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所谓相知(一)
孩子的母亲哭哭啼啼地说着,这孩子出院以后就开始有些腹胀,带回去问过护士,说是胎便未排,过两天就好了。可是这两个星期,情况越来越糟糕,孩子的肚子也越胀越大。孩子一晚上难受得什么都吃不下,只是哭。父母实在焦急得不行,又送来看看。
高医生给孩子做了一番检查,觉得情况不是很乐观,让侯半夏安排孩子去儿科做进一步检查。侯半夏抱着孩子,看着一脸焦急无助的夫妻,心中暗叹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
孩子在急诊室呆了一晚上,第二天,儿科专家进行了检查,认为是婴儿患的是先天性巨结肠,需要动手术切成病变的肠道,否则,性命堪忧。孩子的父母面面相觑,都知道情况紧急,病情严重。只是这动辄几万的手术费对于一个进城务工的农民工家庭而言,实在是一个天文数字。
苏徽看到那个男人的时候,他正在哀求黄总给个宽限机会。黄总叹气,很多时候,这些东西,都不属于医学的范畴,却是医生不得不面对的东西。
苏徽认出了那个男人,走上前了解了情况。再次看到安幕苏的时候,苏徽觉得人的命运真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来到世间不过短短几周,却经历了生死的大起大落,如今还是没能逃脱病魔的束缚。他在第一时间通知了陆觉非,本能地觉得,陆觉非对于这个孩子,怀有很不一样的情感。
陆觉非俯身,小心翼翼地牵起婴儿稚嫩的手,看着他气胀的肚皮和明显营养不良的四肢,暗叹世事无常。
“要帮忙么?”苏徽问道。
陆觉非淡淡一笑。
安幕苏是不幸的,难产,非正常生产,如今又患上了先天性疾病。但同时,安幕苏又是幸运的,遇上了有缘人,一次又一次帮助他从鬼门关逃离。
侯半夏走出医院的时候,遇上了喜出望外的安氏夫妇。他们激动地拉着侯半夏的手,直赞世上还是好人多。
侯半夏咧嘴想笑,太累了,结果笑变成了哈欠。摆摆手,径自离开。
医生热肠吗?是的,因为他们要救死扶伤;医生冷情吗?是的,因为他们无暇顾及所有。
大门口不知道又被谁放了一个小纸箱,里面不用说,躺着一个弃婴。侯半夏路过的时候,没有过多表情,只是低眼看了看,确定那个弃婴四肢健全,身体健康,然后打着哈欠走开了。周围的人,大多数如他,步履匆匆,无暇旁顾。那个弃婴,在暮秋的冷风里,犹自好眠。
侯半夏从小在医院里长大,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熟稔得不能再熟。小时候第一次跟着爷爷到医院,也是这样一个吹着冷风的日子。小小的个头,牵着爷爷的手,睁着大大的眼睛,问,这个小弟弟为什么要躺在医院门口,为什么不回家。
爷爷说,有些事情是没有为什么的。
世事总是如此,有人幸运,有人不幸。这其中是非,怎是他一个小小的医生所能道尽的?
