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心琪脸上一热，觉得韩音最后那两个字抑扬顿挫的，像跟自己撒娇似的，心里暗骂：白痴！

“白痴，回家了。”颜心琪敲敲韩音的脑袋。

韩音一仰头脖子一软，正好靠进颜心琪怀里，盯着他的下巴想什么，然后恍然大悟的呃了一声：“颜心琪，装逼。”

颜心琪从抱住那个人的脖子就开始心潮澎湃，下意识的往周围看了一眼，幸亏没有人注意，这才皱着眉头把韩音从凳子上扯起来：“再骂我废了你，跟我回家。”

“赚钱……不当明星……”

白痴！白痴！白痴！说你唱歌好听就是明星了？绣花枕头！

“回家……”

颜心琪不想跟个喝醉酒的白痴计较：“嗯，不当明星，回家赚钱，哥哥给你拿钱叠飞机玩儿。”

“颜心琪，长得……真难看。”韩音，你真的喝多了吗？

颜心琪折腾出了一身汗，韩音却完全不配合，一会儿说要赚许多钱，一会儿说颜心琪不是个玩意儿。颜心琪嗯嗯啊啊的应着，再没力气和他抗议了：“嗯，赚许多钱，喝牛奶吃巧克力……对，颜心琪不是个好鸟，颜心琪就该天打雷劈……颜心琪怎么得罪你了？”

好吧，颜心琪根本不觉得每天让人洗衣服做饭是一种压榨，更不说单手骑车驮着他一百二十多斤的身体深更半夜的给妈妈送饭是一种怎样的苦难。所以这两个人吧，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还各自有理的不行，都觉得自己委屈……话说，这身体怎么软的没骨头似的？颜心琪终于把韩音从小吃部里扯出来，扔到肩上扛着回家。

韩音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任凭颜心琪伺候，他终于当了回大爷，可惜他自己完全不知道。颜心琪捏着鼻子把他身上臭烘烘的衣服扒下来，把毛巾用冷水投了拿来给他擦脸，站在床边想了想，又返回去用温水重新投了蹭过来。韩音不闹的时候倒是乖得可爱，眼睫毛随着颜心琪的触碰一下一下颤抖着，细细擦洗过的小脸白白嫩嫩香甜可口……呃，想错了，颜心琪不大好意思的揉了揉鼻子。

“韩音。”

“嗯。”

“韩音。”

“嗯。”

“醒了没？”

“嗯。”

“睡吧。”

“嗯。”

“白痴！”

“嗯……”

“……”颜心琪鼻子里冷哼一声，伸手捏了捏韩音白痴的脸，翻个身满足的睡了。

09.

临城一中的管理是半封闭式的，正常住宿的学生每个月都只有一个周末可以回家，平时也就像韩音这种走读的，可以每天骑个自行车自由出入。当然，颜心琪是特例，他属于学校的特级保护类型，就是打架斗殴，估计老师也会想方设法替他开脱，何况只是在校外租个房子，那是太没关系了。老师跟颜心远非常人道的说，宿舍里条件有限，颜同学从小没怎么吃过苦，住不惯是正常的。颜心远很抱歉的说，给老师添麻烦了实在不好意思，心琪年纪小，还请老师多担待，老师说应该的应该的。

韩音自从母亲上夜班开始就跟颜心琪混，他当然知道学校的宿舍不能跟颜心琪的小窝比，虽然偶尔会被压榨着洗衣服，不过夏天的衣服毕竟好洗，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所以时间久了，韩音就蚂蚁搬家似的，搬过去的东西越来越多，真把那里当成自己的归宿了，两个大男生睡一张床，也不觉得丢人。

周六的午后回到家，韩音第一次发现自己家还有亲戚，母亲看见他进屋就指着一个年龄相仿的中年女子让他叫姨，韩音一头雾水的情况下莫名多了个姨出来。那个姨还带着一位二八年华的女孩，嘴唇挺厚，单眼皮小眼睛，扎着个马尾辫一翘一翘的，个子也不高，还不到韩音肩上。

