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馄饨——错染落银
错染落银  发于:2013年1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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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烈接收到敌意的楚园硬起心肠,更是板起脸甚至带了些许指责。「那怎么办?你能赚够钱么?」

张晴咽呜地哭了起来,慌张地讲:「我不知道…我不要这样…」

「医生说,家属可以同意放弃急救。」

张晴一愣,随即用一种恐慌的表情看向楚园,害怕而不可置信。

「我知道我只是一个外人,没资格管你们家的事。」楚园神色一黯,语气中含着失望。张晴赶紧喊:「学长!我没有当你是外人,你这么照顾我,我很感激你的!」

「那你能不能听我说几句话。」

张晴点头,眼泪一晃滴了下来。楚园抿紧嘴唇,停滞了一会,才说:「你还记得,你妈妈是怎么过世的么?」

「当然记得。」张晴一听,脸色立刻显露出愤恨。

「你爸是什么样人,你比我清楚得多。我讲白了,现在的情况就是一个最简单的选择题。」楚园目不转睛盯着张晴,一字一句说:「要你爸,还是你哥?」

张晴嘴巴微张,却说不出话,比哑了更痛苦。

「要你爸半死不活的躺病床上,拿你哥的前途去换么?!」

楚园眼睁睁看着张晴像一条离水的鱼儿,无望而挣扎地急喘着气。豆大的泪珠不断掉落,张晴紧紧闭上眼,抽噎地哭泣。楚园看向电视柜上头摆放的一张照片,慈祥的妇人正吟吟笑望着他。

阿姨,我没做错,对不对?

楚园伸长手,轻轻揽过啜泣的张晴,后者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肩头。他咬紧牙根,不让后悔的话语脱口。

良久,直到楚园的制服衬衫被揪得皱成一团,再也回不了原状。张晴闷闷的声音从胸前传出。

「…我要我哥……」

楚园缓缓呼出一大口气,说:「你愿意签同意书么?」

张晴点点头,她扶着楚园的手臂坐直起来,泪眼婆娑地望着楚园,却有着小小坚定。

「我签。我要我哥。」

楚园再不敢直视,却不得不逼迫自己看着张晴。这是他亲手铸下的罪恶,必须承担的罪恶。

「好,想想晚上怎么跟你哥说。这个家只剩下你们两个,要一起努力生活下去。」

「学长…你会帮我吗?」

「当然会。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楚园低声说着,令张晴觉得无比安慰且感动。

必然的误解,亦从这里点燃了火苗。

楚园心中只想,无论如何,他要对得起阿姨。

谁对自己好,必当回报。

16

隔日,楚园下课后没照常陪张晴。因为对方告诉他,今天要和她哥一块去医院。

楚园捏着爪机一时不晓得该回答什么,于是一拖便拖过了放学。

他不敢问张随。他觉得自己错了,又觉得没错。这种矛盾的情绪困扰着他,一整天上课浑浑噩噩,半个字都听不进。

一晃神三年过去,学校里黑板边上每天都在倒数,倒数着分离的日期。

他和他。

还要再这样下去么?

