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番外——简称死生
简称死生  发于:2013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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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丹穴山的神鸟凤凰。

雍容华美的神鸟自空中施施然翔落,带着王者与生俱来的高贵,只向伏羲颔首一礼,便划着优雅的圈子停在最高的一枝上,静静聆听伏羲弹琴。伏羲黑眼浅浅蕴笑,身后翠竹白雪,各色毛羽缤纷悦目,有些鸟儿长而柔软的美丽尾羽因风轻轻上下,那情景,仿佛只消一眼,便已终生能忆。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久到只剩下颛顼一人游荡世间时,他依然能清清楚楚的记得,几千年前,曾经有那样一个萧轩如玉的神祗,在百鸟环伺间,琴弦上的微笑。

倏地又有鸟声低低叫了叫,一痕玄影穿过叶底直扑伏羲。颛顼眼快,认得是只极小的雨燕,眼见那燕儿就要刹不住势狠撞在伏羲胸口,开口正想叫“小心”,那燕儿却极灵巧的打了一个漂亮回旋,堪堪停在伏羲肩头,挨挨擦擦,亲昵至极。

伏羲一笑,低低的道:“还是淘气。”五指轻舒,那燕儿便扑扑翅膀,跳到伏羲掌间。有光泓然亮起,淡紫的光芒里那燕儿忽就变做了一个玲珑的女孩儿,紫衣乌发,圆圆的脸蛋,大眼里似含着一汪水,肌肤白腻,泛着珠玉般的光泽。

女孩儿虽娇小,终究比只雨燕重得多。伏羲单手托不住她,手臂环绕,顺势便教她坐在自己膝上,另一只手抽空将琴移开。小女孩儿“咯咯”娇笑,反过身子攀住伏羲脖颈,撒娇般叫道:“羲皇、羲皇!”声音清脆,端的可听。

伏羲唇角笑纹更深,揉揉女孩儿的额发,柔声道:“玄鸟长大了。和西王母在一起过得好不好?”

小女孩儿玄鸟往伏羲怀里钻了钻,拼命点头:“玄鸟很乖,西王母很疼玄鸟!羲皇,羲皇好久都不来看玄鸟,玄鸟很想羲皇!”

……似乎那年为了轩辕神农一战愤而离开天界后,真的就再没有去看过她。心底泛起隐隐的怜惜歉疚,伏羲不由将玄鸟抱得紧了些:“是了,玄鸟很乖。”

玄鸟稚嫩的脸颊贴着伏羲微瘦的肩头,略略静了一忽儿,再说话时,声音里已带了哽咽:“玄鸟真的很想羲皇……和娲皇……”

“……我知道。”

挥手,散去满枝鸾羽。今日心乱,奏引凤之音多还是为了一时兴起,不想鳞羽之属却仍旧记得这几纹音色。安慰似的一下一下轻拍着女孩儿背脊,耳边突然听得玄鸟问道:“羲皇,娲皇什么时候回来呀?”

“她啊……”

开口得有些艰涩,只两个字,便着实已不知该说些什么。眼前仿佛又看到那个温娈婉约的绝色女子,眉目如水,临去时的话,却是字字铿锵,坚定得不容丝毫质疑。

——女娲……

玄鸟太小,小得读不透伏羲眼里深沉翻覆着的苍凉凄冷,但是那样浓重如蚀的悲伤,她却不得不有所察觉。眨一眨眼,小女孩儿放开伏羲脖颈,把额头贴在他的左胸,一字一字,认认真真的道:“玄鸟知道,娲皇、就在羲皇心里!”

伏羲的身子轻轻一战。

千万年前,昆仑绝顶血色迷蒙,女娲面庞苍白,漆黑的眼下一滴血珠缓缓烫落,宛若一滴殷红的泪水。“伏羲,伏羲……”她干涩的唇惨淡如一片青玉,吐出薄薄的气息,发不出声音。但伏羲知道,她唤得,是自己。

他闭了眼睛,紧紧拥着怀中玄鸟温暖的小小身躯,下颌抵上她柔软的发顶,如同失尽了所有的力气,喃喃的道:“……她在我心里。玄鸟,她会回来的,她一直都在我心里……”

