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此刻想起来，都是一如既往的揪心。那一刻，韩音真正体会到了一种痛，死不瞑目的痛。可是后来的日子里，他依然放不开自己的心，爱的精疲力竭，却竭斯底里。他曾经的人生，兜兜转转围绕着郑烨，从来过不去，也绕不开。

据说有一种缘，叫孽缘，让人百转千回。

03.

韩音不知道一下午的课是怎么晃过去的，终于挨到日头西斜，他唯一的收获就是下定决心从头开始活一回。想到这里，回归后的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轻松，一切都还没有开始，就是说一切可能都将由自己决定。赚回来的这一世，他要不那么自私、不那么纠结的活一次。

“韩音，上车！”

韩音身体一抖，脚尖前的小石子被他一脚飞进路边的黑水沟里，扭回头，他看到身边停着的黑色轿车，闪亮闪亮的晃眼。车窗半开着，一个蘑菇云似的脑袋露出来，大大的墨镜遮住多半张脸，男人把香烟从窗子里伸出来弹了弹烟灰，对着他勾唇笑——这么流氓的表情，除了颜心远他还认识谁？

韩音笑了笑，白皙修长的手指伸进车子里，一把拉掉那只大墨镜：“有没有人跟你说过，这眼镜不适合你。”

韩音把墨镜带到自己脸上，从车前绕到另一边，颜心远已经把车门打开了。对于颜心远，或者是因为他给了自己新的生命，也或者是因为，他是自己回到这里见到的第一个人，反正不论这个人多么让人看不顺眼，韩音还是打内心里觉得他亲切。

“你弟弟呢？”韩音摆弄着脸上的墨镜问。

颜心远重新发动车子，扭过头不经意的瞄了他一眼。这个男孩和别人不一样，他似乎根本不应该穿着这么朴实的一身衣服，然后出现在这种地方。他骨子里散发着一种出尘的气质，举手投足间的清逸，让人很容易忽略他的表象。

“他住校，你住哪儿？我捎你一段儿。”颜心远说。

韩音看着颜心远嘴里的烟头越来越长，伸手捏下来从窗外弹了弹，扭回头本想给他递过去，手指顿在那两片诱惑的嘴唇前愣了一下，然后目视前方把烟头叼进自己嘴里：“我家在韩庄，你看着到哪儿方便，放我下来就行。”

颜心远皱了皱眉，低低笑了一声：“心琪说，你不是个好学生，我还不相信，你这张脸真具有欺骗性，抽烟老师打屁股。”

韩音心里莫名不爽了一下，把最后那句明显具有调戏性质的话直接跳跃了过去，却是问：“你跟别人说我跳井了？”

“没有。”颜心远把韩音脸上的墨镜摘下来，随手丢到一边，“我只说那个站着的男生看起来很乖。我弟弟说估计今天洗脸了，好像比平时白了一些。”

韩音彻底不爽了，被陌生人这么打趣，感觉非常不好，他斜了颜心远一眼说：“忽然想起来了，我要去买点东西，你放我下去吧。”

颜心远在心里暗笑，明明是不想坐车了嘛，他觉得弟弟这同学有点意思，这么点年纪却很装X的感觉，所以在他看来就觉得添了不少的趣味。他并不说破，只找个位置把车子停到路边：“韩音，你要买什么？不打算谢谢我？”

韩音拉开车门跳下去绕到另一边，敲敲窗子等颜心远把车窗放下来：“要我说什么？帅哥，你这车子真牛X，行吗？”

颜心远笑笑挥挥手，半眯着眼睛盯着韩音走向一家小卖部，他用拇指在下唇上来回捋着，淡淡的唇色逐渐变得性感起来：嗯，有意思！

韩音并不是真有什么不得已的东西必须要买，他只是忽然后悔上了那辆车。走进小卖部之前往回看了一眼，颜心远并没有走，倚着车子对自己贱笑。咬咬牙，韩音转身钻进小卖部里，要什么？打火机吧。

