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功告成,张随到楚园身边坐下。晚风从缝隙间穿入室内,带来一阵微凉,难得宁静。
楚园缩了缩脖子,有点痒,热气直冲上脸。握紧的手被掰开,交叉扣住了十指。张随只有慢慢贴着他的脸颊,像靠得太近的悄悄话,呼吸逐渐交融。
「大学,你打算考哪一间?」
「不知道,还没决定。」
声音就在耳边,楚园不习惯这种亲腻,起一身鸡皮疙瘩,却禁不住沉溺其中。
「等你填完志愿卡再给我看。最好选台北的学校,我不能放张晴一个人在这里。」
「你填你的,我不一定。」
交握的手一紧,听见张随不高兴的语气讲:「科系不一样没关系,学校一定要同一间。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反正我还没考虑好。」楚园烦躁起来,不确定的未来令他退却。
「考虑我么?」张随问,楚园不敢回头看对方的表情。然而此刻的无声,等同于默认。
感觉张随慢慢松开手,楚园忽然心慌,想都没想就反手握住。张随从鼻腔呼出一口气,才又慢慢地勾起了手指。他伸出右手捧住楚园的侧脸,轻轻扳过来让对方看向自己。
对上张随认真的目光,隐隐含着疼痛。楚园心头一阵酸软,只好泄气地阖起眼。
四片唇瓣相触,印得嘴都有点歪。
所有一切都可以伪装。唯独失序的心跳,骗得了全世界,骗不了自己。
一样笨拙的亲吻,停留在三年前的程度。然而景物依旧,人事全非。
‘嗡——嗡——’
震动声突兀传出,楚园张开眼,又在与张随四目相对之时迅速偏移。他低下头,伸长手去捞摆在一边的爪机。萤幕上显示的一串乱码,让他奇怪地皱起眉头。
怀着疑虑接起,楚园先是一愣,随即面色复杂的喊:「爸。」结果没两句话就被挂掉。
张随立即关切的问:「怎样?干什么?!」
「叫我回去,说他在楼下。」
张随想了下,说:「打电话跟…跟他老婆讲,让他老婆去逮人。」
「我还是先看有什么事再说。」
张随一下子站起身,一副要装备上战场的架势。「那就走,我跟你去!」
楚园无奈的被张随从地板拔起来,连拒绝的话都省了,看样子讲也没用。
但是。
「你带棒球棍干嘛?!」
「防身。不然榔头?」
「榔头也不行!」
「擀面棍?」
「……」
18
张随终于迫使楚园上他的『越野座车』,一路转轮子抵达公寓楼下。远远就看见一个老男人,意外的是还多出来一个老女人。
楚园没等车停稳就从后座跳下地,失了精致妆容的妇人一见楚园便开骂。
「我就知道你们两个一定有来往,竟然敢骗我说没有!」
楚园心一沉,男人现下两鬓斑白,衣着也不再光鲜,更不可能像以前那样穿西装打领带,浑身露出一种疲于奔波的狼狈。楚园不管妇人,径自朝男人问:「找我什么事?」
「哼,还能有什么事?」妇人不甘被当成背景,男人往楚园身后看一眼,讲:「上楼再说。」
「不方便,就在这里说吧。」
「有什么不方便?除非你在家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妇人开口闭口皆是讽刺。楚园冷笑一声,说:「我是怕请鬼容易送鬼难。」
「死小孩你说什么!」
楚园忽然停滞,转念一想,又带了些自暴自弃的意思。他回过头对被遗忘的张随说:「没你的事,回去。」
「不管有没有我的事,我就是在这里。」张随板起脸,一尊雕像似不动如山。
楚园再不搭理张随,转回身面向那夫妻二人。然而垂在身侧的手,却握紧了拳头。
这时楚园的父亲似乎被逼急了顾不得那么多,开门见山的讲:「我现在缺周转资金,你把房屋权状给我。」
