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馄饨——错染落银
错染落银  发于:2013年1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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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他认识我之前,我就对他羡慕忌妒恨。等我真正认识他之后,我决定要让所有人都对他羡慕忌妒恨。

——楚园

饶河夜市,是台北著名的观光夜市之一。相较于更北边的基隆庙口与南边的士林夜市,其特色之处在于……其实吧,没人说得出有什么不同。夜市嘛,不就是人人人,吃吃吃么?

晚上八点多,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楚园抬头瞻仰下做得跟牌坊一样的入口,大口深呼吸着里头混浊的空气。人声鼎沸摩肩擦踵,一眼望过去都是高高低低五颜六色的脑袋瓜。他舒服地伸个懒腰,摘下鸭舌帽拿在手里扇风,便如鱼得水般游进了人潮之中。

一路走一路看,正巧碰上周五,人多的跟捅坏蚂蚁窝一样往外冒。楚园放慢脚步悠哉悠哉地逛,甚至比专门到这里旅游的观光客还要好奇。他看见有爸爸将儿子抱起来骑在肩膀上,孩子的两条小短腿不安分地一晃一晃,结果把鞋子踢掉了,一旁的妈妈赶紧从地上捡起来,一边替儿子穿上一边骂。调皮的小鬼头睁着大大圆圆的眼睛状似无辜,又被卖气球的小贩吸引,拼命伸长手要抓。

楚园喜欢看人,各式各样的人。或许应该这么讲,他喜欢热闹,更喜欢看热闹。所以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来夜市里报到,对于每一摊卖什么东西,怎么排列,一三五轮谁,二四六轮谁,哪家跟哪家起冲突,哪摊是元祖哪摊是正宗,谁是小三谁是小四等等等,他有信心可以和夜市管理委员会会长PK,胜券在握。

逛了小半圈,他摸摸肚子确实有点饿,一路上什么都没吃,于是便加快脚步穿梭过人群,直朝另一端出入口去。

饶河街夜市整体像是一个长方形,两头都能出入。一端是庙埕广场,紧贴邻近着一座颇具历史的『慈佑宫』,再走几步过个马路就是松山火车站及公车站,不仅交通便利,也是一般人最常开始逛街的起点。另外一端则是南松山,附近虽然有一个立体停车场,可是既然要逛夜市,自己开车的少,况且骑机车路边随便一插就行,何必多花停车费。所以,越靠近南松山尾巴,人气就越冷。

更不用说是那些连出入口都挤不到的摊贩。门口有管区警察轮流站岗巡逻,为了怕妨碍附近交通,流动摊车们只好摆在更远的大马路边上,生意就越难做。

楚园站在牌坊底下想了想,这大马路开岔,先选左边还是右边好?从腰包里掏出十块钱铜板往空中一抛,再接住按在手掌心里。一掀,是人头,楚园乖乖的往右边走。要说迷信他承认,他一直很听老天爷的话。

少了人气,四月的春风一吹还有些凉,楚园一下子不适应缩起脖子,鸭舌帽也不扇风了赶紧戴上。他走没两分钟就看见那摊车挂的红灯笼,大锅热水滚起来,阵阵白色烟雾便在夜风中扭腰。

楚园往摊车前一站,随即皱起眉头。一名打扮妖娆却俗气的女人朝他媚笑着招呼:「先生要什么?」

楚园赶紧往旁边站,他最怕画大浓妆的欧巴桑,那气味能熏得他把隔夜饭都吐出来。这时候,一道脆生生的声音从楚园身后传出。

「你好!吃馄饨吗?」

楚园回头,看见扎着马尾的小女生穿着一身肥大的国中蓝白运动服。摊车边挂的黄灯泡映照她清秀的脸蛋,五官还没长开,两颊带着点婴儿肥。楚园松口气,自然地回给女孩一个笑脸。