这个问题一想,就是四天。

楚园在毫无头绪的烦躁中,迎来喘息的周休。

这一日,太阳很大。

楚园睁着眼,看勇者第N次被恶龙斗死。

然后,有人敲门。虽然墙壁上有门铃。不重不轻地,一下,再一下的敲。

楚园从地板爬起来,两条腿发麻。他站了会,没出声音。如果门外那人能就这么自动离开,最好。

因为他怕了,只想缩在自己的壳里。

却又不允许自己怕。所以如果再多敲几次门,他非得迎战不可。

唯一剩下的,便是骨子里这点脾性。

楚园走去开门,看见果不其然的人。

张随站在门外,脸色阴沉,正微微喘着气,额头上冒了点汗。

放人进屋,楚园才发现张随手里提着一袋子,一层薄薄的水气透印出铝罐子的侧标。

楚园皱了皱眉,心想怎么不怕人看见,告到学校去。

未成年禁止饮酒,是一句口号,最适合当下酒菜。

袋子摆矮桌上,张随很自便的盘腿坐下,用不着主人招呼。

楚园也跟着弯腰一屁股栽上地板,事到临头了,想怎样就怎样吧。

一时,两人无话。

过不知道多久,居然是楚园沉不住气先开口。

「我做的事情我承认,你想怎么样?」

结果,张随伸长手拿出一罐台啤,食指勾开拉环之后才递给楚园,用冰凉的罐身轻碰了碰他的手背。

楚园一愣,带着怀疑与犹豫接过来,对上嘴喝一口,低低的‘呵——’一声。

张随也给自己开了一罐,仰起脖子往下灌。喉结上下滑动几次后,才发泄似地叹出酒气。

「他死了。昨天上午九点钟的事。」淡淡的灰色挂在眼袋,张随转头看向楚园,眼中含着消沉失意,唯独没有怒气。「你以为,我是来找你算帐的么?」张随伸出手,姆指轻轻按在楚园脸颊上的小酒窝,带着些许眷恋与怀念。「我没这么不知好歹。」

出乎意料的态度令楚园征愣,连拨掉对方的手都忘记。便听见张随嗓音沉沉,磨着干涩的声带讲:「我懂,你都是为我。」

一股酸气直冲鼻腔,楚园这才想起来,反手挥开张随作乱的手,粗声粗气地说:「我是为张晴!」

张随也不恼火,被拍开的手干脆撑在楚园身侧,他身体向对方倾斜,让彼此靠得更近。楚园反射性往后躲,一动,立刻又不甘心,气呼呼瞪圆了眼睛。

张随盯着他,目光深深,彷佛看穿一切。「唆使她去签同意书,让她担这件事一辈子么?」

楚园气虚,顿时乱了呼吸。他面色涨红,一副被揭穿底牌的气急败坏。即将发作之际,张随忽然低下脸,头靠上楚园肩膀。楚园感觉一沉,便听见张随嘲讽的语调。

「说实话,我松了一大口气。」张随的声音有点抖,随说话吐出的气息喷上颈侧,楚园捏紧了拳,忍住拥抱的冲动。

「我恨他不负责任,恨他害死我妈。我一直在心里诅咒他早点死。」

对于一个从未尽过为人父、为人夫责任的老男人,要说张随对他有多少感情,简直狗屁。可是,亲眼看着自己的血亲走向死亡,甚至亲手签下死亡,他不可能拍手称快。

「他真的死了,变成一坛骨灰。我不知道应该把他放哪里。」

楚园气闷的突然冒出一句:「灵骨塔啊。」

张随冷哼一声,说:「我妈都没钱进灵骨塔。」

「那…摆哪?」

「不知道,暂时摆电视柜里面。」张随拱起的背脊彷佛承载千斤重,一出声宛如砂纸拖过石地,「……真的死了。」

纵使厌恶,纵使怨恨。然而身生的血缘却让他无法轻易跨过这道砍,逼迫着他在现实之中,决断生死。

楚园见张随如此,一口气憋得胸口发疼,他负气却又真心实意的讲:「我觉得你没做错。不过今天要是换成阿姨,我就算卖掉这间房子也要等到奇迹出现!但是你那个爸,他不配!」

张随终于抬起头,看着楚园的两颗眼珠子布满血丝。他却笑了下,尽是化不开的苦涩。

「对你干妈真好。」

楚园滞住,不明白怎么突然变这样。张随抬手摸摸对方的脸,「还有一件事你不知道。我们……吵架那时候,妈说过两天做好吃的带去医院看你。她要我多认一个弟弟,叫我不准欺负你。」

楚园立刻红了眼圈,咬牙切齿的喊:「我大你六十九天!」而张随只是盯着楚园瞧,再多也嫌不够。「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照她说的话做。」