「你要卖房子?我住哪里?」
老男人往妇人那瞄一下,「你回家住。」妇人哼哼地幸灾乐祸,「好啊,敢回来我一定好好照顾你。」
楚园挺直背脊,绝不让任何人看轻。他说:「你不会卖她家么?她家比我这里地段好,又大间,更容易出手。」
「你敢!」妇人横眉竖目,楚园嘴角一勾,调侃一样地讲:「有什么不敢的?你不知道他外面还有第三个小老婆么?」
「楚园!我叫你把权状给我,听到没有?!」楚父恼羞成怒,楚园装模作样的抬起手挖挖耳朵,回:「听是听到了啦,就是不爽给。你也看到你老婆这样,这两年连生活费都没给我。我暑假放完就要上大学了,学费在哪里还不知道。房子给你,我去住大马路么?」
‘啪——’
楚园的脑袋立刻歪向一边,没一会偏白的肤色便浮现出红印。
「你不给,我就叫锁匠来开门,我自己搜!」
楚园嘿嘿笑了起来,老旧的路灯下,彷佛能看见他笑出了眼泪。
「搜,尽量搜。反正我藏起来了,不在家里。哈!」
「我是你爸爸!你怎么可以不帮我?等我度过这次难关,我一定买更大更漂亮的房子给你。」
楚园捂着脸揉一揉,好似笑到发酸,他挑衅地看向妇人,「哎,听到没有?你也赶快来争取一下啊,你两个女儿念不起私立学校,转学了是不是?」不待妇人发怒,楚园再度对着他名义上的父亲讲:「这间房子是爷爷奶奶出钱买给我的,跟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你想都别想。」
「你!」
「我,我怎样?哈!我还得靠我自己活下去,你帮不了我,我更帮不了你。」
「不然你把房子先抵押,我来办!」妇人急忙插嘴,楚园脸上现出一抹厉色,「你办个屁!想要钱,看奶奶肯不肯给你啊?!」他手一挥,「快走吧!我的房子,你们谁都别想!」
楚父再拉不下面子,气冲冲掉头就走。妇人则是又骂又咒,直到楚园打了个不捧场的呵欠,才逼得她气恨地蹬了蹬高跟鞋,扭着屁股离开。
一场闹剧。
好像等人都走光了以后,楚园才想起来喘气,越喘越急。他盯着路灯罩在地面的光圈,舞台效果十足。身后的那个人还在,他却不敢回头。
‘嚓——’
运动鞋底磨擦的声音突兀响起,拖长的人影忽然变短,肩膀环绕上一片温热。楚园觉得冷得发抖,连挣脱的力气也无。
胸前斜来一条手臂,小麦色的肌肉紧绷着,却认不得这是谁的手。
楚园再受不了,一开口,嗓子发哑。
「看清楚了吧,我就是这种人。不爽你有多远滚多远!」
张随不说话,下一秒突然猛地出力,手臂一紧野蛮的把楚园整个人拦腰往后拖。
「你干什么?!」短暂惊慌后是暴起的愤怒,楚园使尽吃奶力气反抗,与张随扭打成一团。何奈身高差一点,体格差得更多,没几下楚园节节败退,张随从他裤袋里硬是掏出钥匙,先打开大门之后,再回头过来抓人。
楚园被当成大米袋一样半拖半抱进公寓大门里,往上的楼梯旁边有一小块空间安置电表,张随一个用力压制住楚园,揪住他头发,逼迫他只能看自己。
张随目光灼灼,夹带着无边怒火,楚园咬紧牙根,气得眼圈发红。
「这就是你故意做给我看的?糟蹋你自己给我看,气死我么?!」
「我就是这样!」楚园仰起脸,绝不让酸涩落下,他恶狠狠盯着张随讲:「是你自己看错,你失望,你先后悔的!」
一刀劈下,张随痛得脑壳快裂开。不论如何,那天落荒而逃的是他,明明听见楚园在喊,却胆小到没有停下来的勇气。他后悔,更后悔自己的后悔。
张随张开嘴想说对不起,却在出口前被自己给恶心到。他自嘲而难堪的扭曲了五官,不知道像哭还是像笑。脱力般松开双手,甚至失去了拥抱的资格。亲口说出来的好听话言犹在耳,却没一样做到过。
说不论好坏,想知道关于楚园的所有一切。
结果呢?
