口说，回头看了韩音一眼，目光闪烁了一下又补充道，“还有许多师兄弟，这里是子衿师父的宅院。”

韩音愣了一下，下意识的望向墙角，想找一找父亲每天罚跪的那个角落。程君缘站在柱子旁，看韩音在台阶上四处张望，不禁笑了笑，说：“我看过你们的剧本，大部分的……都不太真实，进来吧。”

程预给韩音两人倒了茶，站在颜心琪面前顿了顿，忽然说：“你哥哥不喜欢过来吗？我很热忱的邀请过他。”

颜心琪耸耸肩，实话实说：“不知道你们那天怎么回事，我哥好像不太……他好像很讨厌你。”

“真遗憾。”程预摇摇头走开了。

“程伯伯，你们能来找我我真的很高兴，程预……哥哥说想和我谈一谈，我都激动的一宿没睡好。我一直以为没有人能和我说说我爸爸了，虽然您说那个剧本上的内容不太靠谱，可在这之前，我拥有的就只有一张照片。看到有人肯认真的把爸爸的生平写下来，我还是很感谢他的。”韩音见程君缘自从进屋就只盯着自己，似乎没有说话的意思，心里就有点沉不住气了。

程君缘笑了笑，说：“嗯，如果不是在报纸上看到你的照片，我也不会回来，虽然我明明活的很好却被写死了，但我也很感谢这个故事，只是不知道，如果有一天坐在电视机前，亲眼看着自己死去，会是什么感觉。”

韩音抿抿唇低下了头，喃喃的说：“对不起。”

程预走到程君缘身后，为他按压着太阳穴笑说：“爸爸，您这样说会让小音很难堪的，您是长辈。”

程君缘笑了笑，对韩音说：“我第一次见到子衿，就在那棵古槐下，当时下着小雨，我和几个师兄弟正在耍枪，挑得一身一脸的泥污，就听到有人咿咿呀呀的唱，‘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霸王别姬】虞姬唱段）’。然后才看到个小人儿一步一步蹭了进来……”

韩音和颜心琪对视一眼，就见程君缘像是陷入了回忆中，脸上浮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继续说：“我们都停下了耍弄看着他，他站在廊檐下看了一圈，似乎是因为大家都在耍枪，他咳了两声就憋着嗓子改唱到，‘想俺项羽乎！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霸王别姬】项羽唱段）’，他师父刚走过去，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都是他唱的，二话没说就返回去把他夹在腋下扔到了院子里，然后就是一顿好打……子衿那时候很皮，看得我们都一怔一怔的，真觉得就那样给打死了。”

颜心琪看一眼韩音，忍不住说：“跟你还挺像——韩音上学的时候，就是个鬼见愁。”韩音皱眉，鬼见愁的年代，他真的一点记忆都没有了，一直觉得所有人都在蒙他，到底那时候的自己是个什么样子呢？

程君缘也笑了，说：“你爸挨打从来不求饶，嘴唇咬破了也不肯叫一声，师父就打得最凶，所以每次他犯了错都有人替他揽，实在是觉得他那么小个人儿，真怕被一不小心打死了，一般情况下……师父竟也相信我们骗他，呵，估计他自己打多了也下不了手了。”

……

程君缘的回忆很丰富，却没有剧本里的激情，都是淡淡的故事，生活里的点点滴滴，韩音却听得入了迷。就像那一幕幕的过往变成了他自己的回忆，在脑海里一点一点连成了一个完整而真实的人生……

吃过午饭，程君缘和韩音讲了他自己的事情，也是韩子衿消失后的故事，还有程预的故事——在韩音觉得，那真的是故事，太离奇太没有真实感了，他甚至不想回味——他觉得自己没有办法把这件事叙述出来，他需要一点点接受。

但是程君缘没有给他时间，程君缘说：“虽然，我真的不想让你知道这一切，我也不能确定你相信多少，但是，我真的很担心你的身体。你和程预的出生都是意外，不，应该说，对于我和你的父亲来说，都是人为的事故。这么多年在国外，我从来没有关注过国内的任何事情，甚至没有勇气来面对你父亲的任何一点消息，这也许正是我心底的恐惧，我承认我一直在躲避，甚至希望能躲避一辈子。感谢程预，如果不是他，我也许到死都不会知道还有你存在，当初，他的那个手术对我来说太……”

“爸爸，都过去了。”程预一直站在程君缘身后，见他脸色越来越不好，才终于轻轻唤了声。

程君缘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回过神来长舒了口气才继续说：“小音，我已经和那家医院取得联系了，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都必须面对。如果事情还没有发生过最好，如果已经发生了，我想我说的话你也不再会表示怀疑。这就是我回来找你的原因，也是我要跟你谈的事情。”

这哪里是谈，分明是安排。但是韩音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虽然替他做这个安排由程君缘说出来有些荒唐，因为如果这个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他还觉得可以接受一点，但是，事情的真相让他震撼，他非常想否认，可是没有理由。

