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骑楼里的大柱子遮挡,楚园戴着他的鸭舌帽,侧身隐藏于角落中不愿被发现。望了望吊着黄灯泡的摊车,确定之后才慢吞吞走出来。心里那种侥幸却落寞的情绪,像微波一分钟的盒装牛奶,半冷半温,满口黏糊。
坐在板凳上发呆的张晴一见到楚园便欣喜地站起来,「学长!好几天没看到你哎!」
楚园下巴一抬,「你爸怎么睡在那?」骑楼墙根下,浑身邋遢的老男人正倚着黑抹抹的墙壁,张大嘴巴睡得鼾声如雷。
张晴脸色一黯,小声抱怨:「又喝醉了。」
今天没看见那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楚园认为那个女人就等于麻烦。
「学长要点什么,还是小馄饨吗?谢谢你上次救我,今天我请客。」张晴偷偷朝父亲那瞄一下,才转回头朝楚园调皮的眨眨眼睛。楚园一愣,不觉盯着张晴瞧。
「…学长?」
张晴犹豫地唤,楚园回过神才觉糟糕,张晴两颊绯红,显然是误会了,便下意识讲:「抱歉。」结果不说还好,一说就更暧昧了。
「没关系。学长想好吃什么吗?」
楚园正想讲,张晴却忽然看向楚园身后,喊:「哥!学长来了。」
楚园顿时身体一僵,他不敢回头,尽量装作没听见一样,「我只是顺路经过而已,没什么事。」
「学长!」张晴赶紧走出摊车拉住楚园的手臂,「你都来了,让我请你嘛!」
「不用,我有点急事…」
「你骗人!就算有急事也要先吃饱再说,来,进来坐。」
楚园被张晴拉进去,在路边临时摆设的桌椅位坐下。其实他完全可以挣脱,可是又……便是这一点迟疑不决,人就让张晴给绊住了。
「学长请坐。小馄饨是吧?要什么口味?」
楚园将鸭舌帽按低了点,侧对着,眼角馀光尚能瞥见站在大锅子前,那人熟悉的背影。要偷看还是别偷看,却控制不住去看,楚园心烦意乱,含混的回答:「随便。」
张晴以为楚园是不好意思,她自己也害羞。可面对楚园,她想再勇敢一些。
「那就我决定喽,学长请稍候。」
张晴走没三两步进摊车内,「哥,我来煮。」说着一手抓起排列在木板上的小元宝们就要往锅里扔。不料,被张随挡住。
「哥?」
张随从另一块木板顺手拨了五颗馄饨下水,声音低的不能再低。「那是韭菜。」
张晴不解,「可是他之前来都是点韭菜啊。」每回必点,肯定喜欢。
张随盯着大锅子水,小馄饨活泼地在滚水中翻滚。蒸腾而起的水汽中,张晴看不清楚哥哥的表情,却莫名觉得悲伤。
「哥……」
张晴心中一直有个疑问,又或许是所谓女生的第六感。她总觉得哥哥和楚园应该认识。不是那种点头之交,而是更深的交情。虽然现实是他们连头都不点。
馄饨很快煮好,一个个浮出水面摊着肚皮。张随将之捞起盛入碗中,甩上几滴香油,洒几粒葱花。再拿另外一个碗,把熬好的大骨头汤舀八分满,放一点盐巴。
「你端去。」张随说完便扔下长汤勺,一个人往外走到路边,蹲下身默默清洗着堆积在大塑料盆里的碗盘。
张晴心中怀着大问号,用托盘捧着两个碗走向楚园的坐位。
「学长,请用。」
张晴盯着楚园的脸,后者先是睁大眼睛一愣,随即垂下眼皮,鸭舌帽底下的阴影遮盖住一切表情。他停顿了好几秒,才讲:「谢谢。」
张晴在楚园旁边坐下,她们家卖的馄饨有汤有干,唯独没人这样吃。然而哥做起来完全不假思索,理所当然。
