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清见他是要歇息,便说下楼找吃的去。江墨卿撑着脑袋看他一溜烟跑了,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屋外天色敞亮,放眼天地间,皆是土黄一片,也不知是几时几刻。季清还真是有些饿,问跑堂的要了碗羊肉面呼哧呼哧吃得高兴。他声旁坐着的都是些五官深刻的胡人男子,他们说的话他虽听不懂,却觉得新鲜有趣。吃饱喝足后季清也没闲着,出了客栈走到街上闲逛。
江墨卿今日不知是盘算着什么,看他独自下楼也没来缠着,换作前几日就连他找地方方便他也要跟在身后,还口口声声说是生怕半路杀出个不速之客把他给劫了。
季清自知自己武功本领没他高强,不过,比起那些个江湖喽啰还是强了不少。雁阳关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绕着关内走一圈不知觉间已是天黑。季清抬头见到圆盘似地月亮,便打算往回去。
即便仍在关内,但雁阳关中人与物已于中原相差甚远。别说吃的穿的,就连街边商铺都带着粗狂的西域特色,鲜少刻意雕琢的痕迹,外墙和招牌用色亮眼。即便是在夜晚,被一街的灯笼照着也如同白日般鲜艳。
季清走回客栈时,正赶上街上夜市开场,小贩们忙着摆摊,卖得都是些他没见过的玩意儿。他望了眼街另一头的客栈,心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逛逛。”
他这么想着,便没着急回客栈,翻出身上仅有的碎银攥在手里逛起了夜市。夜市上多吃食,就算是糕点也都透着股酸辣味,季清吃不了辣,丢了又觉得浪费,好不容易吃完,憋着股劲满街找起了水。说来也巧,夜市里正有个卖凉茶的摊子,季清上去要了碗凉茶,一口气灌下。那卖凉茶的姑娘看他喝得太急,还怕他呛着,给他递上山楂糕,道:“凉茶味苦,你吃这个缓缓。”
季清放下茶碗,抹了把嘴,道:“不算苦,我常喝药汤,可比这要苦。”
“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凉茶摊前冷清,那卖茶的姑娘便和他闲扯起来。原来那姑娘也不是本地人,不久前随父来到雁阳关,本想带些土产回中原卖,孰料父亲水土不服病倒了,给他看病几乎花光所有盘缠。眼下父亲病情稍有好转,还需再调养几日,里里外外花销全靠她晚上摆摊卖凉茶来凑。
季清听了她遭遇,看她生意零落,便要帮她招揽过客,那卖茶姑娘拦住他,道:“这里人最烦这个。”
季清撇撇嘴,只好自掏腰包又买了碗凉茶。那卖茶的姑娘先是谢了他番好意,问他道:“去关外作生意?”
季清笑道:“看我也不像是生意人,不过是出去随便走走,看看外面的天下是什么样。”
卖茶的姑娘也跟着笑了,脸上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那怕你要失望,外面净是黄沙,遮天蔽日。”
季清听了却高兴,摇头晃脑地说道:“正好我还没见过这等景象。”
两人聊起大漠风光,听得季清心痒痒,说起关外那些瓜果,那姑娘也是头头是道。季清耐不住馋,二话不说要去买街对面的绿葡萄吃。他正付钱时,回身看了眼凉茶摊,却见到和白色人影一晃而过,那侧影像极了赫连夏。季清拿过两串葡萄,赶忙追了上去。夜市人多,他挤不到那白影身旁,两人间总隔着三两个路人。他出声喊,那喊声却被街旁小贩的叫卖声盖过。