楚园却阖上眼睛,紧抿着嘴唇泛白,好似拒绝,又似默应。

直至温热的鼻息洒上,轻颤的唇瓣被含住,随即身体嵌入一个密合的怀抱。四片唇碰触之后分开,又再度碰触。彷佛微风吹拂而悄然落下的树叶,浅浅沾上了春水。

「楚园……」

一声低唤,饱含三年错失的光阴,无从追悔,却更加明白。

楚园不得不张开眼。由着他的意志,他的心,连同这副躯壳。只是懊恼与不甘,全堆积在眼眶底。一眨眼,沿着面颊滑过。

于是像那时一样,又不一样,张随仔细吮掉咸味,却是自己所造成。

末了,稍稍退开,两人便四目相对着,又是无言。好像这么看着,就能不用吃饭,不用睡觉,不用呼吸。

张随慢慢松开手,坐回刚才的位置。他拿起随便摆地上的啤酒罐,早已变温。手一扬,对楚园讲:「陪我,把这一袋喝光。」

楚园抬手揉揉眼睛,再拎了罐子撞上对方的。

他们只能一步一步。

一步一步的,试着向前走。

如果能并肩的话,就在一起吧。

17

一晃,就过了傍晚。

完全撑不上酒量的两人拼光一打台啤,歪头就倒在地板上睡着了。

忽然一阵清凉,楚园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燥热感被抹去,他轻轻喘了口气,浑身舒服许多。爬起来呆坐一会,感官慢慢回笼后才终于发觉,是张随手里正拿着毛巾替他擦脸。

张随只当楚园没睡醒,伸手拨弄下对方乱糟糟的头发,便站起身,把毛巾拿回浴室搓干净。

张随再度出来的时候,楚园彻底醒了。一双眼睛略显红肿,张不太开似地望着他。

「快六点,你这里没东西吃,跟我回家。」

楚园摆摆手,赶苍蝇似地,「回你的。」又想起什么停顿下,问:「不用打工?」

张随张嘴想回答,稍一迟疑,便改口说:「今天没班。」

楚园不疑有他,「喔。」

张随气结,弯下腰伸手抓住楚园的手臂把人往上提,「跟我走!」

楚园勉强站起来,抱怨地喊:「干嘛,我懒得动。」

张随一听,板起的脸皮立刻放松几分。「早知道你懒,不然我背你走?」

楚园却变了脸色,随即偏过头,打哈哈一样的讲:「你跟张晴报备过没有?别让她一个人在家里担心。」

张随面目一僵,像一张拍坏的大头照片,卡在最尴尬的瞬间。不过他很快就恢复,没事一样的回答:「讲过。走吧,来我家吃饭。」

「来来回回,麻烦。我自己解决。」

「你不想看看张晴么?你来说不定她心情会比较好。」张随说这话不知为何口气有点酸,他自己都觉得胃不太爽快,连妹妹也当成鱼饵抛出去。

结果,楚园倒是认真想了想,说:「那好吧。」

张随只能磨牙。

他没楚园那么容易醉。边看着对方毫无防备睡着的模样,他一边思考着以后的日子。

从前他不知天高地厚,轻易地做出承诺但没一样能遵守。他终于明白,话说得出口并不一定做得到,纵使当时真心。然而做得到的,却也不必多说。

所以,他决定不再对楚园保证什么,答应什么——不罗嗦,直接做就对了!

楚园不明白张随这一番心境转换,毕竟一朝被蛇咬。感情当然是有的,但若要再重新踏出这一步,就免不得瞻前顾后,犹疑不定。

于是,两个人就在积极与消极的拔河赛当中,一前一后拉锯着。

一路散着步,没讲几句话。没想回到家一打开门的时候,却看见张晴愁容满面地呆坐在沙发上烦恼。

「哥!…啊,学长。」

张晴显然欲言又止,楚园顺手带上门,单刀直入的问:「什么事你说,我不能听的话就走。」

「不是啦……」张晴看看张随,后者给她一个允许的眼神。「房东知道我们把骨灰坛摆家里,叫我们三天之内移走,不然就搬家。还有…这个月的房租说要涨五千块。」

张随当场后悔,便赶紧插话:「知道了,我会处理。晚饭吃什么?」

「我去煮!」张晴自告奋勇,却被张随抬手拦下,而后迳自走入厨房。

张晴只好干干的笑,「学长,要不要看电视?还是玩电脑?」

「别担心,我去跟你哥商量。」楚园低声讲,带着宽慰的口气。张晴顺从地点点头,「那我回房间。」

楚园走向厨房,人随意地靠在门口,对站在瓦斯炉前装忙的张随讲:「喂,住我家吧。」

张随掀开锅盖的手一滞,又重新盖上,目不斜视。

「我那里一间卧房收拾给张晴,你跟我在外面打地铺。就算你打工最多也只能赚个生活费,况且再两个月大考,你别搞到落榜。」

张随还是不说话,沉默地往旁边走两步,抬手要开冰箱门。这时楚园快步上前,‘碰’一下就把门关上。他看着张随厉声问:「又要顾你的面子是不是?面子一斤多少钱?能吃么?!」