「学长,你…认识我哥吗?」
「不认识。」
‘喀’一声,绿色的塑胶汤匙切开一颗馄饨,却太用力戳到碗底。张晴听楚园回答得快速又斩钉截铁,一时不晓得怎么问下去。只好转个话题,有点扭捏的问:「等下可以陪我进夜市买样东西吗?很快就好,不会太耽误你时间。」
楚园手握着汤匙,刚咽下一颗虾泥小馄饨,才抬眼看向张晴。张晴一双杏眼望着楚园,藏桌底下的手指纠在一起,「我哥…过几天生日,我想挑个礼物送他。」
「他不会答应我陪你去。」
「你不要说就好了嘛!你先去入口等我,我很快就到。」张晴见有希望,眼神中便亮起光彩。楚园本想回绝,但对着那张脸实在说不出口,只好点头应了。
张晴很开心的讲:「那你快吃,我不吵你。」
让人盯着吃东西想有食欲也难,楚园草草咀嚼,大口把汤喝光,立刻感觉胃不太舒服。掏口袋将一百块给张晴,后者两手摆背后,一副稍息的样子,「说了要请你的。」
楚园摇头,把纸钞压在筷筒底下。「你这样我以后不敢再来。」
张晴垂下肩膀沮丧的讲:「我找你钱。」便抽出一百块回头去找零。
楚园收了六十,想想自己吃到的陷料不是虾肉就是猪肉,不免怀疑有这么便宜么?张晴连忙摆手摇头,「我哥找的钱,我不知道喔!」
楚园不再计较,铜板塞裤袋里就走。
楚园慢悠悠散步着往入口方向去,刚到没多久张晴就追上来,笑吟吟的揪住他衣摆。楚园把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扇风,连带张晴也感觉阵阵凉风。
「我想买手机吊饰。」张晴的私心是配成一对,她故意讲得光明正大,就是怕被楚园看出端倪。
楚园点点头,手比向前方不远处。「那边一整排都卖小东西,应该都不错。」
「你怎么这么清楚啊?」
「我几乎天天来。」
「天天!你不会腻啊?」张晴惊呼,楚园护着她挤开人群让出一小条路。张晴转过头看着楚园的侧脸,对方的神色平静,彷佛再怎么热闹的环境都与他无关,甚至格格不入。不像油滴入水的突兀,而是水滴入油那样,看似融入,却终究不同。
好不容易挤到摊子前,张晴才听见楚园回:「因为无聊。」
还想再问,但已错过时机。张晴只好转向眼前琳琅满目的饰品,认真挑选起来。
「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张晴手一指,眼尖的老板赶紧敲边鼓。「同学眼光真好!这种的有一对,来我拿给你看。」
「你喜欢蓝色还是绿色?」
「粉红色。」楚园扫过一遍,挑了一个拎给张晴看。
张晴惊讶,「你男生喜欢粉红色?」
也许是张晴的模样太夸张,楚园的嘴角弯起一抹弧度,反问:「你觉得怎么样?」
「这个…是满可爱的啦,但是你用的话,会不会怪怪的?」
楚园问老板:「熊跟兔子那两只借我看。」老板当然连连应好,还亏说:「男朋友要买给你啦,赶快挑一个。」
「不是啦!」虽说不是,但张晴满脸通红的样子看来更像此地无银三百两。倒是楚园镇定,说:「她不是我女朋友,是我妹妹。」
「喔?原来是这样,你哥哥对你真好!」老板自然见人说人话,有钱赚最重要。
「喜欢哪一个?」
「嗯…兔子。」