韩音打过招呼就进屋了，对于和陌生人交流，一直不是他的长项。不过，那个姨的说话声音比母亲有过之无不及，韩音在里屋也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大人们聊天自然是围绕着日子和孩子，没几句就绕到了韩音和那个小眼睛身上。那个姨说韩音初中快毕业了吧，该早点寻摸着给孩子找个工作，母亲说不急不急。那个姨又说，看着模样俏生生的，跟他爹长得真像那，早点找个人家吧。韩音皱皱眉，怎么说的跟给自己寻婆婆似的，母亲还是说不急不急。那个姨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根本没听出来韩雪莲的意思，只顺着自己的思路走，说翠翠比小音小半年，年纪倒是挺合适的。韩音恍然，原来那个女孩叫翠翠？

母亲急忙抓住机会长篇大论：“我家小音学习好着呢，现在小孩都聪明也有想法，怎么着孩子想念书我也不能不让。再说他年岁也还小，怎么能想着让他养家糊口呢？我现在就是还能干活，到时候能给咱韩家供个大学生出来，我也就没有别的指望了。咱自己没本事，可也不能早早的把孩子拴住，对不住人家。”

这是韩音第一次听到母亲的心声，心里没有感触是不可能的，而且母亲的想法对他的撼动非常大，他这才知道，原来，曾经的自己从来没有认真了解过母亲。仔细想想，以自己从前的成绩，当初能上高中怎么能说不是奇迹？必然是母亲的意思了。可惜那个时候从来没有想过，竟然还挥霍的理所当然，真是可笑。

母亲虽是个粗人，也不识几个字，只会干些体力活，厂子里的效益并不好，不能给自己光鲜亮丽的生活，更不用说让自己跟颜心琪似的像个少爷一样了。但是，自己的母亲并不短浅，一直在尽最大的努力给自己规划最好的未来，自己的母亲，的确是个值得骄傲的母亲啊。

那个姨赶过场似的，吃了晚饭就带着翠翠走了，韩音终于忍不住问母亲：“妈，她们是什么亲戚？没听你说过呢。”

韩雪莲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哼了一声说：“是什么姨！你爸还在那时候，路上见过几次说过两句话。到镇上赶集呢，这不是天气太热吗，来咱家避暑了，就着蹭顿饭吃。”

韩音从来没听母亲提过自己的爸爸，今天却听过两次了，眼睛都亮了，想方设法的琢磨着该怎么问问。韩雪莲不看都知道他在想什么，瞥了他一眼说：“你爸死了这么多年了，不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你就别想了，好好念书是正经。”

韩音抿抿唇道：“妈，我想考师范。”

“嗯。”韩雪莲沉默了下，然后说，“当老师可不错，铁饭碗，师范难考呢。”

韩音笑笑，忙搬出救兵给母亲定心，说：“我知道，拼拼呗，心琪的成绩肯定没问题，他会帮我。”

韩雪莲也笑了：“心琪是个好孩子，周末了多带他回来吃饭，他家里管他太少了。”

“他就个哥哥，生意忙。”韩音说。

“是啊。”韩雪莲叹气道，“他哥哥能赚钱。”

韩音不乐意了，忙说：“妈，等我当了老师，让你吃香的喝辣的，咱不羡慕他们。”

韩雪莲笑的可开心了，这孩子，第一回和自己说这么暖心窝子的话，真的长大了，懂事着呢：“那你就好好念书，现在越来越紧了吧？你们多做点肉吃补身子，我腌着不少呢，这后半年足够了，过年有两口猪能杀，咱这回留一口自己吃。”

“现在猪肉可贵了。”韩音舍不得。

韩雪莲倒是无所谓：“过年就便宜下来了，明年春天卖小猪才贵呢，你就别给计划这些有的没的了，明天回去多带点吃的，买的东西不如家里的好。”

“嗯。”韩音端着碗去外面洗，“我多拿点鸡蛋吧，心琪说咱家鸡蛋好。”

韩雪莲觉得，养个儿子真是太好了，小时候野点算什么，男孩子嘛，聪明，一懂事就有大出息了。那个翠翠长得那么难看，怎么能配上自己儿子呢，到时候怎么着也该找个当老师的媳妇，双职工，又轻松又能挣钱，自己光做饭就够了。

