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手术刀 下——画眉郎
画眉郎  发于:2012年10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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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学,工作,苏徽已经呆了整整九个年头。这个城市从陌生到熟悉,从熟悉到漠然,从空气到水土,似乎都与自己慢慢融合了。只是,客居终归不是归宿,从医院住房这样的两点一线的单调行程中突然脱离出来后,苏徽才猛然发现,原来自己从未真正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他所得到的,不过是一份工作,一份为了生活而继续的工作,一份为了工作而继续的生活。它的美,它的好,它的无奈,对于苏徽而言,更多的是一片灰色。

走着的时候不觉得,一旦停下来,才突然发觉空虚。这种空虚是如此无形,心里只觉得累不觉得空;它又是如此强烈,无论如何排遣,终在心头。

上学的时候,一门心思放在功课上,忙得没有抬头看天空的时间;好不容易有了假期,白天黑夜倒班做兼职;终于工作后,值班门诊手术,几乎没有一天是完全清闲的。这样回头想想,那些曾经和自己很靠近的人,都已经记不得分明的模样。

有人说过喜欢,有人说过不会放弃,有人终于还是转身离去。

不知不觉,苏徽发现自己又一次走到了医院门口。这个陪着自己走过无数个春日冬夜,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地方,和往常一样忙碌。人来人往,行色匆匆。少了一个苏徽,根本不会有什么不同。

苏徽在小公园里挑了条长椅坐了下来,仰头看着高大的桉树,风从枝桠间滑过,空气里有柠桉独特的刺鼻味。闭上眼,突然觉得很累。

身边有窸窣的响声,苏徽猛地睁开眼,正对上苏墨浅浅的笑容。

“我还想着你是不是睡着了,要不要叫醒你。”

苏徽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我以为你还在医院,来看看。”苏墨边说边自己挑了块干净的地方,铺了层纸巾,坐下了。

苏徽哑然,果然是兄弟,连习惯都是一样的,比自己还讲究。苏徽突然有些烦躁,他讨厌苏墨以一副同情失意者的表情来说些安慰的话,滔滔不绝,好似天底下就只剩自己不明白放宽心的道理。好在苏墨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陪着苏徽看满园子的枯枝败叶。

最后,苏徽自己先熬不住,开了口。“你想和我说什么就说吧。”

苏墨嗤嗤笑了几声,道:“如果我说别难过你会听我的吗?”

“不会。”

“这就对了嘛。你真的很像老爸。”

苏徽站了起来,“聪明的人知道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合适。”

“其实,”苏墨坐着没动,“我很羡慕你,苏徽。”

羡慕我?苏徽看了他一眼。羡慕我得靠自己的双手赚取别人的尊重?羡慕我最亲最近的人没有一丝关于我的回忆?还是羡慕我从高高的位子上一下子跌落谷底,还一心想着是不是自己的失误害死了某个人?

“我很羡慕你。”苏墨很平静,只是握在一起的手指关节发白,有些颤抖,“我不是一个特别聪明的人,甚至连一般都算不上。爸爸对我的要求很高,从小到大都是,我却只能一次又一次让他失望。太小的时候不明白为什么爸爸妈妈不大亲密,不像其他小朋友的家长一样会一起带着我出门玩。长大一点,多少知道些事情,想尽力让家庭和睦一些,父母却更生分。爸爸回家一天比一天晚,妈妈的脸色一天比一天暗。那时我就在想,如果我能聪明一点出色一点,爸爸是不是对这个家就能多喜欢一点。”

苏徽冷笑了一声。可以为利益抛开家庭的男人注定不会有过多温情,何必自欺欺人。

“后来有一天,从大陆过来了一个叔叔,说是爸爸的旧识。他带来了一张照片,这张照片现在还在爸爸的皮夹里。”