颜心琪一直在默默的听着，直到韩音的肩膀微微颤栗起来，才轻轻扶住他说：“程伯伯，我想，这件事情，小音需要时间消化。”

程君缘也觉得身心疲惫，这种回忆对他来说更是一种煎熬，他捏着眉心低下头，拍了拍程预搭在肩上的手背，低声说：“替我送送他们，对不起，我好像有些失态了——小音，你回去想想再……你跟程预联系就可以了。”

程君缘站起身离开，程预一声不吭的把车子开出来，韩音两人也已经来到了院子里。韩音的确需要时间，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静静的睡上三天三夜。他以为剧本里的故事只是为了提高冲突吸引眼球，却没想到一切竟然真的发生过，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韩音听了程君缘的叙述整个人就恍惚了，而且持续了很久，最开始的几天他更像是行尸走肉，大脑里一片空白。他觉得没有办法接受，甚至开始期待，自己一觉醒来后，发现所有的事情都只是一场梦，最重要的是，重新活了一回的自己是一场梦。如果再睁开眼的时候，能忘记自己曾经认识一个叫颜心琪的人，自己还不要脸的躺在郑烨床上，那他真的心甘情愿拖着疲惫的身子一个人去清理——他忽然觉得，那才应该是最真实的自己，真实得只是一个普通的人。

66.

颜心琪带着韩音回了颜心远那里，默默的看着他一个人钻进屋子里，听着他从里面把门反锁了。然后，颜心琪坐到沙发里，回忆起当初韩音被他逼到无可奈何时讲的那些话，原来，一切都是真实的。

事情的发展实在太不受控制，太震撼了！颜心琪觉得，这件事情让韩音那个白痴脑子来消化足以把他搞垮。但是，这一刻他竟然找不到走进那个屋子里的理由，他甚至觉得，也许，韩音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自己了。

但是生活还是要继续的，比如那部电影《韩子衿》，再比如鬼魅一般随时都会出现的郑烨。听了整个故事以后，颜心琪终于决定接下《韩子衿》了，于是郑烨亲自带着颜心琪和韩音去试镜。而接下来不过三日的时间里，《韩子衿》的台前幕后便连续发生了多件让整个星辰高层都不得不关注的事情。

第一件是颜心琪非常顺利的拿下了《韩子衿》，程君缘的角色终于在一个多月后确定了下来，但紧接着却引起了投资商的不满。在韩子衿的角色确定为韩音时，投资方就已经为韩音的人气捏把汗了，觉得他没有足够的影响来担任男一号，最后还是因为韩音的扮相与戏台上的韩子衿非常契合而做了退让，但投资方要求，程君缘的扮演者必须是位炙手可热的影帝级人物以保证票房，他们更看好高耀然。所以当程君缘确定为颜心琪后，投资方终于不肯退让了，坚持说如果李悦方不能在颜心琪和韩音两人中替换掉一个就解除合约，刚刚因为角色的确定而决定开机的《韩子衿》因合约危机再度陷入僵局。

第二件是黄清市龙头企业国内十强的开渊集团B市分部以同样的资金直接冲击了《韩子衿》的投资商，支持由颜心琪担任程君缘这个角色，于是那个岌岌可危的合约问题面临瘫痪。颜心琪是开渊集团二少爷的身份第一时间曝光，虽然没有官方的回应，但是证据确凿，加上也的确没有人站出来否定，这一八卦一时间充斥了各大媒体的头版头条。

第三件是在《韩子衿》最动荡的这一天，一家国际百强企业东南亚总部也突然注资，唯一的要求就是韩音的主角不变。据说这家企业的CEO对中国的戏曲文化非常感兴趣，曾经对韩子衿的多部作品念念不忘，说是看了韩音的定妆照觉得非常神似，表示特别希望看到这样的韩子衿重新回到舞台上。

于是，《韩子衿》以非常高调非常商业化的模式重新运作起来。

韩音和颜心琪被通知一周后进组，颜心琪Q大的录取通知书已经到了，韩音在高考前就拿到了继续做舒文轩师弟的红本本，所以接下来的时间，两人就是专心致志的给颜心远和赵雯雯筹备一场婚礼。

所以莫名其妙接到程预电话的时候，颜心远的第一反应就是毫不犹疑的把韩音和颜心琪锁到了屋里，这一对挫人，竟然敢出卖自己的亲哥哥！

“颜先生，你没能来我表示非常遗憾，我特意请了国内最优秀的厨师，但是，依然很怀念你的菜。”程预说。

颜心远撇撇嘴，打着哈哈：“呃，呵呵，能让你惦记实在是我的荣幸，只是，我很忙，我想，你懂的。”

程预扶扶眼镜，不禁蹙了眉尖，说：“很遗憾，我以为，你会说请我做客的。我听说颜先生马上就要结婚了，我想，我非常乐意为你备一份厚礼，如果能得到你的邀请，我会深感荣幸的。”