韩雪莲望着儿子的背影笑眯眯的展望未来，觉得可有盼头了，越看越喜欢，也不嫌儿子跟他爹似的一身骚骨了，自己养的就是跟自己像。

不过，韩音的成绩却不大稳定，接下来的模拟考试又名落孙山了，老师说不用焦躁，时间还多，下回能再好点，往后就稳定了。韩音的状态让所有老师都自信满满，谁能大热天的一学就是半宿呢？这种顽皮的学生，认真起来都是大有前途的。颜心琪也有底，韩音聪明着呢。看他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发呆，走到跟前拍拍他肩膀，说：“考试么，有进就有退，很正常，相信我，明年考师范绝对没问题。”

韩音回头：“我也没说有问题啊。”

“当我白说。”颜心琪撇撇嘴转身进屋，“你偏科太严重了，一周不许吃肉。”

“凭什么，我自己做饭。”韩音不服。

颜心琪在屋里懒懒的说：“做了我就吃光，你需要静静心，忆苦思甜。”

什么逻辑！韩音钻进厨房，往红烧肉里抓了一把盐，想了想，又加了一把红辣椒：翘吧，我看你资本主义尾巴怎么翘上天！结果是，韩音被颜心琪压在床上一顿暴揍，两人鼻青脸肿的赶回学校上晚自习，各走各的谁也不理谁。漂亮的英语老师说，初三有压力很正常，正当的减压方式对身心健康是有好处的。

英语老师彪悍，理解万岁！

10.

临城一中的大礼堂被装点得花团锦簇，学生会和团总支的同学们穿花蝴蝶似的来来往往，学校并没有必须穿校服的规定，可是他们就像约好了一样，全体校服，齐齐整整的，竟穿出了高人一等的感觉。反正人头涌动中有穿校服的，那就一定是负责的学生，多有气派吧。明明一个歌咏比赛，愣是被搞成了联欢会，这些学生干部真不是吃素的。

晚上七点，五彩的镁光灯照亮了学校礼堂的每一个角落，所有的同学聚集一堂，连校领导都到了好几个，之前从来没有这么排场过，主要负责筹备这场比赛的学生会成员可是赚足了面子。教导主任当场就拍了板，今年的新年联欢会由学生会负责，团总支连挂名的机会都失去了。

两个主持人都是高一年级的，虽然普通话有点不太正，但是站在闪亮的舞台上还是像模像样的。有了学校领导，自然就有领导讲话，先是副校长，再是学生会的负责老师，都是唧唧歪歪一个意思，发扬光大学校的优良传统，坚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什么的，自然还有预祝比赛圆满成功，说的都很像一回事，最后是教导主任讲话，并宣布临城一中第七届歌咏比赛正式开始。于是歌咏比赛正式开始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七点半。

为了使比赛能最合理的抓住同学们的心，一直按年级排序的比赛规程，被有才的学生会成员篡改的面目全非，挤豆子似的蹦一个，再蹦一个。初一上一个，高一上一个，初二上一个，高二上一个，然后初三再上一个，毫无章法。不过学校领导们很满意，负责学生会的老师说，这叫敢于创新。

评委一共五个，四个学校的，一个副校长两个音乐老师和一个文艺部长，另外一个大有来头，主持人光介绍就念了一串头衔，好像是市电视台的什么人。虽然说是比赛，可为了提高比赛的艺术性，先前三场彩排不说，高一艺术班的学生还专门排练了两个舞蹈和一个歌剧，到最后真成了一场小型的艺术盛会。

好巧不巧，颜心琪是最中间一个出场的，有了前面的铺垫，而他选的歌曲又是容易引起共鸣的流行成分多一点。此时周佩刚出道不久，正是起步的时候，在年轻的学生们中间很有一定的份量，所以音乐刚响起来，就引起了全场轰动，气氛瞬间膨胀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颜心琪从小就是玩惯了的，跟着颜心远也在一些公开场合显摆过，气场自是没的说，长得帅又是天生的优越，于是竟有了点演唱会的氛围。所以他一开口整场哗然，《秋色祭心》加上颜心琪的个人魅力足够了，一波三折将现场推向第一个高潮。