苏徽看着他,苏墨冲他微微一笑。

“没错,就是你的高中毕业照。那个叔叔说,苏徽是全校最出色的学生,是当年的高考状元,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医科名校录取了。我看到了照片,你长得和爸真像,让我很羡慕。然后我看见爸的脸上露出那种欣慰的笑容。那样的笑容我在同学爸爸的脸上看到过,大概就是被称作父亲的骄傲的东西吧。只不过,我从来都没有得到过。”

苏徽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怒。“那我问你,你是愿意得到所谓的会为自己骄傲却从来不曾说过一句关心的话的父亲,还是愿意有一个二十几年相伴身旁为自己担忧难过的父亲?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次恨不得自己又蠢又傻,却能有一个可以包容我所有缺点的家庭?因为不想再次被抛弃,只能做到最好,这样的死撑,就是你所谓的优秀?”

苏墨有些惊慌,站了起来。他从没见过这么激动的苏徽,苏徽似乎总是带着从容不迫的微笑,说着那些寡情的话,冷静淡情,让人又恨又无奈。

“苏徽,你怎么了?”

苏徽觉得嗓子有点难受。“知道为什么要坚持做到最好吗?”

苏墨愣愣地摇了摇头。

“因为只有当你足够优秀的时候,你才有权利先人一步转身离开,而不再只是被动地接受别人带给你的伤痛。只有这样,才没人能伤得到你。”苏徽定定地看着苏墨,一动不动。

最坚硬的外表下,可能是一颗最脆弱的心。不是他高傲刻薄,而是因为他自卑。那些看似早已走出来的贫穷的阴影,其实早就深深烙在心头。从此,不再相信自己能够得到幸福,不敢相信还会有人可以无条件去爱。

不是因为冷傲,只是因为害怕,这一颗自卑而倔强的心,有些笨拙的不甘示弱。

苏墨似乎开始了解苏徽。

在别人可能伤害自己之前,先将自己装备成坚果,裹上厚实的外衣,看不透心思,浑身是刺。只是希望有一天能有一只坚持不懈的小松鼠,从厚厚的落叶里将自己扒出来,拖回暖暖的窝,耐心地一层又一层地拨开那些丑陋的坚硬的外壳,找到那颗柔软的心。

就在这时,苏徽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俩人都吓了一跳。苏徽接了电话。苏墨看着他,诧异地发现他的脸色瞬间变白,手机顺着手滑落,磕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冬天,终于是来了。

51、如果这都不算爱(三)

陆觉非接到电话的时候,愣了整整一分钟才回过神。古人常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真的是有道理的。

疗养院方面称方奶奶走的很安详,很平静。她像往常一样早早上床睡觉,之后就长眠不醒。对于老太太而言,大概这是最好的结局。然而对于苏徽而言,世界上最爱他的人,也终于走了。

后事办理的很简单,基本都是按照疗养院的流程走的。苏徽对仪式并没有特殊要求,家里也无人可以通知。苏徽给方柔打了一个电话,只是简单交代了情况。电话那头的方柔,泣不成声,连夜飞了回来。

医院那边的情况也不乐观。基本上每隔两天苏徽都会被叫去协助调查。侯彦正老先生亲自出面,希望能保住苏徽。侯家的面子,多少有人会买。医院和叶家的拉锯战,无声无息地进行着。苏徽则似乎毫不在意。开死亡证明,联系火葬场,等待火葬,处理遗嘱事宜,接受调查,安慰方柔,似乎每天都有很多的事情去做,什么都来不及想。

正式火葬的那天,陆觉非到底还是请了假。天气冷得出奇,手脚都冻得僵硬麻木。冷冻室里更是毫无生气。方奶奶的遗体摆放在储存隔间里,脸上画了妆,红润的面颊衬着她干瘪的身躯,组成了一副奇怪的画面。苏徽始终没有说话,不哭也不喊,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右手握着她的手。方柔哭得险些站不稳,被人扶了出去。陆觉非担心他会倒下去,紧紧握住他的另一只手不放。苏徽的手比空气还来得骇人,尸体冰凉的气息似乎已经走遍了他的全身。而他只是面无表情,任由陆觉非牵着自己走出了冷冻室。

最后一眼,然后这个世界又少了一个爱我的人。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做一个可以撒娇的孩子,从今以后,苏徽孑孓一身,再无牵绊。

最后一遍,最后一遍确认,放手之后,只能天堂再见。

火葬的过程,照例是不对家属开放的。陆觉非陪着苏徽在厅里等着,仿佛能闻到空气烧焦的肉末的味道,胃里一阵反酸。

苏徽突然转过头,对他说:“你知道火葬的过程是怎样的吗?”

