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徽长叹一声,其实悟空错怪他师父了,唐僧只是自己爱罗嗦,但却没有强迫别人说个不停的爱好,相比之下,悟空是多么的幸福啊。
“韦律师,我相信我今晚重复了不下二十遍。”
“我知道啊,”韦子安眨了眨眼睛,面带笑意,看得人很想揍他一拳,“所以我们再来第二十一遍吧。”
苏徽猛地站了起来,推开了手边的咖啡杯,“我没看出这样做的必要。如果你想知道整个过程,我们有手术录像可以提供;如果你想知道我个人的理解,我有无数次的记录可以说明。目前而言,这样的重复很浪费大家的时间吧。”
韦子安看着他,没说话。乔彦见两人情形,插话道:“苏医生,今天就到这里吧,你先去休息,我们会再联系你的。”
苏徽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韦子安看着他离开,然后转头对乔彦道:“师兄,委托人不合作啊,辩护律师好难做的呢。”语气里不无玩笑的委屈。
乔彦笑道:“你也别逼得太紧了,看他不是很想争取的样子,这样的委托人最麻烦。”
韦子安摇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周围人都那么着急,他倒像个没事人似的。”
乔彦道:“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天塌下来都笑得出来。”
韦子安没反驳,只是笑了笑,又重新翻看起手中的文件。尽管存在不利因素,但要说胜算,也不是没有。只是,到底还是得双方的配合才能打一场漂亮的战争啊。
苏徽到家的时候,陆觉非还没有睡,看见苏徽,立刻两眼放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看得苏徽直想笑。陆觉非是担心他,却又不敢明说增添苏徽的心理负担。只是他不知道,苏徽此时是什么负担都没有。很奇怪的,支撑了自己二十多年的争强好胜突然在此刻都消失不见。什么都好了,胜也好败也好,都无所谓。
“我没事,就是重新研究了一下手术过程。”苏徽决定还是自己先开口。
陆觉非松了口气,“哦,那个韦子安怎么样?听说他很厉害。”
“嗯。”苏徽不置可否地应了声,走向自己的房间,“我累了,先去睡了,晚安。”
“……晚安。”
晚安=wanan=我爱你爱你
不知是谁曾经这样告诉过陆觉非,他一下子就记住了,觉着这个实在是个有可笑又煽情的说法。如果这样天然的巧合是爱无所不在的象征,那每天晚上的道别该是多甜蜜。只可惜,对大部分人而言,晚安不过是一句再见,平淡无奇。
晚安意味着这一天就要结束,也意味着黎明的迟迟未到。生活最大的无奈在于,没有勇气结束旧的一天,也没有勇气开始新的一天,于是我们逐渐习惯熬夜和晚起。
“苏徽……”陆觉非叫住苏徽。
苏徽回头,看着他。
陆觉非微微一笑,“我还在这里,不要忘了。”
当你想着为了某个人放弃一切的时候,请不要忘记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人,他值得让你重新开始。
一夜无梦。
第二天,顾灵均找到陆觉非告别。“哥哥就要公费去巴黎旅游了,嫉妒我吧。”
“羡慕嫉妒恨呐!”陆觉非附和道。
顾灵均认真地打量了陆觉非的脸半天,啧啧道:“可惜了啊,浪费了二十多年的口粮,到头了还掉肉,多不划算呐。”
“去去去,别老拿我和你同类做比较。这次去多久?”
“不知道啊。”顾灵均摊摊手,“正常情况下是一星期。唉,其实去了也是工作,到时候肯定忙到哪儿也逛不了,忒他妈憋屈了。”
“有的去就不错了,你也别总是挑三拣四的啊。像我,我倒是想远走高飞,走得了么我。”
顾灵均笑了笑,“小非,有时候我还挺羡慕你的。”
“羡慕我?”陆觉非诧异,“羡慕我什么?啊,我知道我长得帅,但这也不是羡慕得来的啊。做人啊,要学会接受自己。”
顾灵均揍了他一拳,“和你说正经的,别跟我打哈哈。像你这样吧,虽然总是被人甩——你反对也没用,本来就是——也没多少人会喜欢,但是吧,心里有个什么人可以惦记,就算不能够天长地久,但起码可以为他做些事情,总是好的。总好过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到头来什么都没有。真没几个人可以这样无怨无悔爱一场的。”
陆觉非看着他,收了笑,道:“大概吧,谁又知道?有人想要轰轰烈烈,而有些人想要的不过就是相守一生。什么是值得的,什么是该放手的,每个人要的都不一样。”
顾灵均低着头,没说话。
“所以啊,”陆觉非接下去说道,“你也赶紧找个什么人吧。管他是惊天动地,还是平平淡淡,有个执念,有个想要的人,总比困在回忆里,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样好的多吧。”
顾灵均轻笑一声,“排队等小爷临幸的人拉着手都能绕地球两圈半了,都不能用个来衡量,得用网。拿网子捞跟捕鱼似的,一捞一大把,用得着你担心?”
陆觉非无语,“拿网子捞能捞得着?你那网子是用来捞鲸鱼的吧,一里地一窟窿。”
“滚!”
