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张居正五十七岁寿辰,并非大寿,他把握朝政,朝中大小官员有畏惧其权势的,也有真心仰慕其才学,更有一起见风使舵的,哪个不想送礼,但张居正口口声声“古之理财者,汰浮溢而不骛入,节漏费而不开利源”,连当今圣上的赐宴都敢拒绝,哪个还敢送上脖子等着他开刀,只想着两袖清风去赴宴,没想到张居正今年连宴席都不开了,只去请了自己的恩师徐阶,还有几个极亲密的同僚,就在中庭开了寻常家宴,让两个儿子和女婿出来,款待众人。
徐阶年高威重,被人搀着早早地就落座了,张居正侍立一旁,徐阶便持其手道:“白圭啊白圭,你如今真当是凤毛丛劲节,直上尽头竿了。”
(张居正曾名张白圭,“凤毛丛劲节,直上尽头竿”是其13岁时所做诗词)
张首辅俯身:“恩师教诲,居正十年不敢忘。”
断断续续地众人也都到场,张首辅立于恩师侧座,起身让众人:“在座各位均是清雅高士,今夜月朗星稀,清风徐来,你我先共赏一曲如何?”
众人均称好极,张居正唤来大儿子,低语几句,便坐下了。众人均正襟危坐,当时皓月当空,晚风徐来,又有美酒知己,此情此景,正是醉人。
忽听得中庭旁曲廊尽头的水榭中“铮铮”几下琴响,揉得极是风情,众人心中不由都是一荡,便听那琴声似化了水,颤巍巍地荡漾开来,一曲弹毕,众人犹回味不已,忽又听那琴声大响,却做了金玉之声,众人虽在这繁华京都的中心,却仍似铁马金戈挑灯看剑一般,不由转而生出一派豪迈胸怀来。
这般弹了半盏茶的时辰,琴声终是渐渐地低下去了,最终归于沉寂。
众人只觉手心中都捏了把热汗,心中仍为琴声激荡不已,却听一旁有人尖利着嗓子道:“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别有风情,别有趣味,没想到张首辅家中真当藏龙卧虎。”
众人悚然望向来人,却都是吃了一惊,竟是宫内的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兼掌御用司礼监太监冯保(泪汗啊,官名好长……),正笑吟吟地站在前厅门口,身后还垂头站一小太监。
张居正倒似早料到冯保会来,众人还未回过神来,他已笑迎上去,那冯保一张胖脸上半根胡须皆无,白玉盘似的一张富贵脸面,中等个头,满身和气,两位权贵执手入席,似乎没人注意到身后那小太监。
冯保虽是阉人,但先帝驾崩时命他为顾命大臣,是当今皇帝儿时的“大伴”,后又极力支持张居正推行新政,所以众人都要忌惮他几分,再者冯保又着实是个风骚之人,琴画俱佳,也正对众人胃口,当下推杯换盏,评文论章,好不愉快。
酒到酣处,冯保立起身来,眉眼间已有春色:“咱今番前来,并未预备贺礼,不免失礼,不如趁此美景,此雅兴,咱与张首辅弹曲一首,何如?”
张居正脸色如常,只是双眼愈发亮如星辰,只道“好”。
众人纷纷附议,早闻冯保琴艺了得,他做的琴更是千金难求,但因为他权势极高,又深居宫中,外人难以听得一音半曲,所以席上除了张居正和徐阶,再无几人听过他的琴声。
那冯保似乎独力难行,招招手,那一直侍立于后的小太监便忙上来,搀扶着他,慢慢行入那水榭,许久,方听那水榭中遥遥传来琴声,众人听了,心下均有些不以为然:这便是闻名不如见面之理了,可见世人多趋炎附势,阿谀奉承了。
一曲弹毕,冯保却久久未露面,众人均不耐烦之际,却听水榭那边传来一声脆响,接着便是重物落地之声。
众人色变,那水榭四面围着纱帘,看不清里面情形。张居正立起身来,只觉酒气上涌,晃了两晃,身边大儿子忙上来扶住。一行人急急行到水榭前,却见里面两个人立着,都是太监服色,地下却还倒着一个,瘦削身材,一袭白衣,衬得发黑如墨。
众人想,地下那便是开席时弹奏的琴师了,心下均觉此景奇怪。
却见那小太监回过头来,语气中微带了些怒气:“先生,你家琴师好不识抬举!”