“什么?”

“为了能让尸身得到充分的燃烧,不至于在高温中爆裂,尸体进焚烧炉之前,必须被切割成小块。然后这团血肉被送到高温焚烧炉里煅烧,从毛发到皮肉再到骨头,反复进行,直到变成粉末。”

“苏徽……”陆觉非不忍心,打断他,“别说了。”

苏徽依旧没有什么表情,接下去道:“没有烧干净的骨头块会被筛掉,留下的细小的粉末,一部分装进骨灰坛,大部分随便处理掉。这就是人留在世上最后的一些痕迹。很久很久之后,这些痕迹也会随着时间的吞噬而消失不见,彻底融入空气、土壤、水露之中,再也寻不见。”

陆觉非用手扳过他的双肩,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苏徽,有些人是不用靠这些痕迹来证明自己的存在的。”

苏徽看着他。

“他们不需要证明,只要世上还有一个人爱着他们,还有一个人会把他们藏在心里面,不被风吹到,不被雨淋到,他们就永远在那里,好好的。”

有爱,就有家人;有情,思念就会长存。

子欲养而亲不待,世上的遗憾之事多少,无法一一道尽,只能就此前行。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敏感了,从火葬场回来后,陆觉非觉得方柔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不过也难怪,母亲总是最敏感的,任何一点细小的心思,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但陆觉非会在意吗?除了苏徽,其他的,并不重要。

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方柔没呆两天就得回去了。苏徽没有向她透露任何医院的事情,方柔毫不知情,只是临行前絮絮叨叨,像任何一位离开孩子的母亲,一遍又一遍叮嘱苏徽要好好照顾自己。走的时候,方柔拉住苏徽的手,柔声劝他找点安家。

“你一个人生活,外公外婆在天上知道了也不会安心的。”

苏徽没有说话。

方柔犹豫了好久,终归还是没能将自己的疑虑说出来。毕竟,她和这个儿子中间隔着二十年的空白。谁知道呢?也许,也许自己所谓的对苏徽的爱,恰恰是他反感的东西。不容于世的爱,一纸契约的婚姻,什么才是叫做幸福的东西?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做错过,无心过,到底还是一个母亲。是母亲,就会心疼。但却再也没有立场去说爱。那种无法说出口的感情,压在心头,时时刻刻提醒她,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这些伤疤,注定会一生相随。方柔一个人上了飞机,在万里高空之上,哭得满脸泪痕。

她和苏徽最后一点的亲情羁绊也随着母亲的去世而彻底断了。

也许苏徽说的对,忘记并非一种惩罚;有时候回忆过于沉重,能够忘却,大概也是一种幸运。

关于叶绍珏手术的调查也一点点地在进行,尽管缓慢,却一直没有间断过。逐渐浮出水面的事实对苏徽很不利。其一,蒋复堂的专家小组进行的新实验研究计划,在试验初始时曾经有过窜改数据的不良记录。一些没有成功的案例被排除在了试验结果的分析报告里,不算多,却犯了医学研究的大忌,光凭这一点,足够让整个试验基础崩塌;其二,尸检报告和手术在场人员的口供可以证明,苏徽在手术进行的过程中,确实犯了错误。虽然他并非是主刀手,只是从旁协助手术,且此错误是否就是导致叶绍珏手术死亡的直接原因尚不明朗,但犯错这一事实足够让苏徽有承担手术后果的风险;其三,在叶绍珏之前,医院曾经接待过另一名病患,该病患同样也是手术失败,不治身亡。家属对手术结果提出质疑,当时的院方并未给病人家属一个合理的解释和交代,由于某些原因,家属的上诉给上方打压下来,不了了之。尽管该案例和叶绍珏的毫无关联,但毕竟医院有前科,可信度难免让人怀疑。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在一些大论坛里被热烈地讨论着。一个单个的医疗事故,牵扯进了这么多的关注,本身就不寻常。一场真的黑心医院的医疗事故,在大多数情况下也只是少数人小范围的唏嘘。整个社会,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片雪地,厚厚的积雪掩盖了各种各样的不怎么让人愉悦的事实。有些人的热度可能会融化一小块坚冰和积雪,但到底露出来的只是他们周围一小片,很小的一片土地罢了。

