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射面不改色。
郝果子、顾小甲和桑小土下来时,老陶已经出门了。
三人看着桌上吃得七七八八的早点,心里头都有些忐忑。
顾小甲低声道:“公子,我起晚了。”
顾射道:“吃吧。”
顾小甲见他没有怪责的意思,才松了口气。
桑小土和郝果子都一一落座。由于问心有愧,所以屁股只是沾了凳子的边,吃东西也是小口,如同新媳妇上门。
气氛一时有些压抑。
顾小甲吃着吃着,突然冒出一句,“公子昨晚去了哪里?”
顾射道:“散步。”
陶墨呛了下,飞快地看了顾射一眼。明明是很正常的见面,不知怎的,被顾小甲这样堂而皇之的问出来,让他心底生出几分心虚来。
顾小甲疑惑道:“可是半夜……”他知道顾射的习惯,从不起夜的。
顾射抬眸。
顾小甲将话和馒头一起咽了下去。
老陶正午回来的。陶墨将他上上下下详详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确定毫发无伤才松了口气。
老陶老来无子,早将陶墨当做自己的儿子,看他如此关心自己,老怀大慰,连带说话的口气也温和起来。“那个樵夫有两个儿子,都欠了一屁股的赌债。那个樵夫想必是被钱收买的。”
陶墨听得心里直哆嗦,“可是,这是卖命。”
老陶叹气道:“天下父母心。”
陶墨想起自己的父亲,原本犹豫的心顿时坚定,“我要救他。”
“以老陶的身手应该不是难事吧?”顾射突然道。
64.新仇旧恨(一)
想他堂堂魔教长老,怎就沦落成打手护院的角色?
老陶心中大为不快,不冷不热道:“顾公子莫非想知法犯法?”
顾射施施然道:“动手的是你,与我何干?”
陶墨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万一老陶失手,后果不堪设想。”尽管早知顾射为人,但是亲耳听他说出这等冷心冷情的话,心里还是说不出的难受。何况他口中说的无关之人正是他心中最关心之人。
看陶墨为自己反驳顾射,老陶大为欢喜,连带也不计较他的小瞧,含笑道:“倒不是说不劫狱,只是还没有到劫狱这一步。顾公子是一锤先生的高徒,才思敏捷,口若悬河,要是由顾公子出马,翻案想必不是难事。”
顾射道:“我从不上公堂。”
老陶故作惊讶道:“顾公子既然不上公堂,又为何拜入一锤先生门下?”
顾射道:“你身负绝世武功,又因何而入陶府?”
老陶眼睛一眯。
看来顾射之前的挑衅皆是为了这一句。顾射不是多管闲事之人,如当初他将陶墨带到客栈,他也未多说什么,如今却处处针对自己,莫不是因为自己展露了武功,引起他的猜忌?
老陶暗暗揣度他的心思,嘴上不咸不淡道:“陶老爷与我有恩。难不成一锤先生也对你有恩?”
顾射道:“我仰慕一锤先生才华。”
两人都说得滴水不漏,却看得旁人一阵紧张。
金师爷站出来打圆场道:“言归正传,我们还是想想如何帮那个樵夫吧。”
陶墨惊讶道:“师爷也赞同帮他?”
金师爷苦笑道:“事已至此,难道还能说不?”陶墨是他的东家,他要帮,他只能跟着。其实,不少人不喜欢衙门里头的师爷,觉得他们为虎作伥,作威作福,却不知他们之所以能为虎作伥不过因为里面蹲着的那只是虎。师爷是好是坏多半取决于县太爷的态度。当然,也有师爷架空县太爷的,这是极少。
陶墨道:“那依师爷看,该如何翻案?”
金师爷道:“要翻案,说难也不难。这是命案,必会先呈报知府,然后专呈总督审勘具题,若他们都觉无误,才送交京城。这里头看的人越多,翻案的机会自然越多。”
陶墨道:“既是如此,我们便先找知府。”
顾射道:“不可,你要先找知县。”
陶墨怔忡道:“可是知县明明已经定了案。”
金师爷颔首道:“我朝律法严禁越级上告。若想翻案,需从知县起。若他审断不公,才可上诉。”
陶墨听得一愣一愣的,“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金师爷道:“请讼师,写状子。”
所有人看向顾射。他虽然不上公堂,但是找一个同门接这桩案子并非难事。
顾射也不推辞,向顾小甲交代了几句。
顾小甲一脸的不情愿,拉着桑小土到一旁,殷殷叮嘱了许久,才不放心地离开。
陶墨道:“不知顾小甲什么时候能请得讼师回来,我们不如先歇息一下吧?”