张随拖着脚往后退开两步,好像拙劣的布袋戏偶。
抬起手,他轻轻碰了碰楚园不自然泛红的脸颊。当时只能忍住,因为他必须保全楚园的自尊与骄傲。
放下手,将指尖的热意收握在掌心里。
张随一言不发,沉默地转过身,驼着背,走出大门。
19
一夜无眠。
张随手指间夹着烟,残害自己的肺。硕果仅存的小半包,他一根都没抽,只是点燃着。
什么时候天亮的,也没感觉。可是一想起楚园温暖的身体,软软的嘴唇,甚至愤怒的眼神。纵使对方本人不知道,那种抗拒却又渴望的矛盾,让张随的某个部位隐隐胀痛。
下半身,以及连通的心。
当年时候的自己确实愚蠢幼稚。喜欢来得太容易,说得更轻易。两个人无忧无虑的在一起,甜得要命。他还觉得奇怪,电视上干嘛演得死去活来。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苦,无处不抱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嗤之以鼻。
结果,全都是他的自以为。
所以两败俱伤。
不过要是再重来一次,张随估计自己还是会走这条老路。父亲的不忠,母亲的死,令一个本来就不和谐的家庭连最起码的空壳都不剩。而楚园的存在,是他唯一的美好。
他一直想,将来一定会找到这么一个人。爱着,相互扶持着。没有猜忌,更没有背叛。
所以当梦想瞬间破灭,他无法接受,胆小得无法面对现实。
他只想到自己。
转身以后,楚园带着哭声大喊他的名字。那么迫切的挽留,恐怕摆现在都是种奢侈。
烟已烧尽,张随从地板爬起来,头有点晕。他缓了下,慢吞吞拖着脚跟,开门走出房间。
去浴室洗把脸,他用手随便一抹,镜子里映照出一张疲倦而失意的脸庞。他低下头栽进水槽里,扭转水龙头对着冲。默数到六十秒钟,才水汪汪地抬起头。像落水狗那样甩一甩,他伸长手抓一条毛巾来擦干净。于是再度显现在镜中的样子,总算比之前精神些。
大口呼气,对着镜子拨弄下头毛,余光瞄到旁边架上的造型喷雾,便拿过来挤出一小团,揪住不够长的头发搓了搓。
虽然看着没多大差别,但心理作用到了。走回房间换件白色背心,外头再套比较宽松的蓝格子衬衫,底下是百搭牛仔裤,有一点垮。普普通通的穿着,张随不太满意的‘啧’一声,却也想不出更好的。
再度走出房门,张随留张纸条摆客厅茶几用遥控器压着,拽上钥匙和钱包,给自己建立下信心,便出门去了。
对门的门缝里,张晴嘟着嘴抱怨:「又偷用我东西,闷骚。」
张随骑着脚踏车,一路顺风地滑行到了楚园公寓。把车锁在电线杆旁边,他掏出手机发短信叫楚园开门。
没几分钟,大门应声开启。张随目光一黯,现在早晨刚过六点钟,大概也是一整晚没睡觉。被自己气的。
三阶并两阶蹬上楼梯,张随瞧见楚园正恹恹地倚在门边,一脸不耐烦的模样。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却仍旧胸口里闷了一下。
他打起精神,迎上对方的臭脸,「今天有空吧?」
「什么事?」楚园明显一愣,可能是没料到张随这种表现,一时摸不着头绪。
张随仔细盯着楚园的脸颊,却定印子消了,才放松下来回答:「你带篮球,我们去公园打。」
「没兴趣。」
张随伸手握住楚园的手腕,「没事就陪我一天。」
声音低低的,眼睛直望着楚园,颇有点撒娇兼耍赖的意味。楚园被自己的感觉恶寒到,手一抖甩开张随,却没关门,转身走进唯一一间卧房里。
张随趁这时候环顾下屋内四周,地板上散放着PSP、遥控器、MP3和一个空泡面碗。果然,猜得八九不离十。
楚园拎着球出来,白色尼龙线编织的网套,更衬出那颗球花花绿绿。他还换了条比较宽松的卡其裤,低腰垮垮地挂着。