不管不管,不如睡去。
才走出大门,抬头看见了某个让人头疼的身影,慢慢朝自己走来,笑颜晏晏。
他说,走,我请你喝酒。
侯半夏突然很想掐死他。
好不容易将项目方案整理出来了,林谦吵着要去喝酒庆祝,顺便放松一下。陆觉非伸着懒腰,举手同意。这星期天天凌晨两点才睡,五点钟就爬起来接着做项目,这样的日子可真够呛的。陆觉非活到这么大,还从没这么勤劳过,累得骨头都噼啪作响了。
这次和德企合作的项目是他向老头子硬咬下来的。老爷子说,没有那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陆觉非憋着一口气,非做出点成绩给老爷子看看不可。死活拉来了林谦,没日没夜赶工,总算出了点成绩。明天就是洽谈的日子,只盼一切顺利,别让这几日的辛苦打水漂。
林谦闷头灌了一大口威士忌,长叹一声道:“我可被你害惨了。本来这个星期许冉有年假,我们打算去香港玩的。被你这一拖,我就留守成了孤家寡男。我估计啊,等许冉回来,能不能认出我来都是个变数。香港那个花花世界,哎,再正经的男人也难免被勾去个一魂办魄的。”语气里不无酸涩。
陆觉非笑道:“你就这么没自信啊。你不是一向自诩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老鼠见了舍不得搬家么?怎么到了许冉这就这么不放心,天天这样念着绑着你就不怕他不耐烦?天天十二道金牌催着,我要是许冉也会躲得远远的。”
“你以为我想?但是感情的事情就是这么奇妙。越是在乎吧,越是放不下。我也知道我这样跟妒妇没什么两样。以前的我多潇洒啊,说放就放,大不了一夜宿醉又是一条好汉。但对他不行,放不下啊。”林谦一脸认栽的表情。
陆觉非鄙夷道:“你个没出息的,越来越C了啊。”(注:C,娘)
“滚!”林谦摔了杯子,“你还不如我呢!敢做不敢说!”
“行!我不如你。但是我也不会想要就这么困住对方啊。就算是相爱也得有个呼吸的空间不是,你这样粘着也不是办法啊。”
“你是说,就算你和医生成了也还是有可能出轨?”林谦提高了声调。
“别说出轨这么难听嘛。男人的友谊是分好几种的,床上交流的也算一种。性是性,爱是爱,不要混为一谈。”
“性·爱·性·爱,没有爱哪来的性?”
陆觉非非常不认同地摇头。“你怎么就这么死板呢?爱一个人,并不妨碍你喜欢其他人啊;喜欢很多人,不妨碍你把心交给一个人。”
“谬论!你以为心是多格储藏室啊,可以想放几个人就放几个人,还能收藏有序节省空间?哦,你最喜欢的那个占着最大的空间就是爱了?笑话!我看你,根本就还是在闹着玩。”
陆觉非皱眉,“怎么又绕回来了。我自认为是再认真不过了。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对一个人喜欢成这样。这样难道还不够么?”
“那你可以为他一棵歪脖子树放弃一整片的森林么?你做得到吗?”
“为什么要放弃?这两者是不同的啊,也并不妨碍。我爱他,愿意为他做很多的事情。但也不必为了这份爱而放弃原本的我不是吗?”
林谦看了他半天,终于叹气道:“我看你的恋爱观是先天发育不良,三观不正,需要大手笔的改造啊。苏医生任重而道远。”
“行啊,如果是他,我倒是无所谓被手术刀改造。只可惜,人家连下刀的意愿都没有。”陆觉非笑着说。脸上的表情分不清是开玩笑还是认真。
林谦正想说话,有人上前开心地打着招呼。“诶诶,大家都在啊。”
陆、林两人扭头看去,原来是夏鹄。夏鹄转身将背后的人一把捞过来扔沙发了。陆觉非盯着侯半夏看了半天,对夏鹄道:“你哪里骗来的良家妇男?你又干伤天害理的事情了。”
侯半夏激动得差点冲上去抱住陆觉非喊知己。夏鹄撇撇嘴,挡住了侯半夏,道:“我还是有点形象的好吧。伤天害理这么没有水准的事情哪里像是我干的?我是特地来带他喝酒赔罪的。”
三人齐齐鄙视地看着他。老大,你把人硬生生拖过来是赔罪啊还是报复。
然后陆觉非一拍脑门,对侯半夏道:“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勇士!”
侯半夏无语半日,还是点了点头。
林谦凑近夏鹄,低声道:“直男诶,有奸情?”
“滚!奸情你头啊!”夏鹄拍开他,“情没有,恨一大把,你要你拖走。”
林谦摆摆手,“得了吧,我就不掺和了。你多少积点德,宁拆一桩婚,不弯一直男(?),这道理你不是不懂啊。”
“谁说我要弯他的?”