颜心琪的音色稍沉，其实比较起来，韩音选的歌更适合他唱，绝对是本色演出。而唱《秋色祭心》的感觉，就多了一些他个人的特色，周佩唱的感觉忧伤多一点，颜心琪却表达的更多了些天地悠悠的感觉，意蕴绵长，就连伤感都带着淡淡的尘封味道。韩音说，男人嘛，就应该大气一点，所以，颜心琪其实也是被他带上了歪路的。

秋色寄人，晚霞如虹，无边苍茫外，是淡去的离人倩影……

在每一个灵魂深处，总会有一个摇曳的身姿，心甘情愿为之惆怅。

或者歌声能遥寄心音，但是喜乐忧伤的曾经，只蒙着记忆的浮尘，不是抽离开来就能重见天日，而是越抽丝剥茧，就越痛得万缕千丝……

韩音站在舞台的阴影里，望着颜心琪深邃的侧脸，随着他悠远的歌声，回到了那个几度遗憾的未

来。不论成败，自己都曾执着过，虽然执着的以为，只要有心就够了，所以才败得一塌糊涂——停在自己的孤坟前，一场祭奠，祭奠那个模糊而悲哀的自己，给自己的真情留个归处，再不漂泊……

当颜心琪回首的瞬间，他竟清晰的看到了韩音双眸中闪烁的泪花，那不是为歌声所感慨的动容，而是沧桑过境后，满目的疮痍。那不是一个少年该有的孤独，他骨子里透出的忧伤，似乎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那个人灰飞烟灭一般，脆弱的揪心……

他们没有看到，那无数张进入颜心琪世界里的青春的脸，也没有听到，那雷动的掌声。他们只在彼此的眸中沉默着，心脏微微颤栗着，进入了各自心旅的殿堂……

文艺部长叫舒文轩，棱角分明的脸上戴着一副黑边眼镜，镜片上反射着一道腹黑的光。他坐在颜心琪侧身的斜后方，看着这个男生笔直的后背，若有所思。眨一眨眼睛，他的视线穿过男生的肩头，落在那个黑暗的角落里，他看到了韩音。一个模糊而寂寞的身影，与平日完全不同的感觉，单薄的让人心疼，让人很想向他伸出一只温暖的手，坚定的拉着他走向光明。

振奋的尖叫声拉回了颜心琪的思绪，他回过头，就看到哗哗哗亮起了三个满分，心里却没有一丝的兴奋。此刻，他莫名后悔选了这首歌，似乎这样一种悲伤，会把角落里那个人撕裂的粉碎一般，他下意识的再次望过去，却只看到一个远去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黑暗中……

韩音，我给你揭开了一张什么样的面纱，竟让你如此落寞？

省电视台的那个贵宾也给出了今晚他自己的最高分，九分。颜心琪把目光投向舒文轩，舒文轩对上他冷漠中透着淡淡惆怅而空洞的褐色眸子时，手指竟莫名的抖了一抖，于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碰到了哪个键，嘴快的主持人就满目光彩的报出了最后一个分数。于是，颜心琪得了四十八分，到目前为止，占有绝对优势的全场最高分。

舒文轩的总结陈词是，气场强势，情感拿捏得当，收放自如，有很大的进步空间。就因为气场强势，所以你手指抖掉的一分，就换来了很大的进步空间——舒文轩，你真是太负责任了！如果抖成一分，是不是颜心琪就前途不可限量了？

颜心琪坐回韩音身边，看他已经变得正常了，笑了笑说：“还差两分，靠你了。”

韩音抿了抿唇，长出了口气，真诚的说：“心琪，唱得真是太好听了。”

“不损我你能死啊。”颜心琪炸毛。

“……”韩音欲哭无泪，难得自己真诚一回。

韩音选的歌，名字叫《再觅锦瑟华年》，是一位生在六十年代末的流浪歌手的成名曲，当韩音站在舞台上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孩子选择的太失败了。追风不可怕，盲目追风，那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啊。只有舒文轩依然保持着一贯的沉敛，甚至笑盈盈的望着韩音，而颜心琪却没心没肺的吼了一嗓子：“韩音，赢了让你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