楚园拿了选中的吊饰,再多买一个兔子的小布偶给老板加工,用焊枪将两样挂炼接合在一起。楚园掏钱包付帐,从老板那里接过纸袋一转手就送给张晴。张晴欲言又止,可周围投射过来的羡慕目光,让她很有面子又很高兴。从客观上看,楚园比张晴高一个半头,长相干净顺眼。他穿着黑色棉长袖T恤,和米白的反折休闲裤,偏日系风的装扮,看得出名牌但不是太贵的感觉。站在张晴身后,有意无意抵挡着汹涌人潮,举止动作间的体贴,令张晴怦然心动。
出来当然还是楚园一路护送,到比较空一点的地方,张晴便忍不住讲:「我是想买送你的!」
楚园心想,连我的生日都早过了。然而他只能平和的劝道:「走吧,这里人挤。」
张晴有些闷闷不乐的跟着走,楚园正想说点什么,就看见张晴拿出手机来接听。
「哥?……怎么会这样?!我、我马上去!」
张晴电话一挂,眼睛就红了。楚园关切地问:「什么事?!」
「我哥说上次那些人又来…打到我爸上救护车,送医院了!」
「哪家医院?我跟你去!」
11
大马路边拦台计程车,楚园带着张晴直奔医院。
一进急诊室,张晴急得像无头苍蝇,楚园问了急诊台里的护士,才找到等在紧急手术房外头的张随。
「哥!爸怎么了?!」
张随看见楚园目光一滞,而后略显狼狈的转过头,对妹妹解释:「就是上次那票人回来出气,爸被他们抄桌子砸中头昏过去,附近有人报警他们才逃跑。」张随侧身望向门上亮着红光的手术灯,「医生说是颅内出血,好像要开脑。」
「开脑?!那…要多久?」
「不知道。」
一位护士从手术房出来,张随兄妹立刻迎上去着急地问:「我爸情况怎么样?」
护士严肃的皱着眉头,「你妈妈呢?」
「…我妈过世了。」
「家里没有其它大人?」
张随站直身体,坚定的看着护士回答:「我最大。」
护士有些为难却也无可奈何,将几张单子交给张随。「这是批价单和住院单,拿到柜台去帮你爸爸办住院手续。」
「请问,要多少钱?」
「我不知道,这个不归我管,你要问柜台入帐才知道。」
或许见过太多生离死别人情冷暖,有点年纪的护士只冷淡地说着,便掉头快步走回手术室中。
「哥…怎么办?」
「我去柜台批看多少钱,顺便回家一趟拿点住院用的东西。你在这里等,有事打手机给我。」张随镇定的吩咐,这个时候家里只剩他一个人,他还有不懂事的妹妹,绝对要撑起来。
楚园没说话,迳自在走廊边设的一排椅子坐下,低头把玩起爪机,彷佛漠不关心只是个路人甲。
张随的两条牛仔裤腿经过他面前,丝毫不停滞。楚园坐在转角边的位置,还能感觉到张随大步走过掠起的风。
张晴走过去靠着楚园身边坐,止不住眼泪。她不知道楚园什么时候走,也不敢厚脸皮开口要求不相干的人留下。
「我会在这里陪你,等你哥回来。」
楚园沉稳的口气讲,眼睛盯着地上一块停顿的黑影子,又随着脚步声慢慢拉长后消失。
张随拿着单子批价,得到的答案是虽然健保有给付,然而尚须自付脑压监测器、引流管费用等杂支共五万块,这还是先没算加护病房的钱。
五万,张随心头一沉,脑子里飞快计算。家里绝没有那么多现金,但是有提款卡可以领,就是不知道父亲的存款够不够。他稳住心神,抬手看表想这时候还有公车可以搭,手术一做得好几个小时,接下来的开销必然增加,能省则省。
可是张随没想到,更惨的事情正等着他。
花了快一个小时才到家,张随掏出钥匙刚打开门,就呆愣在当场久久无法移动。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家里被搞得跟垃圾山一样,但凡所有关起来的门或抽屉通通开翻,面对这种情形他只能想到——那个女人!!