让人尴尬的是，韩音一手捏着新买的打火机，一手把自己浑身上下的衣兜都掏了个遍，愣是没有找到半分钱。更让人尴尬的是，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啪的一声，拍到桌上一张老版的十块钱，颜心远说：“再来包红塔山——你要是颜心琪，我就一脚把你踹回学校去。”

韩音觉得自己像被绑架了，他明明不喜欢坐车，却被颜心远不由分说塞进了车子，他说：“我去你们村，干脆送你回去好了，不过你得请我吃晚饭。”

车子停在家门口，韩音一边往前走一边自顾想，该怎么打招呼呢？妈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回来了？还是干脆什么都不说？颜心远一手插着仔裤的屁兜，一手玩弄着韩音的头发，猛地停住脚步：“抬头，没人。”

韩音一愣，这才下意识的抬起头，屋门上是一把大铁锁，院子里零星丢着一些破旧的东西，完全没有生气，他懵了。记忆中是在秋天搬的家，可是这个景象根本就是人去楼空的意思啊。韩音抬起头看一眼颜心远，咧咧嘴角一脸扭曲：“不好意思，我家搬家了，新家在村东头。”

颜心远神色古怪的看了看韩音，抓小鸡一样揪着他的衣领塞回车子里：“韩音，你几年没回家了？”

韩音挠挠头不说话，把颜心远揉乱的头发捋顺了。他纠结的第一句话并没有排上用场，因为母亲根本还没有回家，颜心远把韩音放到院子里，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这次没走错吧？”

韩音咧着嘴点点头，颜心远发动车子一溜烟走了，然后韩雪莲走进来，放下装满蔬菜的背篓，一眼没看他直接去开门。韩音以为再次见到三年前便离开的母亲，应该是件让人震惊的事情，但是自从在井里被颜心远捞出来之后，他的震惊已经都用完了。默默的背起背篓送进厨房，把菜果倒出来分类放好，拎着空背篓再出来，韩音做这一切感觉那么顺理成章。可是，他看到母亲正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自己：“无事献殷勤，是不是又闯祸了？”

“没。”韩音张了张嘴，半天发出一个音。

“你去写作业吧，我换了衣服去蒸馒头，再炒个豆角。”韩雪莲一边说一边进屋。

“妈。”韩音背着书包跟进屋，一步一步踩着韩雪莲的脚印，“一会儿一个哥哥来咱家吃饭。”

韩音以为和母亲开口说话应该需要很多的努力之后才能办到，事实证明他想多了，一开口就是纯正的乡音，连他自己听着都觉得亲切。韩雪莲停住脚步，韩音没留神直接扑到母亲后脑门上。往后退一步揉揉鼻子，母亲已经转回头：“哥哥？你真没闯祸？”

韩音闷闷的嗯一声，说：“是我同学的哥哥，他开车来咱们村办点事，捎我回来的。”

“哦。”韩雪莲点点头进了里屋，提高嗓门问，“那你自行车没骑回来吧？明天记着早点起。要是有人来吃饭，我就炒两个菜吧，你一会儿再去拌个咸菜。”

自行车？韩音愣了愣，然后才想起来自己上学一直是骑车的，六里多地，步行得半个来小时。他记得那辆陪了自己三年多的自行车，虽然除了铃铛全身上下哪都响，可那毕竟是属于自己的第一件高科技产品，一直很宝贝呢。可是，他真的还能找到那辆车子停在哪里吗？韩音苦笑。

韩雪莲把脏衣服泡在脸盆里，自己去厨房忙活了，韩音在屋里转了一圈，自然没有心思写什么作业，干脆坐到院子里发呆。发完呆把自己的衣服也换下来，一起抱到水管前去洗。

颜心远把车子直接开到韩音家大院子里，从车上下来就看到韩音穿着大裤衩和黄色小背心在洗衣服，可能是额前的头发过于长了，他在脑门上扎了一个朝天辫，白白嫩嫩的脸显得更小巧了，让人不得不忽略他的身高，直觉得他根本就是一个小孩。