「吓我一跳,还以为换老板了。」

「没有。」

楚园往里头随便一比,「今天生意不错。」

女孩脸色一僵,点点头。总共四张桌子零散地坐了五、六个全是男人,露出来的胳膊肩膀都是刺龙刺凤,那样子一看就惹人厌。

「你们请人帮忙啊?老板怎么不在?」

楚园是常客,女孩知道他与自己的哥哥念同一间高中,故而没什么戒心,时不时也聊上几句。可此时女孩却犹豫了一会,才说:「我爸爸在家。」

楚园脑筋一转,然面色不改。正想开口就听见一个扁扁又尖锐的话声喊:「我不是请的,我是她妈妈!」

楚园一愣,女孩立刻非常生气地回嘴:「你才不是!我妈妈已经过世了!」

那女人一手握着长勺子一手叉腰‘叽呱叽呱’的骂一大串,操着歪劣的台湾国语根本听不懂讲什么。楚园先是挡在女孩身前,不客气讲:「你本来就不是她妈!不是就不是,你妈可以想换就换啊?!靠什么么!」

女孩躲在楚园身后,仗着有人替她出气就冲着欧巴桑做鬼脸,楚园看了看忍不住笑,很是派头的讲:「来一碗馄饨!」然后选个最靠大马路边的位子坐下,从桌上的筷子桶抽出一双免洗筷,哼哼地敲打着桌缘。

「学长,要什么口味的?」

楚园微讶,往摊车上瞄一眼,应:「嗯…韭菜吧。」

「好,马上来!」

女孩得意的笑着走进摊车里,系好围裙就从木板上排排蹲着的馄饨抓五颗,扔进滚烫的热水锅子中。楚园又抽一双筷子在那里敲鼓点,一边摇头晃脑的像神经病一样投入。

过没十分钟,女孩端着楚园点的馄饨送上桌,然后自己拖一张塑料凳坐在楚园旁边。楚园知道小女生心里害怕,不想离那帮子地痞流氓太近,便不着痕迹往外挪一点,挡住有意无意投送过来的打量。

「你哥勒?」

「老师留他说要做什么科展。」女孩刚开始觉得奇怪,不过依自家老哥的个性,恐怕连同班同学都不想认识,何况名字都不知道的『客人』。但是她知道这个人好,就冲刚才那几句话,也够义气的了。

楚园觉得不妙,他有种要出事情的预感。

花枝招展的女人在男人堆里嘀嘀咕咕,楚园与其中一个光头佬对上眼,那人立即夸张地大呼小叫起来。

「哎!面里怎么会有只大蟑螂?!」

旁边的同伙马上帮腔,光头佬不从哪搞来一只死蟑螂,揪着须在半空中摇摇晃晃。

「老板娘!你是怎么做生意的?叫我们吃蟑螂啊!」

「赔钱赔钱啦!」

「不赔钱就砸店!」

说着人都站起来开始翻桌踹椅子,叫骂声此起彼落。

「喂!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我们家的面才不可能有蟑螂,一定是你们故意找麻烦的!」女孩大声阻止,可是又害怕不敢过去,只能慌张的像热锅上蚂蚁。

「听到没有,人家小妹妹生气了。『不可以这样』,哈哈哈!」光头佬掐着喉咙学女孩的嗓音,猥亵的眼光再不遮掩,肆无忌惮地游走在女孩刚开始发育的身体。「小妹妹年纪小,奶子长大没啊?过来给叔叔帮你按摩,让你长更大!」

「干!给林北闭嘴!」楚园火冒三丈,把女孩护在后面。

「少年仔,想学人家英雄救美也要有本钱,看你这种身材,我一拳就给你死!」

楚园沉下气,眼睛盯着对方动作,侧着脸向女孩小声讲:「你往夜市里面跑,门口有警察知不知道?」

「可是、可是你……」

被对方发现,三两个人已经朝楚园这边包围,再不走就要来不及。楚园当机立断,大吼:「跑!!」同时拿起桌上一碗热馄饨直接往最近的男人脸上盖,后者烫的哇哇叫。楚园随手抄起板凳和折迭桌就砸,一边砸一边喊:「失火了!救命啊!」

这么一喊,附近公寓里的居民纷纷打开窗户探出头来看,楚园趁机会跑到大马路中间,顿时来往汽机车喇叭声不断,他继续叫:「瓦斯桶要爆炸啦!!」

结果连光头佬那一帮人都被吓到,赶紧逃离开摊车越远越好。这时,忽然从远处传来‘咿喔咿喔’的警车鸣声,没事找麻烦的混混们立即做鸟兽散,骑上停在路边的摩托车就开溜。

楚园半蹲着躲在中央分隔岛的绿化带里面,沾了一身都是树叶,他憋着默数十秒钟以后才把钥匙圈上的警报器关掉。

「呸,垃圾!」

张随背着书包一路快跑着穿过校园,严肃而紧绷的神情好像即将上战场的军官。他急迫焦躁着直奔校门口,这时候的几公尺比几公里还远。幸好,在警卫室旁明亮的灯光下,看见自己唯一的妹妹平安无事。