那白影在个卖纱巾的摊位前停下,季清踮起脚尖望,他正和摊前一个红衣人说着什么。季清看他驻足,拨开人群想要喊他,却看那和他挨得很近的红衣人笑着回头。
他再没出声,将赫连夏的名字咽下,慢慢往后退了几步,转身躲到了街边的小巷里。
他把葡萄抱在怀里,垂首看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夜市里的灯火惊动这单薄的黑影,模糊的轮廓随之变换扭曲,再不似人影,反倒像极了一道树影。树干细瘦,枝叶稀少,与白家那棵桃树一样,开不出花。
“怎么躲到这了,我就和你大哥说我见到你了。”
季清闻言抬头,见是赫连夏,便对他笑了笑。
“我和你大哥才到,还在找你们呢。”赫连夏看到他手里的葡萄,笑他买了好吃的就躲起来吃独食。他喊季清出来,说是白霜涵在外面等着。
季清避开他伸来的手,踢了脚石子,低声念叨,“大哥笑起来真好看。”
赫连夏笑道:“你怎么总念叨这个。”
季清说得愈发小声,赫连夏仔细分辨才勉强将他这轻声低语拼凑成句。
他似乎是在说:“他一笑,路上那些灯便都暗了。”
赫连夏回道:“你大哥又没法术,不过笑一笑罢了,怎么能将灯火都弄暗。”
季清辩道:“我曾遇到个人,他在山野间回头看我,我便觉得路旁的桃花瞬间开满枝头。”
赫连夏没放心思听,只管把他带到白霜涵面前,兄弟俩见了面还没说上几句,季清便推说有些累了,问了两人住处,揣着葡萄跑回了客栈。
他进屋时,江墨卿已然睡下。季清坐到床头看了会儿他,轻轻推了推他胳膊。
江墨卿揉开眼,看到他便笑了,“回来了?”
季清扯着他被角,轻声道:“我想和你说说话。”
江墨卿难得看到他来和自己亲近,一阵欣喜,笑着问他想说些什么。季清讲起方才遇到了赫连夏和白霜涵,江墨卿拍着他手背,道:“这不是好事嘛,你不正担心你哥他们吗?怎么愁眉苦脸的?”
季清别过脸,卷着被角嘟囔,“不是不高兴。”
“那你怎么了?”
“说不上来,怪怪的。”季清低头拨弄手指,顿了会儿又道:“大哥怪怪的,赫连夏也怪怪的。”
江墨卿哎哟一声,抚着他背,道:“你别瞎操心了,我看啊赫连夏是对你大哥有意思,这几日他们估计是突飞猛进……”没等他说完季清便站起身,借口去洗葡萄吃。江墨卿耳朵灵光,听到他出门打水前念叨了句,“我也怪怪的……”
他却没追究季清这句话的含义,点上油灯,等他洗好了葡萄和他坐在桌边谈天,再没说白霜涵,也没提赫连夏,专挑些新奇趣事逗他开心。季清听着听着就趴在桌边睡着了,这时,天边翻出鱼肚白,已近天明。江墨卿拿了自己外衫给他披上,轻轻拨开挡住他脸颊的碎发,替他揉开眉心那些微的皱起,趴到耳边柔声问他,“要不要去床上睡?”
季清腻在桌上不肯动,江墨卿也就由着他,他闲来无事坐在季清边上对着他沉静睡颜也看得有滋有味。
待到屋外的青蓝散去,天已亮透,白霜涵和赫连夏敲开了两人房门。白霜涵进屋时,季清没醒透,还当自己做梦,模模糊糊唤了声“哥”。江墨卿要扶他到床上去睡,他不乐意,揉着眼睛看到赫连夏,整个人瞬时清醒了,惊讶道:“大哥,赫连大哥,你们怎么来了?”
“来和你们说个事。”赫连夏看了眼白霜涵,在得到了对方首肯之后,才继续道:“原先找祁门七图也是我一时兴起,现在兴致没了,只想找个地方过些逍遥日子。”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去西域了?”江墨卿不甚介意,“我没关系,反正你我本就不是一条船上的人。”
急的却是季清,他按着江墨卿肩道:“这怎么行,那个什么偷天的不是说了要你找赫连夏帮忙的吗?”