林谦诧异。“那你带人来干嘛的?”
“我是来玩他的。”
……
林谦觉得,侯半夏挺可怜的。真的,这是发自肺腑的同情。
侯半夏也觉得自己很可怜。眼皮早就想相亲相爱了,夏鹄还在一旁孜孜不倦地摇他晃他。
“怎么样?我提的条件还不错吧,你到底答不答应啊?”
侯半夏叹气,眼睛依旧是眯着的。“我不会答应的。”
夏鹄道:“为什么?我开的条件已经算是很优厚了。你往美院走一走,哪有人体模特有这么好的待遇的。”
侯半夏总算是睁开眼了。“问题就是,我根本就不打算做你的人体模特。”天地可鉴,要他再一次在这个男人面前脱,给块豆腐来撞死得了。
林谦一脸看热闹的模样瞧着他俩直笑。哟,发展挺迅猛的么吗,连衣服都脱了。正YY得起劲,手机响了。
“什么,你回来了?!”林谦一蹦三尺高。
“得了啊,赶紧回去吧,魂儿都没了。”陆觉非笑着赶人。
林谦笑得眉眼全无,喜不自禁,哼着调子就奔出去了。
陆觉非失笑。“至于吗?”
喜怒哀乐全系一人,这就是爱情?
“果然是你!”
陆觉非冷不丁被人从后面扑倒,直直地撞在沙发椅上。
“你……”回头怒视来人,却愣住了。
那个男人略甩了甩刘海,笑起来露出甚是可爱的小虎牙,声音很是清脆,“喂!回回神嘿!不要告诉我你把我忘了,太让人伤心了吧。”
“三三,你怎么来了?”陆觉非兴奋地将人一把拉过来坐了。
夏鹄眯眼,踢了踢陆觉非,道:“美人一个,你小情儿啊?”
三三只是笑,向夏鹄和侯半夏伸手,自我介绍。“我叫顾灵均,这头死人大学里认识的朋友。”
陆觉非整个人都压在他身上,使劲蹂躏顾灵均的头,扭头对另两人道:“你们也可以叫他三三。多有爱的名字啊,是吧,三儿?”
“滚吧你!”顾灵均一个怒掀,将陆觉非拍飞了。
老友相逢,旁人是插不上嘴的,夏鹄带着侯半夏识相地绕道了。当然,后者更多的是无奈。他只是很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回家睡觉。
“你还没说怎么到这儿来了呢。”
“工作啊。”顾灵均用手指捏着樱桃塞到嘴里,一边咂嘴一边说道,“我的工作都迁到这里来了,估计就在这定居了。”
“真的?”
“骗你干什么。就是这个星期的事情。这不,才出来透透气,就撞见你小子了,阴魂不散。”
“滚!看见本少爷你心里乐呵着吧!”陆觉非伸手就是一拳,“老实交代,这几年有动静没有?”目光很是猥琐。
顾灵均嫌恶地瞥了他一眼,“什么话?有动静的那叫孕妇。”
“这么说还单身?”
顾灵均牵唇一笑,将身子压上陆觉非。“怎么?你对我还有些想法?”
“找个地方哭去吧!哥哥心里有人了!”
“哦?”顾灵均倒是真吓了一跳,“谁这么惨被你看上了?”
“丫的真是久不教训皮痒了啊!”陆觉非作势要掐他脖子。
顾灵均拦住了陆觉非的手,轻轻一带,两个人的距离立刻暧昧起来。“行啊,”他在陆觉非耳边呵气,“老规矩,去床上教训吧。”
37、所谓相知(二)
在酒吧另一头,侯半夏很不客气地睡着了。夏鹄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靠了一句,这都能睡?下次也别用酒了,估计睡着了被上这小子都不会有反应。
他当然不了解小侯爷最近过的水深火热的日子,自然也不知道此时的小侯爷只要给个点坐标就能睡过去。就在他纠结着要不要把这头猪摇醒的时候,人群里传来了骚动声。
“有人晕了!快叫救护车!”