张随以前就时常在心里嫌弃楚园的个性太别扭,但是又忍不住喜欢。现在他总算重温了一把。
锁上家门,两个人一前一后下楼。张随对于楚园皱着眉毛却自动上后座这件事相当满意,并且暗暗决定以后买摩托车的时候,一定要选那种前低后高型。于是楚园没问,张随更乐得不讲,踏板一踩便转上马路。
拐了好几个弯,张随熟门熟路的钻进小巷子里,最后停在一处热气哄哄的早餐店前面。门庭若市,生意相当火。
「你先进去找位子,我来点。」
张随分发任务,楚园瞥他一眼,提着球套径自走入店内。张随本想喊他把球挂车上就好,反正坐哪里都看得到车。可是转念一想,又自己偷笑了下。
排队点好餐,张随端着托盘在人头堆里找到楚园。楚园伸长脖子往自己这里张望,一对上眼,就又转过脑袋面壁去。
坐下来,张随便自顾自地讲:「豆浆、蛋饼,我多点两个菜肉包。这家最有名的就是菜肉包,过七点就全卖光了。」一边说,张随想拿免洗筷,才发觉早就摆好在面前。他有点受宠若惊,因为筷子已经被打开过,又套回薄薄的塑料模中。
楚园低着头吃蛋饼,张随‘啵’一声吸管插好,把豆浆推到对方手边。他没再说什么,忙碌而喧闹的店铺里,他只看着眼前这一个人,便恍若未觉。
一顿丰盛饱餐,楚园刚抬起头,餐巾纸就递过来。
「以前我就想带你来这里吃早点。」
楚园面色一僵,张随又随兴地接下去讲:「萝卜糕也很好吃,可以加一个蛋。下次换换口味。」
这么一搅,楚园就是想说什么也没了,何必重提?
张随站起来,「吃饱了,我们走吧。」
楚园只得闷不吭声地跟在后面,心里一团乱。
骑车二十分钟才到张随讲的公园,除了跳土风舞的老太太们,没人起这么一大早打球。
单车就绑在篮球架底下,张随见楚园拆了球套,就手痒的拍起来。
张随走到半场的罚球线,朝楚园吆喝:「来!一对一,斗牛!」
楚园眉毛一挑,接下挑战书。他站到张随对面,一个圈正好包围住两人。
张随先攻,弹地球发给楚园,后者同样一个弹地球给回。这时,张随弯下腰重心放低,侵略性往前运球。楚园不甘示弱,张开双臂挡在面前,跟着张随的脚步左右前后移动。
下一秒,张随忽然间急向右,楚园立刻跟上,张随一个转身,楚园便紧贴在他身后。正在此刻,张随再转一次身,楚园刚跨开一步,却发现球已经从自己跨下弹过,张随接住球随即三步上篮,漂亮地打板先夺下一分。
张随捡回滑落篮框的球传给楚园,楚园眼神一沉,换他站定在罚球线后。张随笑了笑,充满挑衅。他扯扯裤管,压低身体做出防御动作。
楚园持球在原地拍动,这表示他直接进攻的意图,连做做样子的过场都不走。他直视着张随,专注与得胜的欲望刺激着心脏。一时间,场中只有一下下球体撞击地面的声响,晨光穿透云层,切割了半场明暗。楚园背对日头,却微微眯起双眼。张随不像其它人一样手臂乱挥,反而坚定地大张着。交锋的数秒钟呼吸,眼中只有彼此。
忽然,楚园向前冲出,张随反射性向后退一步折冲。却不料,楚园硬生收回体势,猛地向后跃起。轻盈灵活的身躯短暂停留在半空中,霎时间似乎连空气都为他凝滞。双臂高举过头,手腕使巧劲一弯,篮球便划出一道半弧的抛物线,却堪堪够到生锈的篮框,沿着边缘转了两圈,才在楚园目不转睛的屏息中掉进框内。
‘答——答——答——’
篮球在水泥地上弹跳几下,越跳越低,最后慢悠悠的滚到旁边去。楚园呼出一口气,挑畔地看向张随。可惜后者竟呆立当场,稻草人似一动不动。
「干什么,不服气?」楚园不高兴地问,他又没违反规则,跳投当然算进。
这时后张随回过神,脸色复杂地歪着头不晓得看哪里。楚园也跟着低头看,却什么都没发现。正想再问,就听见张随讲:「不打了,算你赢。」
一句话触到楚园逆鳞,「什么叫算我赢?现在是一比一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