韩雪莲听到声音从厨房里出来，看到穿着时尚靠着小轿车的颜心远不由愣住了，自家的儿子自己最懂，他除了和一些野孩子鬼混，什么时候跟这样的人打过交道？韩音把满手的泡沫用水冲掉，站起身甩了甩胳膊上的水跑过来：“妈，就是他。”

颜心远人模狗样的打哈哈：“阿姨好，我叫颜心远。”

“好好好。”韩雪莲刻意的放低嗓门，“小音，快去倒茶，搬个凳子出来。”

“阿姨你忙，不用管我。”颜心远很满意韩音妈妈的反应，脸上的笑容更迷人了，韩音暗暗撇嘴：不可理喻！但他还是给颜心远搬了凳子倒了茶，那人大爷似的任凭他伺候，坐在院子里翘着二郎腿等饭吃。那个时候的人都喜欢在别人家混饭吃，颜大少爷俨然也是一个不上道的。

04.

韩音觉得，自己的当务之急是赚钱，因为高一辍学正是因为母亲的胃癌。这不叫未雨绸缪，叫势在必行。还有不到两年的时间，他不知道结局，但他明白必须把握现在。

可是做什么呢？不论在哪里，都不会有人请一个看起来就像小学生似的初中生做家教，而且以韩音的成绩，让他做家教简直是天方夜谭。晚上吃饭的时候听颜心远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几句，原来临城那家规模很庞大的建材公司正是颜家的，或者，找颜心远打工吗？

只是，能赚多少钱？

韩音乱七八糟的想了一堆事情之后迷迷糊糊睡着了，韩雪莲一边嘟囔着，一边把韩音上学要穿的衣服放到他床头。今天的小音跟往常太不一样了，第一次这么早回家不说，晚上又是洗衣服又是洗碗，让她觉得很陌生也很恐怖。

赚钱是长久之计，眼下的事情是，不管乐意不乐意，韩音必须拖着自己十几岁的身体去上学。事实证明，上学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让他排斥，以前不是好学生，可是现在他想做，而且还有机会，这对他来说太幸福了。就像从来没有吃过棉花糖的孩子，在一天天长大变老之后，越沉淀越觉得棉花糖是种神奇的儿童食品，忽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现在手里就握着棉花糖，还依然是个孩子，所以现在的心情不言而喻。

这个时候考高中还比不上师范和中专，但是也就剩这一两年了。不过对韩音来说，念书就是一个跳板，他决定直接考师范，三年后就能有份固定的工作。当老师或者这一辈子都注定了平凡，不过上辈子太不平凡了，他打心眼里想平凡点过一生。

只是，现在师范是个大热门，以韩音的成绩来说，那是绝对的天堑，所以他明白，自己首要的任务是搞定中考。如果活了两辈子加起来小半百的人，连个中考都过不去，自己还是死回二十一世纪算了。所以这一天，他破天荒的没有逃课，翻出自己能当新书卖的课本，一头扎了进去。

韩音在做的不是废寝忘食的恶补，而是分门别类，他决定从重点开始，一点点铺陈开。他还需要老师的帮忙，不过对中学时代的老师，他还是有信心的，只要你想学，他们会毫不犹疑站到你身后。一个几十岁的人，下定决心去攻读初中课本，丢人啊！

“同学们，请静一静。”一个扎着马尾辫的高挑女生出现在讲台上，窸窸窣窣的自习课被打断了。韩音抬起头往前看了看，当然，不认识。

“她是谁？”韩音在课桌中部点了两下。

同桌并没有表示惊讶，韩音不认识自己的同学太正常了，他要认识谁，那才叫奇怪，所以只压低嗓门轻咳了一声说：“文委，王丽丽。”

“一年一度的歌咏比赛就要开始了，希望大家踊跃报名，每个班有两个晋升名额，谁想报名可以现在就填表，或者课下来找我，截止到明天下午自习课。”王丽丽说话很干脆，的确有点领导风范，说完以后双手往讲桌上一撑，很范儿的等待大家做出反应。

“歌咏比赛？”韩音扭过头，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同桌，一个胖乎乎的男生，个子似乎很高。