她在你心里……

——好,好得很,伏羲,原来……如此。

绝望如潮,铺天盖地。心头被什么极重极重的一挫,疼极了,却反而连血也呕不出,只是那么狠狠地、咬牙切齿地疼着,似冥火燎天,一刹那又变得冰凉冰凉。

——从来不曾有过绝望,哪怕是北宸殿中祖父与神农面色眼神都如对针锋,哪怕是子桐溪涧那水一样颜色的眼眸意态悠闲的舔着染血的嘴唇——那时候以为你心内空静如月不染爱恨、以为拼尽我生死终于有朝一日可以在你心底占得一许微席;那时候,不知道你一向恬淡的神情会为一个人凌乱作我一生不曾见过的伤痛哀苦,不知道、甚至问一句“在你心中我究竟算个什么”,其实我都没有资格。

……黯然,魂消。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最后的痴痴一眼被自己生生扯断,颛顼转身,悄无声息的离开。有风扑在面上,颊边一痕,彻骨的凉。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第十七章:身周·南有樛木

“——玄鸟!你又粘羲皇!给我下来!”

爽朗纯粹的少年声音如震雷般吼起来,眼前突然多出一只蜜色的手,准确之至地扯上小小女孩儿颈后的衣领,拎小兽一样便想把她拎出伏羲怀抱。玄鸟的反应也是极快,手一圈,死死巴住伏羲脖颈,闭紧眼叫道:“不要!不要下来!羲皇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你就知道挂在羲皇身上!不要以为你小我就不敢——”

“死句芒!你就是嫉妒羲皇更疼我!”

——这对活宝……伏羲以手支额,一片鸡飞狗跳里也只能那么无奈地淡淡叹上一口气:不过经他们一闹,心底肆恣充涌的忧伤终究是卷褪了不少。收了收心绪,他漆黑含笑的双眸悠然望向身前似乎只有十五六岁年纪的少年:“句芒,你便不能让一让玄鸟么?”

眼前少年衣衫青碧,襟短袖小,两袖袖口都教布带绑在腕上,益发显得身姿矫捷利落。他面容英毅,眼大眉长,浅褐的肤色中透出两朵健康的红晕,每一呼一吸都像是伴着无穷的生气,一双健硕如鹰的翅膀就生在他背后,此刻敛着,毛羽颀长,刚硬若铁。

他便是白帝少昊的长子,东帝伏羲的佐臣,其名为“重”的木神句芒。

闻得伏羲出面调停,句芒只冷冷哼了声,瞳仁一转,骤然看到伏羲裾下双腿,不由脸色乍变,促声道:“羲皇,你——”伏羲面色淡然,微笑道:“过几日便好,不打紧。”

“当真过几日便好么?”少年偏头,颇有些犹疑,直到伏羲颔首以示,才有些信了,低脸便见玄鸟坐在伏羲膝头伸舌头挤眼得意洋洋。“飞镰!”他脑后束成马尾的暗青色发丝几乎便烧起来,“你、你管不管!?”

树顶传来另一个少年凉凉的语音,慢悠悠地,不温不火:“有羲皇在呢,哪里就轮到我管……”衣袂带风声响起,句芒身后有人轻轻巧巧地跃落,踏雪无声。

那是一个看似比句芒年长的少年,个子也更高,瘦削的身体偏裹了领极肥大的青袍,峨冠博带,面容姣好,宽至垂地的广袖内依稀可听得风声浩荡,袖角因了这激荡辗转的气流,顿作飘然。

他面上噙笑,清灵流动的目光蕴着善意的逗引。果然句芒经他一逗连连跳脚,空指着玄鸟小巧的鼻尖“你、你你你——”噎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完全。

伏羲摇头,拍拍玄鸟肩膀。玄鸟会意,吐吐小舌尖儿,溜下地来,乖巧地站在伏羲身边。

然后东帝向年少的木神张开手臂,美丽的眼睛弯了弯,被笑意浸染得温温软软。

依然和几百年前一样,那么比之父亲更加温柔的、饱含宠溺的慈祥。

——那是春风最和煦最包容的亲吻,可以将一颗心最细微最幽折的角落,都悄然覆盖,盈盈满满。

句芒脸上一红,蓦然偏过头去,咬牙道:“我已经不是孩子了,谁稀罕跟玄鸟那死丫头学!”嗓音却不知怎么开始发闷。

伏羲微微一叹,并不收手,轻声道:“东夷事务繁重,苦了你了。”