而很多时候,我们也不需要知道,相信这片雪地的洁白,也是对自己的一种善良。但我们又不能永远无视,因为这片雪也可能将自己掩埋。

“综上所诉,肯定是团队炒作。”顾灵均放下酒杯,下了定论。

“你的意思是,故意把这件事情吵大,给医院方面施压?”

“没错。很明显不过,这种爆料不早不晚,偏偏在叶家要求上诉的时候爆了出来,有图有真相,有理有据,看上去就是真相帝的样子。啧啧,他得搜集几年啊,P图也没这么迅速的。”

陆觉非沉默了。在一旁一直听着的夏鹄突然一笑,“叶绍琨还是很以前一样狠啊。话说虽然这么说不厚道,但是他弟弟早在几年前就背过人命吧。不提其他的,就是你当年挨的那一刀他就该还了。到头来,还是折腾死人。”

陆觉非还没开口,顾灵均先笑了,“这话建议你跟那护短狂哥哥说,让他留点活口。不带这么多年后又跑回来拆人姻缘的。”

顾灵均和夏鹄都属于爱泡吧昼伏夜出的一类人,一来二去,熟识不少,自然而然成了朋友,说话间也都带着调笑。

陆觉非叹气,“苏徽最可怜。”

顾灵均瞥了他一眼道:“这是你的表现机会啊同志。人心最脆弱的时候最容易攻破。在一片严冬之中,你的一点温度都可让人融化。好好努力啊,不要辜负组织对你的期望。”

陆觉非怀疑地看着他,“你确定?”

顾灵均怒,“你质疑我的权威性?我告你,于公于私,我都有绝对的权威!”口气挺夸张的,就是眉眼间有些哀伤。

夏鹄看着顾灵均只是笑了笑。太容易猜了,但凡有点心就能一眼看透。可惜,就是无心。

陆觉非没有觉察到俩人脸色的微妙变化,只是自顾叹了一口气,道:“我没想那么多。苏徽接不接受我,我都不希望他难过。本来就没指望有什么回报,只是想这么做,就做了。”

只是想爱,就爱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夏鹄突然一笑,岔开话题,问顾灵均,“如果我没猜错,帖子后面歪楼的那个‘你知道个PP’的ID,就是你吧。”

顾灵均诧异,瞪大眼睛,“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夏鹄笑,“出现得太是节骨点了,混淆视听又做得很专业,看上去很像是打酱油的,却把后面跟帖的注意力分散了一半,看样子就是惯手做的。我猜,是你。”

顾灵均捂着脸,“太突然了,太意外了,我打个酱油都能打出粉丝来,我真是没想到自己的魅力这么具有杀伤力啊。”

“滚!”

“等会儿,”听得一知半解的陆觉非总算是反应过来了,“听你们俩的意思是,从舆论方面还能挽回?”

“你忘了我是干嘛的啊?大众的舆论不是靠鼓励的,是靠引导。没有做不到,只是技巧问题。”顾灵均脸上不无得意之色。

陆觉非很激动地一把抓住他,“三三,你长得太像丘比特了!”

“滚!你才是纸尿片代言人呢!”顾灵均没好气地抽回手,“你也别太感激我哈,小爷我就是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都佩服我自己了,一人挑战一个团队啊,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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