(张居正在世时,神宗皇帝对于张居正非常尊敬,敬称“先生”)
这水榭中灯火昏暗,那小太监面目不清,但那声音却让众人一震,只听扑通一声,却是张居正跪倒在地:“臣张居正叩见圣上,圣上容臣细禀。此琴师乃是臣日前与外省请来,故京内人情一概不通,只识弹琴。今日原是家宴,本只想命其献曲以怡情,未曾想圣驾驾临,他举止粗鄙,冲撞了圣上,还请圣上念其无知,宽恕其罪。”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一齐跪下,却都不敢言语。
那小太监向水榭门口踱几步,在灯光下露出眉目来,果真是当今圣上,明神宗朱翊钧。
15、得见天颜
神宗此时只有二十岁,还有些少年心性,张居正从他十岁开始辅佐,至今已有十年,神宗自幼丧父,从小多受张居正的教导和辅助,心中早视其如师如父,近两年张居正力行改革,朝中虽有不和之声,但收效斐然,这位少年皇帝对他的敬重多过惧怕。此番他乔装小太监,让冯保带自己出宫,又演了冯保醉酒一出戏,其实是想自己给张居正弹上一曲,一来最近在琴艺上也有所进益,有些显耀之心,二来也毕竟是少年人,心里着实敬爱这位重臣,却也不知如何抒发才好,只得行这鲁莽之事,兼有拉拢讨好甚至多少有点彩衣娱亲的意思。当下看臣子们在狭窄廊道上挤挤挨挨地跪作一团,心里有些得意又有些好笑。
这还是朕的天下,朕的奴才。
可一想到之前张居正当着众臣的面儿推辞自己的赐宴时的长篇大论,心中又有些憋闷,当下走下水榭的台阶,居高临下地问:“先生,朕看你这琴师确实也琴艺了得,比宫里的琴师都要强上许多,真是难得,难得。”
这一句尖刻得便明显了些,余下的臣子把头往青砖上贴得更近些,心里都叫苦不迭。
独张居正把头抬起来了,他虽也是有年纪的人,但因为一双眸子生的格外清亮,总显得精神矍铄:“圣上圣明,此乐师正是微臣从民间寻得,此次想借微臣家宴之际,请一二朝中清雅好友一起品评,唯恐有辱圣听。今听圣上之言,正解去臣心下顾虑。蒙圣上恩宠,臣择吉日便送其入宫。”
神宗皇帝听了,心里无明业火更是无处宣泄,转过身看水榭地上那颤巍巍爬起的身影,方才进入水榭的时候,见此人居然带着斗笠遮住面目,心里好奇,弹完琴之后,便想探探此人真实面目,未曾想这人竟然推拒不肯,神宗哪里将这等人物放在眼中,当下让冯保赏了那人一个耳光,又一脚将其蹬翻在地了,谁知为他又引出张首辅的这一大番话来。此时那人爬起身来,刚要立起行礼,忽然一个趔趄,脚下一软,竟直扑到神宗皇帝怀中来了。
神宗皇帝下意识接住他,只觉得此人浑身绵软,更有一种清香气息,两人碰撞时斗笠也掉落一旁,露出那人的一张面容来。
神宗皇帝惊鸿一瞥,只觉得心口突地一大跳,好个俊秀的琴师!
冯保在旁束手而立,此时眼神瞟向地下的张居正,两人眼神一触,又均若无其事地移开去。
神宗皇帝将这琴师上下打量一下,只觉得后宫那些妃嫔并那十个俊秀的小太监束在一起,都不如此人气质俊雅,更难得的是此人仓促之下得见天颜,竟仍然平静如斯,比那些一见面就诚惶诚恐或者阿谀奉承的奴才们看上去要有趣得多。
少年人贪恋新鲜玩意,神宗皇帝平日便有龙阳之好,后宫中更有挑选出的十名妩媚小太监,并称“十俊”,供其玩乐,但那些阉货一味媚主以求富贵,早就让皇帝腻烦透了。此时见这琴师面容俊秀,又弹得一手好琴,一身清雅气派,心里早已将其扒光了丢到龙床上亵玩,面上却还是仪容端庄:“恩,此人倒是一派人才,不过朕又怎好夺张首辅所爱呢?”