“这都不知道？虽然规模很小，而且只是为了年底的联欢会做筹备，但这不是咱们临城一中的比赛嘛，要是得了名次，也有可能得到意外的收获呢。”同桌神秘的说，“对了，你唱歌不是挺好听吗？干脆报名吧，据说今年的奖品很丰厚，有机会的话还能上市电视台呢。”同桌收回视线望着韩音。

“哦。”一听上电视台，韩音心里莫名的抽了一下，“那算了。”

“韩音，你要报名吗？”前桌挽着两个麻花辫的女生转过身来，“我听说，要能上了市电视台，就有一千块钱赚呢，如果能进了市里的艺校，你这辈子可就出息了。不然你试试吧，我觉得你的条件还不错呢。”

说实话，有点心动，如果真的偶尔有几场演出，那可不是去建材城打工能比的。韩音自然相信自己的势力，他现在的水准可是专业级别的，而且，有自己的绝对特色。当然，韩音也明白女同学的意思，他的外在条件很彪悍呢。不过，他的内在条件如果放出来，估计能吓死人。

“我报名。”把头转向发声处，让韩音没想到的是，说话的竟是在哥哥面前都挑着下巴的颜心琪。

王丽丽笑颜如花，在本子上不知道划拉了一些什么，终于抬起头：“颜心琪同学，你想唱什么歌？还是报名合唱？”

“我自己唱，周佩的《秋色祭心》。”

韩音的心脏咚的跳了下，脸色都变了，周佩现在才刚刚起步，在两年后韩音真正叫他师兄的时候，他已经是红的发紫了。《秋色祭心》是他第一张碟的主打歌，外传是失恋后的倾力之作，淡淡的忧伤，悠远的意蕴。韩音真正熟悉了周佩后才确信，这个人根本没有什么失恋可谈，都是他让别人失恋了。

“呃，心琪。”王丽丽皱了皱眉说，“这首歌好像不太合适，你能不能选个别的？”

“没关系，不能通过就算了。”颜心琪说。事实证明，“颜心琪”这三个字就有足够的力量让他力排众议，最后的比赛中只有这一首歌不伦不类，但却绝对出彩。后来韩音问过颜心琪，为什么当初一定要唱这样一首歌，颜心琪说，待见呗。

如果是当年的韩音，他是绝对不会报名的吧，或者，他根本就不会知道还有这么一件事，但是，现在的韩音却真的报名了，他不是觉得那一千块钱足够诱惑，他只是在想，如果想起来就会有一千的入账，那么母亲的治疗费或者就没那么渺茫了吧。

对于韩音的报名，全班同学都深感诡异，他选择的是一首中规中矩的歌，有点风口浪尖上再活五百年的沧桑味道，很符合王丽丽的提议。不过这首歌难度不小，大家都觉得韩音是心血来潮，只因为报名的并不多，就无所谓他凑热闹了。

同学们还在诧异中没有回过味，韩音已经拿着书离开了，他直接去找了班主任，问了好几位同学才摸到班主任的家门口。班主任是个中年男子，挺着丰满的将军肚，很慈祥。韩音直接跟班主任说想考师范，剩下的就是把时间留给这个男人让他自己回味。

班主任从一头雾水中走出来大概用了两分钟之久，然后说很高兴自己的学生能来找自己坦白想法。他把韩音三年的成绩单摆到两人面前，然后总结陈述，这个发展趋势，考师范难度非常大。不过，这个男人并没有打击他的意思，只是让他摆正位置，他说，只要想，没有什么做不到。

韩音的成绩并不是完全一无是处，比如物理，物理老师的思维非常跳跃，大部分的同学都跟不上，但是却很对韩音的胃口。他的物理成绩简直是一枝独秀，经常能顶到单科排行榜上，奇迹中的奇迹。韩音纳闷，这件事情他自己竟然完全一无所知。班主任指着他的物理成绩说：“其实你很聪明，只要肯下功夫，其他的科目上升起来应该不难。”

班主任是数学老师，他非常大方的丢了一本自己整理的重点给韩音，这让韩音很是受宠若惊，因为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这个班主任老师到底叫什么名字，他决定回去先问问同桌。对了，同桌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