该死的两只混蛋！颜心远呲牙，不过嘴里依然乐呵呵的，声音都显得那么的阳光明媚：“当然，非常感谢，你能来才是我的荣幸——我说，你非得跟我这么说话吗？我都觉得自己不像中国人了，有屁就放，老子忙着呢。”

程预扑哧乐了，依然悠哉的、彬彬有礼的说：“没有了，我只是想说，我很喜欢你的性格，或者是，有些喜欢你，所以想找个借口和你聊聊天，那么，我等你请帖，再见。”

请帖？请，当然请，我给你们爷俩一人拜一封，个混蛋，什么叫有些喜欢你！颜心远“啪”的把手机扣上，笑眯眯的放出那两只莫名其妙的祸害。韩音两个人站在面前，被笑得毛骨悚然，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哥，呵呵，我们……呃，去看嫂子，呵呵，去看嫂子……”

“站住。”颜心远斜斜脑袋，两人立刻缩了头停住脚步，“我就是想问问，谁把我电话告诉那个程预的，嗯？”颜心远捏捏韩音的脸蛋，眯眯笑，“你？”

韩音急忙摇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绝对不是，哥，我根本记不住你的号。”

“哦，你竟然记不住我的号……”颜心远沉默片刻，然后笑成一只优雅的猫，“那就罚你去抄一百遍，如果记住了，就再默写一百遍，巩固一下，去吧。”

韩音欲哭无泪，狠掐了一把憋笑憋到扭曲的颜心琪，转身回屋了，两百遍？哥，你杀了我吧。而颜心远此刻自然转向了弟弟，捋着下巴眯起眼睛：“嗯，男大不中留啊，现在学会孝敬别人的哥哥了？”

颜心琪眉尾跳了跳，避重就轻的说：“哥，我永远是你最坚强的后盾，哪里会出卖你呢，你想，他都能找到咱们家来，找你个电话还不是轻而易举？咱不是也在找他吗？公平公正，呵呵……”

颜心远将信将疑的看着弟弟，觉得这句话在理，忽然想起颜心琪让自己查的资料，便说：“你不说我倒忘了，你让我查的东西都在我桌上呢，那小子很不简单呀。”颜心远往颜心琪耳边凑凑，低声说，“简直就是份商业机密。”

于是，兄弟俩毫不客气的窃取别人的商业机密去了。

颜心远的婚礼是在临城举行的，可以说非常低调，从认识颜心远的第一天开始，韩音就觉得这是一个非常骚包的人，所以这样的婚礼让他非常的奇怪。更让他奇怪的是，在名册上，他明明看到了程预的名字，却并没有在婚礼上见到他本人。

在颜心远替新娘赵雯雯戴戒指的那一刻，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他的手指莫名的抖了，然后指间的戒指晃了晃落在了地上，兜了个圈儿消失了。

赵雯雯对颜心远轻笑了下，小声说：“你去接电话吧，我找找看。”

于是颜心远一边往角落里走一边掏手机，赵雯雯托着长长的婚纱弯腰在地上扫了一遍，没看到。颜心琪皱了皱眉，从兜里摸出来两枚男士戒指塞进韩音手里向颜心远怒了怒嘴，自己却是起身走到前面把赵雯雯馋了起来，低声说：“别找了，结束了再说。”

赵雯雯抬起头，见颜心琪暗暗地跟自己点了下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扭头便见韩音向颜心远走过去。

颜心远接起电话，手机里传来的声音让他有点不爽：“亲爱的，新婚快乐。很抱歉不能亲自到场，请原谅。”

颜心远咬牙切齿的说：“程预，知不知道我很想杀了你？你把我的婚礼搞得一团糟。”

程预一怔，继而低低的笑了：“真的么？如果你的新娘不想嫁给你了，我想我会很开心的，只要你愿意，可以来找我，我愿意用一切补偿你。”

颜心远阴森森的笑了声：“程预，我不想再听到你的声音。”

韩音走到颜心远面前，见他啪的扣上手机，不禁吓了一跳：“哥，出什么事了？”

颜心远狠狠地剜了韩音一眼，闷声道：“你那个变态哥哥什么时候滚回他的Y国去？你告诉他，如果他再敢骚扰我，我就找人做了他。”

韩音脸色唰的变了。

“什么事？”颜心远终于想起了正事。

韩音把戒指抖抖索索的放到颜心远手心里，同手同脚走回座位上，见颜心琪终于坐到身边来，忙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心琪，哥说，要找人做了程预。”

颜心琪愣了愣，莫名的道：“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婚礼继续进行了下去，颜心远把颜心琪准备送给韩音的戒指戴在了赵雯雯无名指上，那是当时颜心琪陪着赵雯雯选戒指时顺便买的，没想到这时候倒是救了场。

韩音看着两人携手相视，却是心有余悸的说：“哥脸色才难看啊，刚才感觉他要做掉的人是我似的，吓死我了。”

颜心琪噗的笑了，觉得韩音突然显得很可爱，于是偷偷摸摸的勾住他小指，轻声说：“估计刚才打电话的是程预，没关系，以我哥那性格，很快就会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