韦子安找到苏徽的时候,苏徽已经做好了被他烦死的充分准备,虽然很想就这样甩手不管了,但到底还是无法开口跟陆觉非说,我想放弃了。就这样放弃吧,不管以后,不管将来。如果他们认定杀人偿命,偿命又有何不可。到底,还是无法说出口的吧。
韦子安见他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笑了,“别这样板着脸迎接我,我又不是黄世仁。今天咱们不说法庭的事情了。这几天我对着你的文件都快吐了。”
苏徽看着他,这白痴律师居然跟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带你去个地方,调节一下我们之间日趋紧张的委托关系。”
事实证明,韦子安真的是个非常奇怪的人,不单单是作为律师而言,就算是一个普通人,他也表现得相当怪异。比如说他说要带苏徽去一个放松心情的地方,一拐弯就进了某栋阴森森的大楼。还未进去,苏徽的脸已经黑了半边。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栋楼就是传说中专门用于储存古尸的考古科研楼。
韦子安带着苏徽轻车熟路地来到二楼东角边上的一间办公室模样的房间,敲开门,叫了一声,“何逍。”
里头有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转过身来。屋里没有开灯,光线太暗,只看得清男人的轮廓,身材很高大。男人开口说话,似乎有些无奈,:“韦子安,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这里不是动物园,也不提供包餐一日游活动,干嘛每次都组团来观光旅游?这研究所是你家开的还是我家开的啊?”
韦子安大笑,“不要讲得这么委屈,何逍。这地方的景点,如果不是特别预约,根本就不会有人来看的好吧。我这么卖力给你介绍客源,主要也是看你一个人太孤单了啊,万一被哪个千年女尸看上,拉去穿越还魂了怎么办。”
男人渐渐从房间的角落走了出来,苏徽这才看清他的模样。眉眼方正,居高临下,给人一种很强的压迫感。“你就是苏徽?”男人看了一眼苏徽,问道。
“是。”
“我是何逍,算起来,也是校友吧。”
苏徽想起来了,原来他就是当年和许冉齐名的法医天才何逍,大四在一场病理解析讲座上,苏徽见过他。算起来他也将近四十了,却依旧气度不凡,很有魅力。
何逍笑了笑,“很多教授都和我说,苏徽是医学院二十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学生,今天才让我见到啊。”
苏徽也笑了,“何师兄说笑了,说到天才,哪能超过当年的许师兄和你啊。”
“许冉那小子早就不干这一行了,我呢则是天天和死人打交道的,说到悬壶济世妙手回春,还得是你们正经学医出身的才行啊。”
“诶诶我说两位,家常能不能一会儿再拉?”韦子安见俩人抛弃自己相聊正欢,不满了,插嘴道,“何逍,我听说最近又挖出来一副六百多年前的古尸,能让我们见见吗?”
“正经说起来,不能。”何逍板着脸。
“那不正经说起来呢?”
何逍叹气,“算了,反正我说不行你到底还是会变着法子让我同意的。一起去看看吧。”
苏徽有些奇怪,韦子安特地要带他来看百年古尸做什么?
韦子安只是笑,示意苏徽跟上走在前面的何逍。不知道是天气转凉的缘故,还是因为心理作用,在空荡荡的走廊里走着,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有种阴森森的不舒服的味道。偌大的走廊里光线不足,回荡着三人的脚步声,清晰而单调,让人有种如梦的错觉。
不知走了多久,在一间白色门的房间钱,何逍终于停了下来。用工作卡刷开门,和守门员打过招呼后,何逍带着韦子安和苏徽径直推开了冷冻间的门。一进到里面,一股带着浓浓防腐剂和冷冻肉的味道立刻扑鼻而来,伴随着噬骨的阴冷,让人不禁从头到脚都抖了起来。
韦子安一边跺着脚一边抱怨,“这就是我不爱吃火腿的原因啊,冷冻肉的感觉太不美妙了。”
苏徽瞪了他一眼,收紧了自己的大衣。这个韦子安果然是个怪胎。
何逍熟练地拉开了某个冷冻柜,揭开白色的尸布,一具完整的褐色干尸就呈现在三人面前。
“就是她。”
韦子安轻叹了一声,“真漂亮!”
好吧,苏徽翻了翻白眼,看惯了鲜血淋漓活生生的人体,这样干瘪瘪,皮肉和骨头都贴在一块儿的古尸对苏徽而言真的是没有多少吸引力。更何况这具古尸还面目狰狞,眼球腐蚀后留下了黑魆魆的窟窿,大张的嘴巴好似在申诉,整幅脸犹如那副名为呐喊的画一样扭曲。
何逍用带着橡胶手套的手在古尸的手臂和腹部捏了捏,试探古尸的保存完好程度。不得不说,古人在求永生惧腐朽的方面倾其所能,达到了令人叹服的程度。距今数百年的古尸,依旧皮骨完整,皮肤仍有弹性,稍稍挤压能够和活人一样恢复形状,简直是不可思议。
苏徽皱眉,“这真的是放了几百年的尸体吗?”