张首辅正气凛然:“请圣上体恤臣一片忠心。”
神宗皇帝下面都已蠢蠢欲动:“今日能得此妙……才人,也是天缘使然,不如今夜便命其随驾回宫吧。”
说着伸手便扯住了那琴师的手,只觉滑腻柔软。
却听张首辅正色道:“今日这个奴才冲撞了圣上,惊扰圣驾,想来是吉日未到,不如将其留在臣府上,一来可以等吉日送入宫中,方不冲撞,二来还可以教导其宫中礼仪。”
皇帝心想,宫中礼仪朕亲身教导即可,上了龙床,我俩之间不冲撞又哪里有乐趣可言?
他心里转过这些龌龊念头,面上却一点不敢露出来,眼看今日是带不走这个尤物了,少年皇帝只好找点别的事情转移下shen高度集中的注意力。
忽然想起昨天和十俊玩的放dang游戏来,便觉得张首辅这房子里的青砖都扎脚似的,是愈发地呆不住了,可又不敢当着张居正的面说走就走,看底下众臣也似跪不住了,当下咳嗽一声道:“如此良辰,如此佳景……”他瞟一眼那琴师,心里加一句:“如此美人……”口中却续道:“……如此雅兴,众卿必要做出些文章来方不辜负这景色。”
他轻轻踱步迈下台阶,扶起张首辅来:“夜已深,朕也不多叨扰,张首辅便尽力一醉,未尝不可。”忽然孩子气地一笑,“朕免你明日早朝!”
张居正却毕恭毕敬:“臣受社稷之托,不敢有一时一刻之怠倦。臣恭送圣上!”
神宗皇帝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又憋了一肚子孩子气走了。
众臣刚站起来,腿还麻着,这一下子又要跪下,这一句“恭送皇上”便明显有些痛苦的音色。
冯保团团拜别了,笑着执张居正的手道:“临行之时,还有一事必得对张首辅直言。”
张居正忙正色,低声问:“何事?”
冯保哈哈一笑:“方才那琴声,乃是圣上之手笔,张首辅你身为人臣,有此福气,应当更加自惜自重,忠君为国才好。”
又小声凑近了说:“圣上日理万机,未免疏于练习,下次若是皇帝问起,还望张首辅口下留情。”
张居正诚惶诚恐:“当然,当然,一定,一定。”
16、红杏出墙
好容易送走了这两个搅席的,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徐阶许久未见天颜,又惊又喜,手足发软,加上跪在地上许久,受了寒气,一时竟然站不起身来。张居正回身遥见自己的女婿还跪在徐阶后面,便唤他:“贤婿,快快将恩师扶将起来。”
楚鹏飞应一声,起身扶起徐阶,转身回席,却正撞上那琴师一双眸子,楚大人半面身子登时僵了。那琴师觉察他的目光,微微皱眉,收拾了琴具,径自离去,不过走起路却是蹒跚,半日方走出那廊道的拐角。
楚大人两眼眨也不敢眨,只觉两耳轰轰作响,面上红涨起来,心里突突跳个不停。
是他,是他?当真是他!
徐阶已是抖作一团,站立不住了,口中不由得催促:“莫停留,老朽一双腿快要立不住了。”
楚鹏飞这才如梦初醒,迷迷糊糊地把丈人的恩师送入席,心里满想着要寻那琴师去,可寿宴未散,少不得压抑着继续陪侍。
另一面,席上众人经皇帝此番折腾,早已各怀心思,哪里还有心思赏月,更兼皇帝临行之时指明要众人吟诗作赋,当下便都肚内搜刮,想些词句来交差。
如此这般勉强维持了几盏茶的时辰,张居正站起身来,四下谢过了,主客辞别,不免又耽搁些时辰,等到楚鹏飞油煎一般地陪张居正送走最后一名客人,月早已过中天。
张居正束手立于自家府门前,双目晶润,竟似比身后的两个儿子并一个女婿还要精神。立了半晌,他的二儿子终是耐不住,低声道:“父亲,圣上此来,却是何意?”