「哥!」

明明一路上都忍耐着,可是一见到亲哥,便再也压抑不住大哭了出来。

「怎么回事,谁敢欺负你?!」严厉的视线射向一旁站立的楚园,后者胆子一缩,随即又火大了呛:「看什么看!」

「哥…是他救我,要是没有他保护我,我…我一定会……」女孩说不出口,后怕与恐惧使她的身体轻轻颤抖着。

「别怕,哥在这里。」

楚园看着人家兄妹和谐的画面心里一阵不舒服,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他对着空气喊:「没事我走了!」

女孩泪眼婆娑地望着他,「谢谢你…」

楚园也不回头,甩甩手上的压舌帽,小跑步拐进暗巷子里便不见人影。

张随找卫生纸给妹妹擦眼泪,他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是不想和对方扯上关系。

「走吧,我们回家再说。」

路灯照着地上一片绿油油的叶子,与旁边的植栽树一比明显是异类。张随毫不犹豫踩过去,只有鞋底一点沙沙的感觉。

2

我从来就看不惯他,理由有很多。直到现在也一样,只不过换了批新的。

——张随

回家。在外面其实比回家轻松,所以纵使兄妹俩每天得帮忙摆摊到凌晨,隔天一早还得上学去,都甘之如饴。

这不,张随带着妹妹张晴刚刚踏进门,坐在破沙发上的老头子看也不看就摔过来一个烟灰缸。张随肩膀上捱了一下,一声不吭,护着妹妹就要往屋子里走。

「林北坐在这里,你敢装看不见,死过来!」老头子明显喝醉了眼神飘忽,一张皱巴巴的脸皮发红。那女人黏在老头身边,用她的大胸脯蹭来蹭去。张随目光一沉,对妹妹讲:「回房去,把门锁上。」女孩担心地点点头,赶紧躲进自己的房间里。

「谁说你可以走,回来!」

「爸,事情都是这个女人惹出来的,晴晴差点被那些流氓欺负,你不替她出头还凶她干什么?!」

「你说流氓欺负她?」老头子浑浊的眼睛终于清醒一点,但还是摇摇晃晃地看不准张随的人形。

「幸好有一个同学帮她挡住。爸,有五个流氓,五个大男人想欺负晴晴。你问她,人就是她找来闹的!」

「阿玲,你刚才不是这样跟我讲。」

女人见状马上开始手掩着脸假哭起来,说:「我辛辛苦苦替你顾摊子,那么多男人欺负我一个,你要我怎么办?你就知道顾你女儿,阿我呢?我不是你的老婆吗?」

「你别想转移话题!」张随冷着脸怒意更盛,「那些男人她通通认识,你不在的时候就随便他们白吃白喝。不相信你去问,附近摆摊的叔叔阿姨眼睛没有瞎!」

女人眼见情况不对,便哭得更大声,整个人瘫软在老头身上,粉拳装装样子的边打边哀哀叫。

「唛吵!」老头子醉醺醺,这么一闹脑袋更痛,可是女人的手已经摸进他裤裆里,老头子爽得直哼哼,眼睛一闭什么事都忘记了。女人如得胜般看向张随示威,张随咬牙切齿地骂:「贱货!」这种恶心的场景他不想再看,立刻掉头转身进房。

敲门进妹妹的房间,女孩紧张地盯着她哥问:「有没有被打?!」

「没有。」张随拖了书桌椅坐下。侧过头,犹带着愤怒的眼神落在地板上,端整俊朗的脸庞此刻正笼罩着一层阴影,多出几分戾气。

张晴的手机忽然震动。查看简讯,她老实向张随交代:「是楚园学长。我刚跟他交换手机号码,他问我有没有平安到家。」

「干嘛叫他学长?虽然他今天帮你,以后还是少跟他扯上关系。」

「为什么?他人很好啊!反正我以后要考你们学校,先叫学长又不会怎样。」张晴不高兴地嘟囔,怎么可以忘恩负义。

「就凭他是小三的儿子!」张随不齿地哼一声,「他爸有的是钱,说他妈是小三搞不好排名太前面。小四、小五、小六,谁知道?你没看到他在学校那个样子,身边围一大群狐朋狗友,整天无所事事。他跟我们不一样,你别想做白日梦!」