“去医院!”
有人尖叫了起来。
也许是本能的反应,听见医院两个字,侯半夏就倏地一下睁眼了。他摇晃着站起来,还没完全醒透,拽住跟前一人就问,“怎么了?”
“有人晕了,正叫车去医院呢。”
“什么?”侯半夏拨开人群挤了过去。
“喂,你!”夏鹄没办法,只好跟着他。
人圈的最里头,躺着一个男人,有两个人俯身想要把他扛起来。侯半夏冲了上去,拽开人,喊道:“都别动!”
那两个人被他吼住了,呆立一旁,不知所措。
“叫救护车,快!”侯半夏回头对夏鹄喊道。夏鹄怔了怔,立刻掏出了手机。
“先生,先生,你叫什么?”侯半夏单膝跪地,俯身凑近男子,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听得到我说话吗?”
男人神志不清,气喘得越来越急,突然猛的停止了呼吸。侯半夏吃了一惊,探向男人的心口,心跳全无。
“该死!”
侯半夏赶紧摆正他的身体,将男子衬衫的纽扣扯开,按压胸·部做心肺复苏。他一边按压一边冲旁边人的喊道:“散开!都散开!保证空气流通!”
侯半夏停下按压,用手指测男人的颈动脉,没有跳动。男人的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瞳孔开始散大。靠!他轻骂,继续手上按压的动作。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却没有人敢靠前,大概是迫于侯半夏此刻浑身散发出来的强势气场。
一下,两下,三下……
侯半夏的额头沁出点点汗珠,手上的动作有力而稳定。在救护没有到达之前,他就是这男人的心脏起搏器,是他最后的一线希望。不能停也不能乱。
夏鹄站在一旁,看着侯半夏上下起伏的身体,胸口也仿佛被一下又一下地按压着,想要松气却憋闷得很。就在他精神高度紧绷,以为自己就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一声鸣笛划破空气,救护车终于到了。
侯半夏协助救护人员将男人送上了车。夏鹄愣愣地跟在他们后头,眼见着车门就要关起,突然伸过一只手,抓住了夏鹄,将他拉进了车内。夏鹄惊魂未定,遇上了侯半夏带笑的眸子。
“你没事吧,脸白成这样。”侯半夏已经将身上的外套脱了下来,盖在了那个男人的身上。
夏鹄顺了半天气,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低下了头。救护车急速而平稳地在路上飞驰着,车内一时间无人说话,只听得瓶瓶罐罐乒乓相撞的叮铃声。
“第一次见到难免的,习惯了就好。”侯半夏呢喃着,头一歪,似乎又要睡过去了。
夏鹄看着他,不大确定那句话是对自己说的,还是仅仅是他的呓语。夏鹄第一次坐急救车,有些压抑,也有些失真。仿佛这一切都是梦境,他只是呆在一个随时会醒来的梦里。而这个梦里面,有一个男人,带着疲倦的面容,沉稳地睡去。
车拐弯时突然震了一下。侯半夏的头晃了晃,然后斜着靠在了夏鹄的肩上。
他的头发,有好闻的青苹果香。
陆觉非和顾灵均没赶上这一场急救现场。陆觉非的理智被顾灵均的那一声笑语剥得干净,从酒吧出来,一路狂吻,几乎失控。
顾灵均将两人的距离拉开,喘着气笑道:“你喝酒了,不能开车。打的吧,你那儿还是我那儿?”
陆觉非也笑。时光好像又回到了几年前,彼时你轻狂他无谓,经常厮守在一起,燃烧着青春年少的欲·望。
“去我那儿。我可不想上你的垃圾场。”
顾灵均从来不爱整理房间。其居室之混乱,令人发指,连陆觉非这样的懒人都自愧不如。何况他刚刚搬过来,肯定杂物一堆,能不能下脚都是个未知数。
顾灵均痴痴笑着,任由他拽着自己跑到路边,像疯子一样拦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