何逍笑,“不可思议是不是?我都不得不承认,我用尽一辈子所学,都无法让这些出土的古尸保存得和他们原来在墓地里一样好。这个时候才感到,科学进步并不意味着先进,很多奇迹都被我们所谓的文明给扼杀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女尸的右臂,轻而缓地弯曲了一下肘关节,非常灵活。何逍似乎很满意,回头对韦子安道:“看来我上次和你说的保存尸体的新方法很有效,尸体的情况不错。”
韦子安笑道:“那我是不是可以期待一下,等到将来我死的时候,已经有技术能够让我的尸身永垂不朽了。”
“有可能,”何逍点头,“但是永垂不朽的注定也不是你。有些人死了,他……就是死了。”
“讨厌,我怎么说也算是将我有限的生命投入到了无限的为人民服务的事业中去了啊。”
“我看你是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了无限的与罗冶作对的事业中去了,可歌可泣啊。”
韦子安哼了一句,没接话。
何逍笑着转过头,对苏徽道:“古尸就算再美丽,也阻止不了我们胃液的翻腾。我们还是出去吧,喝点热东西。这个家伙,”他指了指还在聚精会神观察着古尸的韦子安,“是个变态,就喜欢这种冷冰冰干瘪瘪的尸体,不用理他。”
苏徽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54、如果这都不算爱(六)
一杯热咖啡,将寒气驱散不少。苏徽呵出一口热气,总算又活了过来。
“冬天虽然冷得讨厌,但也很可爱。”何逍眯着眼睛,享受着难得的暖阳,“在冬天,人很容易就觉得满足,只要一点点的阳光,就觉得幸福。”
苏徽笑了笑,“何师兄真有闲情逸致。”
“不是我爱装哲人,只是法医这种工作,是和死亡打交道的,没有点心理承受能力,还真做不来。光明对于我们而言,比一般人来得更可贵。我想,医生也一样。所不同的是,法医注定面对的是死人,医生要做的则是避免死人。”
苏徽喝了一口咖啡,吹散的热气打在眼镜上,化作了一团白色的水汽。“我不知道,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医生的意义了。”
何逍笑了,“正常。事实上,如果到了你这个阶段,仍然还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拼的是什么,反倒有点不正常。医学这个东西,总是越到深处越茫然的。”
“那你觉得,什么才是我们追求的东西?”
“你要听现实版还是理想版?”
苏徽不由笑了出来。
何逍道:“现实版就是,医生其实就是一门职业,养家糊口,让你在社会上有个称呼,给你多年的求学一个结果。理想版说起来很玄乎,以毕生精力为人类的健康事业做贡献。在无耻之徒和圣人之间,有一大片灰色地带,而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在这片地带,只不过就是离两个极端的远近不同罢了。”
“你在哪一个点?”
“没有固定的一点,我总是在飘荡,有时候好点,有时候渣点。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要通过接受心理辅导来继续我的工作。”
“哦?”苏徽有些诧异,何逍看上去是极为坚定的人,居然也会有心理崩溃的时候。
“很奇怪吧,我也一直认为自己对什么事情都不会不理智。多年的理科教育已经使我习惯性去逻辑思维,精密求索,得到一个最理智的答案,然后一丝不苟地去执行。但是,人总有会撑不下去的时候,总有用理智解决不了问题的时候。当年检察院还招法医,我是属于一毕业就有了很不错去处的少数人之一。法医一直是我的理想专业,因此工作也不算是太痛苦,但很忙,忙到经常不分昼夜,严重缺觉。工作不到两年,我出现了严重的幻听,开始接受抑郁症治疗。就算是再爱的东西,一直坚持,也会有不确定的时候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我只是一直在做这件事情罢了。”
“没错,我们大多数人不都是这样的吗?你看那韦子安,成天笑呵呵的,有点傻有点愣,看上去什么烦恼都没,你绝对想不到我是在接受抑郁症心理辅导的时候认识他的。那个时候的他,每天得靠大剂量的安眠药才能睡上一两个小时,头疼得厉害的时候,得用脑袋撞墙分散注意力。曾经有那么几次,我觉得他就要熬不住了,但是他到底还是走了过来。所以说,其实每个人心里都会有那么一片阴暗的角落。有并不是不健康,也不见得就是病,凡是有阳光的地方就有阴影,这是一种必然。只要还有点阳光,就不是末路。”
黑暗的左手是光明,光明的右手牵着黑暗;他们是一对恋人,相爱相拥,不离不弃。
“你问我什么是医学的终极目的,和死亡打过这么多年的交道,我不能说我已完全参透,但确实有了和初入此门时不一样的看法。我想,医生的最高职责并非是救死,也非治愈。有的时候,死亡并不是唯一可怕的东西。我们的任务在于,让病人活得有尊严,就算是无法痊愈,死亡在所难免,他也能够享受作为一个人完整而可贵的尊严。死亡或是活着,无论结果如何,病人都能从容以对,活得和健康人一样有品质。这,才是我们应该努力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