「什么、什么白日梦,我又没说要怎么样,你干嘛紧张兮兮?」张晴一双杏眼瞪着张随,不服气讲:「就算是私生子,他也没办法选择啊!我只知道,今天晚上要是没有他帮我,我一定…我一定……」张晴说着眼圈又红了起来,「哥,我知道你是替妈抱不平,可是他救了我,不管怎么样,我都应该谢谢他才对。」

「要谢我去谢,你不准靠近他。」张随很少用这种严厉的口气对妹妹说话,「我警告你,你是女孩子,跟他扯在一起的人都没有好名声。万一别人误会你跟他有关系,找你麻烦怎么办?」

「哥!」

「这件事情我会处理,没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张随站起身,「早点睡觉,记得把门锁好。不是我敲门绝对不能开。」

「知道啦。那,哥你要记得跟人家说谢谢。」

张随厌烦地皱下眉头,张晴知道不能再‘卢’下去不然哥哥要生气了,便赶紧讲:「哥晚安。」

张随对这个妹妹没辙,从鼻腔里‘嗯’一声才出门离开。

张随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窗户,从外面的小花架里摸出一包烟。在走廊上就能听见客厅传出,父亲与女人交媾的声响。张随狠狠吸一口烟,压抑下胃里的翻搅。恶心,和一股莫名的躁动混杂着,尼古丁却不能发挥作用,害他越抽头越晕。打从记事开始,这个家庭就没有安乐过。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张随印象最深刻是医院消毒药水的味道。以及某一天,在主卧房里闻到,不晓得怎么形容的臭酸味。

很多年以后,张随第一次偷偷摸摸爬起床洗内裤的时候才发觉,那是新鲜的精液。一直不想承认的事情,那个频繁出现的女人,破坏了这一切。

纵使只是假象,对于成长中的孩子而言,同样需要,同样重要。

花已经枯了,只剩下盆栽里脏兮兮发霉的土。张随把烟藏进盆底下,烟蒂和烟头扔出窗外。

他不怕父亲发现,就是不想听妹妹啰嗦。

关上窗户之前,张随忽然想到什么,脸很臭的从裤袋掏出一片绿叶子,随手插在发白的盆土上。

他把自己摔进床铺里,整夜背对着窗户睡觉。

3

上午十点钟,张随骑单车载妹妹去市立图书馆。星期六科展小组约了要到学校讨论,经过昨晚的突发事件之后,张随不敢再让妹妹一个人顾摊子。

变速车骑进校园里,依规定纵使休假日到校照样得穿着制服。可是张随刚把车锁好,就听见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他回过头看,一抹亮眼的蓝色正在球场上高高跳跃而起,彷佛将与背景的天空融为一体。

‘匡当——’

粗暴声响,暗橘的球体猛然下坠,有一个人还挂在篮框上,灰白的水泥地映照出他晃动的身影,那么嚣张。

那人的双脚落地,张随才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碰触。低头一看,弯曲的筋沟压纹一路滚,滚到他的脚边。看起来很新,其实很旧。防滑的橡皮颗粒被原子笔涂上蓝蓝黑黑的小点,却已经磨平了大半,花成一片。

张随掉头向前走,任由失去阻拦的球继续它的旅程。今天太阳实在太大,他小跑步进入教学楼中,把炙热的温度甩在身后。

爬上第四层楼的转角平台,张随一抬头就看见藏青色制服裙底下一双雪白的美腿,随即移开视线。他心底忽而涌起一股骚动,却不是因为这个女孩。

「楚、园!」一把娇滴滴的嗓音向下面喊,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拍青春校园爱情剧。果然旁边的男生受不了,满脸嫌弃的抱怨:「你再喊,等下警卫上来骂。」

「才不会。你看到刚才楚园灌篮的样子吗?好厉害喔!」

「厉害有什么用,班际杯又没赢。」

「那是他们班的男生太肉脚!」女孩再接再厉,垫起脚尖往楼下操场挥手,另一手拱在嘴边喊:「楚园!再灌一次!」

「哎,张随来了。」一旁男生提醒了女孩,后者只好惋惜地收回手,侧过身发现张随才打个招呼,就又被拍球的声音吸引,转回去趴在围墙边上看楚园运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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