张居正略抬手,儿子便识趣收声。张首辅默然回身,见楚鹏飞神游物外一般,想起女儿的那些混账话,当时不信,今番见席上女婿早已没了当初殿试时的精神文采,只一味唯唯诺诺,眉目间更添了病态,虽未就此信了女儿,却也心下不喜,当下暗里皱眉,话里却一点不露:“贤婿,你们夫妻许久未见,夜亦已深,你不如就留宿于此,明日和我一齐上朝去。”
楚鹏飞方醒悟过来,当下道乏,也不敢再找什么琴师,只转身向内宅走。行至内宅门,领路的家仆报了,方得进,外宅服侍的家仆不得入内,另换内宅传唤的小僮来领路。
(明朝官宅严分内外宅,外人不得擅入内宅,曾有过内宅失火但因为外人不得入而无法救火的轶事)
那小僮虽小,但精乖得很,知道楚鹏飞在外是礼部左侍郎,但在这府中却只算个入赘的姑爷,论官职权势更比不上自家老爷,加上早听说小姐和姑爷不和,料他在丈人面前也不很得势,心里便不很畏惧他。此时深夜被唤起来,早就不耐烦了,便只把这姑爷丢到半路角门处,料他也知道路径,自己竟拎着琉璃灯返身回去再战周公去了。
楚鹏飞满心里都是那琴师,竟也没怪罪,懵懵懂懂循着路径便走。
及到夫人房前,门外却连个服侍的人都无,楚鹏飞未察觉这异常,只见房中灯火犹亮,走到门前便要叩门。
忽然听里面轻轻叹息一声,听在楚侍郎耳中,却不啻霹雳一般。
“你这般又能如何……”
正是那琴师,也就是昔日的冷面郎君冷清秋的声音。
楚鹏飞这一听之下心中便如滚汤一般,这是自家夫人的卧房,却有个男子深夜流连,旁人便罢,却又是冷清秋。
真是孽缘,楚鹏飞嘴中发苦,手中攥住了满是冷汗。
那边却听夫人的声音:“奴若不如此,你我如何出头?等你我一脱了这苦海,便将那没用的男人的种堕了去,奴便要生,也只给冷郎你生。”
楚鹏飞脑中轰然作响,他愣愣地看着房门,似是难以置信,心中却似刀割。
却听冷清秋淡淡地说:“承蒙夫人搭救抬爱,清秋入宫之后,定不忘夫人大恩大德。”
那妇人停了一瞬,随即便扬高了声音:“入宫?冷郎为何入宫?”又停了停,似是想到何事,大惊问:“莫不是爹爹要加害于你?”
冷清秋语气未变:“首辅有意栽培,清秋感恩戴德……”
话音未落,却听“啪”的一声大响,接着便是那妇人嚎哭之声,并沉闷的捶打之声。
“冷郎啊冷郎,你如何舍得奴?奴可是救了你的性命,可是一心为了冷郎你啊!”
那冷郎想是挨了几下,气息略有些不稳:“首辅之命,君王之令,不敢不从,儿女私情,夫人便想开些。”
便听那妇人忽的哈哈大笑,又嘶声道:“奴一心与君相伴,不惜名节!君却真当冷心冷面,不为所动,还将奴做了踏脚石,竟要一步登天了!奴这便找爹爹去,以死相迫,便教你黄粱一梦,到头万事空!”
接着房门便被大力扯开,那妇人哭得落花流水的一张脸,便这么现在楚鹏飞眼前。
17、世事无常
楚鹏飞脑中茫然一片,眼前这妇人,还是自己大红盖头,八抬大轿娶过门的夫人么?
那妇人并房中的冷清秋都未料到门外竟站着楚鹏飞,面上均浮上悚然神色,不过冷清秋面上神色一闪即逝,便又是一副淡然模样。
那妇人到此时肝肠欲断,也不避人,看到自家夫君,只觉万事似乎均从此人而起,胸中恶意徒生,当面便是一掌:“没用的腌臜货!也是狗仗人势的东西!”
妇人盛怒之下,出手极重,楚鹏飞懵懵懂懂,竟被她打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