“哼,你知道……”

“……你也知道苦了我了……”

两行泪水倏忽滑过少年神祗从来坚强的脸颊,句芒游离的话语好像中宵的梦呓。猛然他执袖往脸上狠狠一抹,纵身扑入伏羲怀中,放声大哭:“你知道苦了我你还不回来!你不知道我怎么找你!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以少年之姿独力执掌东夷方圆一万二千里的广域,脑中一根弦紧紧绷着,着实日久,而这一哭却太任性太放纵:眼泪斑斑点点溅染上伏羲赤裸的胸膛,炽烈的热力,将腔内一颗心也烫得隐隐生疼。

伏羲蝶翼般的眼帘低低垂落,回手搂住句芒,雪白的五指缓缓理顺句芒藏青色纠结缠绕的发丝。

“……是,我不知道。”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

不知哭了多久,句芒方揉着一双肿眼从伏羲怀里爬起。抬眼,伏羲长睫之下的眸光温润柔软,玉色的薄唇略略上挑,一笑如旧。

他没有说话,只是无声的微笑。然而偏偏就是面对这样仿佛淡看桃花流水杳然归去的和悦笑容,句芒却忽然羞赧起来。

偷眼四顾,玄鸟早笑得鼻子眼睛挤作一堆,一根嫩葱尖儿似的手指戳在脸上,来来去去数不清刮过几十个来回;身边的飞镰呆呆望天面色木然,倘若除却他嘴角压制的隐约抽搐,句芒说不定会相信他刚刚真的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你们——”安静了只片刻,周遭一明一暗嘲弄窃笑的目光里句芒终于恼羞成怒,“你们有什么好笑!”

玄鸟眨眨大眼睛,手臂抱住伏羲腰身,嘻嘻笑道:“哭鼻子,没出息!”

——这死丫头是当年娲皇最疼的,如今又有羲皇做靠山,打不得骂不得报仇不得。句芒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回身,满心气急败坏尽数砸向飞镰:“你想笑就笑啊!不怕肚里抽筋抽断了肠子!”

飞镰悠哉游哉地摇头,不紧不慢的道:“哪里,哪里。不敢,不敢。”

句芒一口气又教他噎住了,瞪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

原来几百年未尝回东夷之地,这里却仍旧不曾变过。伏羲轻抚玄鸟头顶,看罢飞镰又一次不慌不忙便将句芒这一沾就着的火爆性子气得暴跳如雷,心中反不由舒然。直到句芒一口牙磨得够了,他才向飞镰启颜一笑,温言道:“怎么,你也要我抱抱?”脸上还颇带了几分无辜的了然。

飞镰一愣,白净的脸便红了。“没有的事!”他避开伏羲的眼神,眉宇间的从容文雅一刹那尽换做了和句芒一样的忸怩局促,“羲皇,我比北边那个颛顼还大呢,别把我当句芒似的小孩儿!”

“我还比他大呢!不就是长的比他小么,你说谁是小孩儿?”一旁句芒回敬了一句,随即“嘿嘿”笑了,“羲皇每次都给我报仇。飞镰,这次找到羲皇,以后看你敢再气我一句!”

他虽言者无心,一丝异常却并没逃过伏羲耳去。“你们是特地来找我?”伏羲正色问道。

句芒点头道:“是。天帝数月前下诏,命四方神属务必尽快寻得羲皇和玄帝的行迹。我和飞镰这几日正在子桐山左近寻找,听见琴声大喜过望,便急急寻了过来——普天之下以琴音御灵的除了老爹只有羲皇,也亏得羲皇随身带了琴!”

他……他暗中跟随自己而来的事情,轩辕还是知道了啊。想起那个应该还在熟睡着的少年神祗,伏羲眉眼清俊的轮廓不禁愈发柔和。“出了什么事么?”

问题的答案,他已约摸知晓。

第十八章:心内·中心养养

“羲皇不知道?!”句芒睁大眼,直叫起来。

伏羲眼色清明,静静的看着他。

“——蚩尤一族的神殿崩塌了!”