江墨卿扭头看他,自信满满地,“我就不信这世上还有我一个人作不成的的事。”
季清闻言也没再言语,站到一旁默默看了眼赫连夏。赫连夏正歪着头和白霜涵商量着什么,江墨卿还乐呵呵地接道:“说实在的,我现在也没什么兴趣要找祁门七图,倒不如也找个地方过些快活日子。”
赫连夏笑道:“江宫主要是隐退,那些江湖中人可要失望好一阵子,再没人同他们较劲。”
江墨卿冲他挤眉弄眼,“好久没见,赫连公子小日子过得不错嘛。”
他眼角瞥着白霜涵,看他依旧是那副冷冰冰模样,不为所动,心里佩服赫连夏好心情,这么座冰山也愿意去撞。季清忽然开口,问白霜涵道:“大哥,你要回白家吗?”
白霜涵对他招了招手,季清到他身边坐下,一脸乖顺。白霜涵问他道:“你是愿意回白家陪着我还是继续在江湖上转?”
季清躲开他手,说道:“我又不是小孩了,不用整天待在大哥身边。”
季清说完自己也愣住,再看眼白霜涵,神色未变,也没训他,平和道:“随你,你自己过得快活就好。”
赫连夏看了眼季清,道:“之前你还和我说你只有这么个大哥,要好好陪他。”
季清被他翻出旧账,脖子一昂,嘴一撇,道:“我心思活络,变化得快不行吗?”
江墨卿拉着他,道:“那我们去楼下吃个早点,就此散伙,各走各路。”
赫连夏点头称好,四人起身出了客房。季清把赫连夏喊到后头,与前面两人拉开距离,压低声音问他,“赫连大哥,我哥背后真有莲花图案吗?”
赫连夏觉得奇怪,反问道:“这不是你和我说的吗?”
季清挠了挠头,“那我要是记错了怎么办?”
赫连夏露出一贯的温柔微笑,看着白霜涵背影道:“不会错的,你哥和我要找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季清还想再问什么,他又道:“再说,他身上那莲花我已见过,他就是我要找的人。”
季清哑然,也不知是哪里不对劲,嘴里乏味,提不起精神,和白霜涵话别时扯着他衣角差点哭出来。白霜涵把他拉到一边拍了拍他额头,“怎么长不大,又不是以后见不着了,你要是玩累了就回白家,我等着你。”
他这么一通劝慰,季清是把眼泪忍住了,他自己却红了眼眶,搂了搂季清的肩,对他道:“秋天时回白家看看吧,有大闸蟹吃。”
季清噗嗤笑出声,白霜涵塞给他一个白瓷小瓶子,叮嘱道:“要是又有发热不退的,就吃两粒,不过也不是神丹妙药,你还得自己多注意。”
兄弟两人又絮絮叨叨了好一会儿才分开,江墨卿问季清可有什么打算,季清按着太阳穴,说又困了,躲回房间倒头便睡。他睡下没过多久,却听房门被人大力推开,揉开眼一看,竟是赫连夏气势汹汹冲进来。
第十八章
江墨卿本在写信,见到赫连夏破门而入也是吃了一惊,搁下毛笔挑眉问他,“赫连公子你忘了东西?”
赫连夏扫了眼屋内,甩手关上门,双眼中尽是凛然之色,再不见往日的温和淡然。看得季清也是浑身一颤,赶忙起身走到他身前问他所为何事。赫连夏对他道一句,“与你无关。”
言罢,便从袖子里摸出长纸条拍到桌上,江墨卿按住摇摆不停地木桌,饶有兴致地拿起纸条展开来看。季清也凑近了想要一探究竟。纸条上两行娟秀字体工整写着“人已带走,速速前往天昭神教总坛。”
赫连夏平日对谁都是一副好脸色,彼时居高临下俯视着江墨卿,不言不语,无端端生出几分煞气。季清将那两行小字来来回回看了数遍,才怯怯问赫连夏,“这上面说的带走的人是我哥?”
赫连夏看他一眼,道:“我去客栈下面备马,再上去找他时人已不再,只留下这张纸条。”
季清闻言,双腿一软坐到了椅子上,双唇发颤,手也抖个不停。江墨卿按住他手,斜眼瞥着赫连夏,“人不见了你找我干什么?”