张随顾不上脱鞋,可能脱了鞋反而受伤,他踩过横在纸箱底下的水果刀,第一先冲进父亲的房间。
果然,里头更乱。衣柜两扇门大开,锁上的抽屉被硬生生撬开,别说提款卡,连存折印章和昨天收摊的现金全都一空。那个皱皱牛皮袋子里头的钱,还是张随亲手算好塞进去的,是这小半个月连本带利的两万五千块。
张随出离愤怒,他火爆的一脚踹上衣柜门,‘砰!’一大声响,整片门都被他踢坏,歪倒一半摇摇欲坠。
事以至此,纵使张随的脑子已经被火气冲的一胀一胀,还是得把家里整个巡一遍。他先到妹妹的房里去看,倒是没什么,显然对方认为小孩子藏不了几个钱。不过他的房就比妹妹的糟,这更坐实了罪魁祸首的确是那个贱货!否则,不会这么熟门熟路。
然而,不幸中的大幸是,从小张随就有把重要的东西收藏起来的习惯。因为他不想哪天被喝醉的父亲翻出来,又拿去买酒。尤其家中多出另外的第三者,张随更是藏的隐密。
他把自己的床垫翻过来,沿着床垫滚边的边缘,有一道不仔细看肯定看不见的细缝,约略一个食指长度。他用手指慢慢往里头掏,一张薄薄的金融卡便滑出来。
张随终于能暂且放心地呼出一大口气,将床垫摆回原位。出了房间,他去厕所洗把脸迫使自己冷静,便找了个袋子随手装几条毛巾,几件换洗内衣裤。其它没时间整理,最后再看一眼这混乱的家,张随还是锁上门,惦记着什么时候回来找锁匠换锁。
时间已过凌晨。张随踩着脚踏车往回赶,却并不着急。夜风成为他的阻力,眯起眼睛,他知道是因为楚园在那里。就算他们变成现在这样,张随依然没有犹豫的,将背后交给他。
所以张随回到手术室外,看见的便是这一副景象。
张晴身上盖着一条毯子,头靠在楚园肩膀上睡着了。而楚园应该是听见脚步声,却不动作,只仰起脸看向匆匆来赴的张随。
不晓得几分钟,没有人开口。
那一瞬间,张随明确的感受到,他们已经不同了。至少楚园仰望着他的眼神中,再没有掩不住的欣喜与期盼。黑亮的眼眸中,只剩下疏离。
张随喘着气,胸膛一起一伏,或许是赶得太急,所以才一抽一抽的痛。
最后是楚园轻拍拍张晴把人叫醒,张晴也不可能睡得多安稳,一睁开眼睛看见她哥就喊:「哥,我们家有钱吗?」
如此直白的问,张随犹豫了下,看了眼楚园,说:「有。」
楚园站起来,看都不看张随讲:「既然没事,我走了。」
「学长!谢谢……谢谢你陪我。」
楚园摆摆手,头也不回的离开。
张随看着楚园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拳头紧握了握,才将家中的事情告诉张晴。
「那…我们怎么办?!」张晴两手抓着毯子,眼睛略略浮肿,一脸仓皇无依的模样。
张随在楚园的位子坐下,感觉那人的馀温。「妈去世前有给我一小笔钱,暂时够付医药费。」
张晴虽然只有国中,但家境令她比普通女孩子懂事。她忧愁地却小心翼翼的问:「我们的生活费怎么办?」
张随抬手揉揉太阳穴,「我会想办法。但是,以后的生活一定不好过,你要有心理准备。」
张晴顺从地点点头,又忽然想起什么,拿手边的塑料袋子摆张随大腿上。
「哥,你也受伤了,我帮你擦药。」
张随眉头一皱,不赞同的讲:「怎么浪费钱买这种东西?」
「不是我,是学长买的。」
张随像被电击似的猛然站起身,袋子掉到地上,里头两罐药水瓶子滚了出去。
「你干嘛啦?」张晴赶紧蹲下去捡,就听见张随粗着声音讲:「我去柜台结帐!」
张晴一头雾水,不明白为什么哥哥像逃命一样。
12
张随来到柜台批价,可得到的结果让他不自觉提高音量。
「付过了?!可是单子还在我手上,怎么可能结帐?」
柜台护士再三查询比对之后,顶着职业性的臭脸回答:「确定已经结清,还是刷信用卡签帐。」
「那更不可能!我家没人办卡。」
护士小姐不耐烦的讲:「我这里只查得到刷卡人姓名是楚园,你爸爸的身分证字号都比对过,没有问题。」
张随心头一震,表情难堪又沉重的道了谢,转身离开柜台。
这时自动门开启,门外有人进入,引来一阵说不上清凉的夜风。外头一片黑漆漆,只有伫立的路灯照亮一小块地。
他忽然有所感应的往外走。
这家医院是当年母亲入住,张随走出急诊室,绕过病栋后方的垃圾场,穿越大楼与大楼之间的空隙。他越走越快,彷佛被什么催促着,直到迈入附设的小花园里,踩踏上户外铺垫的石子路。
突然停下脚步。
以为自己忘记了,其实不曾。纵使所有造景灯光全都熄灭,对方模糊的身影却仍旧存在。存在于记忆的片段中,那么单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