出乎他意料地,伏羲的语气波澜不起:“我知道。那日蚩尤神殿崩塌,多半是因为我。”

句芒惊得“啊”了一声,豹子似的一双眼瞪得更大。伏羲却不再理会他,低低向身侧玄鸟说了句什么。玄鸟乖乖点头,小手牵着伏羲右手食指,软声道:“羲皇,那,你一定记得来瞧玄鸟!”言罢身一转,一泓暗光里又变回了一只玲珑雨燕,就着飒飒森风一振双翅,就此飞远。

目送玄鸟御风翔作天际遥不可及的一点淡痕,伏羲方回过眼,问道:“神农他们近日可好?”

飞镰句芒飞快地对视一刹,句芒摇了摇头,道:“一提这个我就有气。飞镰,你讲!”飞镰望着他安抚般的浅浅一笑,转向伏羲一本正经的道:“四个月前天帝巡游至北宸颛帝治下,四方神属随驾在侧,咱们东夷伴正是句芒和我。那日听说羲皇好容易重现行迹,谁知却是匆匆忙忙来了即走,只和四位天帝与玄冥叔见了一面——羲皇喜欢清净,不愿见外人也就罢了,我们都是羲皇一手带大的,羲皇怎么连我们都不看一眼呢?”

少年碧色的眼眸当真清澈至极,嘴里虽斯斯文文的说着埋怨,终是掩不住那眸子里一点撒娇似的戏谑调皮。伏羲眉眼微舒,笑道:“心乱,便没来得及。”

飞镰颔首,道:“是了,羲皇着急去得是蚩尤神殿罢?您走了没多久,东南方忽见血光冲天,几位天帝身上盘古大神的封印都动荡的厉害。炎帝说可能是您出事了,黄帝白帝便急着施展神力寻您,不想怎么也寻不到——后来黄帝想起北帝颛顼的水灵无孔不入,忙催人唤他,哪知玄冥叔说颛帝以水化形,不知什么时候已然私自随你去了:那时候北宸大殿乱成了一锅粥,连白帝都红了眼,把我们派下来找人——羲皇,颛帝不和你在一起么?”

伏羲黑眼向林深处略略一扫,淡淡道:“他还在睡着。”

“那这次是老爹猜着了!”句芒一拳打进自己掌心,插口道,“老爹说北帝跟你跑了的时候别人还都不信呢!结果一语不合,黄帝便又和炎帝瞪起眼来,连剑都拔了,还好……啊呦!”语音未毕,脑袋上便挨了飞镰一记,“疼!”

飞镰细长秀美的眼角一挑:“你捡这些没用的乱说什么?”

“我乱说?”仿佛正撞在怒处,句芒牙一错,声音猛高了些,“这些年轩辕黄帝把咱们东夷和苗蛮打压成什么样子!?蚩尤族是有心谋反杀孽累累,最后举族尽灭,这也就算了,西边翳灭我父亲属下的诸戎又怎么说!便是咱们追随羲皇退居东夷的神祗也不是被他放逐的放逐、禁锢的禁锢!——还有炎帝,阪泉三战、臣属尽逐,他的处境怕是还不如软禁!他可是羲皇授命的中原正神!——如今这四方五帝,哼,除了跟他一脉相承的北帝颛顼,其余的早让他削成了空架子!”

一席话,似郁愤已久,既开了宣泄的口子,便滔滔滚滚再也羁勒不得。飞镰面色惶急,连眼色也顾不得使,跺着脚连叫数声“句芒”,却只得了他一甩手,浑然不加理睬。

伏羲漆黑的双眼幽深莫测,不见悲喜。

一言不发。

直到句芒吼出了最后一句,他才轻轻的道:“都坐罢。”

——当年跟在自己身后淘气的几个孩子是什么时候长大的呢?伏羲有些恍惚的想。那时候,年纪最大的燧人智慧而洞彻,若非生就一副事不关己的懒散脾气,原本是继承自己最合适的人选。可是他太聪明,聪明得摸透了自己的心思,也摸透了将要背付的是怎样的沉重,于是不待自己有所动作,便逃得无影无踪。余下的神农与轩辕,一个意气风发实则善良软弱,一个沉默寡言却又雄心勃勃。两个人倘若通力协作,这世间便没有什么可以让自己放心不下,偏偏,却同时以最残忍最惨烈的方式,向自己昭示了彼此的水火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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