赫连夏哼笑道:“原本有些事江宫主不提我也不愿说,只是事到如今我看是不得不说。”
季清不知他话中所指,看着江墨卿急切问道:“你要是知道谁绑走我哥你就快说啊。”
江墨卿翻个白眼,轻笑道:“我怎么会知道,赫连公子要知道些什么不如说出来,大家好商量商量。”
赫连夏眉心紧蹙,道:“江宫主曾说杨偷天找我来帮你的忙,那日在丽泽山庄遇到个蒙面人,你扯下他身上物事便说是天昭神教的东西,这几日我一路到雁阳关也听说了不少事。家父本是西域大番国的皇子,上月大番国国主,家父胞弟猝死,未留下只字片语,为夺皇位皇室大乱。朝中一干大臣说是论资排辈,这皇位还轮不到现今一干皇子头上。”
他话到此处,与江墨卿四目相接道,“这皇室里有个三皇子得高人相助,将一个两个继承人通通杀死,而那高人便是天昭神教教主楚飞,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江宫主身母曾是天昭神教圣女。”
“那又如何?你觉着是我联合楚飞绑了白霜涵,真是滑稽,我要想绑他早动手了还等到这里再下手?”江墨卿嗤笑道。
季清试图理清赫连夏所讲的来龙去脉,要说江墨卿与天昭神教联手他不太信,江墨卿对天昭神教深恶痛绝这事,千岁宫上下都清楚明白。只是赫连夏所说也不无道理,江墨卿这人太难捉摸,要真做出和楚飞联手的事也不无可能。
季清思前想后,对赫连夏道:“赫连大哥,按你的意思是江墨卿他故意引你到西域来是想杀了你这个可能继承皇位的人?”
赫连夏点头道:“今日我才与你们说起我不想再去西域,你大哥便被人绑走。”
江墨卿抓着季清手,笑着问他,“你也信我绑走你哥?”
“那你说你有没有做对我大哥和赫连夏不利的事?”季清拿罕见的冷静口吻问江墨卿。
“当然没有。”
季清看了看怒而未发的赫连夏,又看着江墨卿,道:“我信你。”
江墨卿怔了半晌,蓦地喜上眉梢,整张脸都乐开了花。季清起身对赫连夏,道:“赫连大哥,我相信江墨卿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你若还视我为友人,就请信我这一回。事已至此,我们只有往天昭神教总坛走一遭。”
江墨卿也跟着激昂起来,连连点头,道:“对对对,龙潭虎穴也要去闯一闯。”
赫连夏把季清唤到身旁,低声问他,“你可知你信的是个什么人?”
季清回身瞧了眼眉开眼笑的江墨卿,道:“我知,我信他不会骗我。赫连大哥,我哥自是你的有缘人,可也是我哥啊,除了他我在这世上再没别的亲人,我怎么可能拿他的性命当儿戏。”
赫连夏抬手拍了他肩,面上怒色稍减,低低道:“倘若你日后发现他欺你骗你,又当如何?”
“我自手刃他于人前。”季清比出个割喉的动作,看得赫连夏心中唏嘘,那日山间负伤濒死的虚弱少年转眼已有几分男子气概,那颇有担当的冷峻神色让人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季清也不迟疑,立马下楼去打听天昭神教总坛所在。三人备好干粮和水,跨上骏马,绝尘而去。
雁阳关外即是茫茫大漠,穿过这片荒无人烟的黄沙地,再经过两座小城便能抵达天昭神教总坛。赫连夏对江墨卿还心存芥蒂,路上两人互不理睬。季清也拿他们没法子,遇上两人闹意见,一个要往东走一个要往西去,他拉也拉不住,幸好遇到一支马队,询问之下这两人才都乖乖跟着他朝西北走。在大漠里耗了三日,一进了城,寻到间客栈,三人倒头就睡。季清晚上饿醒了,下楼时店还没关,跑堂的会说些汉话,看他饿坏了,又是一身尘土,便和他说客栈后头有个大澡堂子,要是不怕人多有些挤,进去洗一洗泡一泡水再睡一觉,肯定更舒服。
季清吃了碗干面,身上确实脏得难受,他谢过那跑堂的,上楼拿了换洗衣裳就钻进了热气腾腾的澡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