张随总算受不了,烦躁地挥开楚园的手臂,打开冷冻库门让凉气吹上脑袋。他就这么定定站着,鸦黑色的眉毛快皱到打结。

「我不想什么事情都靠你!」

「我让你白靠的吗?我说过了,我是在还阿姨的人情债!」

张随一下子冒火,面色凶恶地对着楚园。「这种话不要再让我听到第二次!我妈对你好,从没想过要你报答。你这样讲,就是在辜负她!」

楚园张了张嘴,回不出话,他狼狈地转过脸,咬着牙腮帮子都突出来一块。

张随闭了闭眼,大口深呼吸又吐气。过好一会,他才关上冰库门,伸手握住楚园的手腕,沉声说:「我知道你想帮我,所以才故意这样讲。」张随停顿了下,脸色颇为尴尬而矛盾。

「你说的没错,我是觉得没面子。」

楚园一愣,回过头看向张随的眼神中都带着奇怪。彷佛在问:『被外星人洗脑了?』

张随被看得不太自在,粗着嗓子讲:「水电瓦斯我付。」

楚园垂下眼,勉勉强强地‘嗯’。

安静了几分钟,炉子上的锅冒出阵阵雾气,水已经滚开。张随放开手,改而摸上楚园的脸。抿起的嘴角,颊边一小个浅浅凹陷。

「我的脾气会改,你最好也改一下。」

楚园一听很不赞同地抬头看张随,却在对方认真的眼神中败退,忽然间漏了底气。张随盯着他,颇有点自我反省的意思。楚园头一偏,躲开了张随带着热度的手掌,可脸颊还是发烫。

轻轻一碰,张随如愿以偿的在酒窝边印了一下。楚园狠狠瞪他,何奈后者皮厚,又打开了冰库门问:「煮馄饨,吃什么口味的?」

「…随便。」

张随没说什么,拿一塑料包装字写了青葱的出来煮。

直到煮好了盛盘,张随和楚园都没再说话,好像如今他们之间最常有的是沉默。

可是沉默也分两种,舒心的,与不舒心的。

把一锅馄饨端到客厅茶几上,喊张晴出来吃,三个人就边看无聊的电视边吃,倒也安和。

吃饱以后,张晴自动自发地收碗筷要去洗,结果被两个人同时阻止。

张随说:「你念书去。」

楚园说:「你去念书。」

张晴无言,瘪瘪嘴埋怨怎么偷个懒都不行。她现在的目标是公立高中,因为学费便宜。

当然最后还是张随洗碗,楚园只能待一边观摩。

「今天换你在这睡。」

「不要。我家床大得很,干嘛跟你挤。」

「我的衣服你肯定能穿。」

「谁要穿你衣服!」

「也可能大一号,裤子太长你就卷起来。」

「太短!绝对是太短!」

张随侧过脸,上下打量过一遍,‘啧啧’地摇头,意味深长。

「张随!」

「不服气就穿来看。」

「……」

各种气短不解释。

洗完碗,又被张随赶鸭子上架的轮番洗澡,楚园一脸不爽的待在张随房间里,坐在窗户底下散热。

张随一进来就把做成马赛克的窗户关掉大半,只留下一点通风。

楚园扔过去一包压扁的烟,张随眉毛一挑,不甚在意的讲:「抽烟对心脏不好。」

「所以?」楚园给一枚白眼。

「你在我不抽。」

楚园张开嘴,复阖上,又抿紧了嘴唇。他一低头,看见张随正蹲在脚边,两手仔细地帮他别裤管。他憋着一口气,憋得脸红脖子粗。

「戒了!」

张随转头望向他,脸色如常甚至没有一分多馀表情。他只说一个字:「好。」

楚园气闷,要慢性自杀的不是自己,干嘛管这么多。却又因为对方的干脆答应,心中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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