金师爷道:“不能歇息。”
“为何?”陶墨紧张地问。难不成他们已经被人盯上了?
金师爷道:“东家既然要翻案,就要拿出翻案的证据。不然纵然讼师巧舌如簧,上不了公堂也是无用。”
老陶道:“你是说,知县不会接这桩案子?”
金师爷点头道:“除非有新的证据,或是犯人翻供,不然县令可以拒接。”
老陶沉吟道:“其实,想让犯人翻供并不难。”
“翻供的确不难,但翻供无用。”金师爷道,“我接过这么多桩案子,只靠犯人一面之词翻供翻案的,从来没有。人都怕死,犯人也是人,所以无论他们承认罪行多么痛快,随着时间的推移,对死亡的恐惧会越来越深,然后就会慢慢地想各种办法或借口推翻供词。这种情况下,县官多半是不信的。”
陶墨道:“那我们要找到什么新的证据呢?”
金师爷道:“若是能找到疑犯自然是最好的。若是找不到,那就找樵夫不可能杀人的理由。”
郝果子击掌道:“比如说证明他当时不在场的证据。”
金师爷笑道:“就是这样。”
陶墨道:“那,那我们去找他的两个儿子。或许他们能够作证。”
金师爷道:“儿子是要找的,最好还有与他没什么关系的路人。毕竟儿子是他的血亲,也有可能为着一片孝心做假证。”
郝果子冷哼道:“爹为了替自己还赌债去当替死鬼,他们却从头到尾都不露面,这样的人还能指望什么孝心?”
金师爷道:“且不忙着下定论,是非曲折不如找到他们再说。”
老陶道:“既然如此,我们兵分两路。”
“不是两路,是三路。”金师爷道,“你们去找证据,我去找人。”
“谁?”
“侯师爷。”金师爷叹气道,“他在公堂之上已经见过了我,我若是不去向他打个招呼,只怕会引起他的疑心。而且,说不定我还能从他的嘴巴里探听些消息。”
老陶道:“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就兵分三路。少爷,你……”
陶墨两只脚默默地朝顾射挨了挨。
“你与我一路吧。”老陶视而不见,“就请顾公子与桑小土一路。”
顾射淡淡道:“我几时说要去?”
老陶一窒,随即发狠道:“既然如此,少爷与郝果子一路,去案发附近打听。我自己一路,去找他的两个儿子。”他顿了顿,瞥了顾射一眼道,“顾公子就请好好在客栈里休息。”
顾射不置可否。
金师爷与老陶风风火火地前后脚离开。
陶墨让郝果子先去打听路线,问明白之后正准备租辆马车,却看到顾府的马车悠悠然地停在他们面前。驾车的是桑小土。
车门打开,顾射端坐在里面,朝他一勾手指,“上来。”
陶墨手脚并用地爬上马车。
郝果子原本想与陶墨一同去车厢里面,却被桑小土一把拉住衣摆。
“我不认得路。”桑小土小声道。
郝果子看看车厢,又看看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接过缰绳。
车厢里,陶墨在顾射身边和自己之前的宝座之间挣扎了下,最终选择原来的宝座。
“你不是说不去?”
顾射慢条斯理道:“我几时说过?”
陶墨想了想,他当时说的似乎是“我几时说要去?”也就是说,他既没说要去,也没说不去。他看着他,心里荡漾着淡淡的欢喜,垂着头,低声道:“我原以为你不愿意管这桩闲事的。”
“的确是桩闲事。”顾射道。
陶墨抬头看向他,“那你为什么要管?”
顾射道:“我几时说要管?”
陶墨又愣住,“可是你现在不是……”
“我只是顺路送你一程。”
陶墨轻轻叹了口气,“其实,这件事本不应该把你卷进来的。”
顾射默然。
“也许会有危险。”陶墨声音低沉,“那个人能买通知县,想必财雄势大。他敢杀晚风,说明心狠手辣。万一真动起手来,只怕会连累你。”
顾射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管这桩闲事?”
陶墨毫不迟疑道:“我说过,我要当个好官。”
“你现在做的并不是好官要做的事。”
“或许吧。”陶墨头靠在车壁上,随着车轮滚动而轻轻摇晃,“无论如何,我想救他。”
车厢沉默下来。
陶墨感到一阵睡意袭来,正要入睡,朦朦胧胧间却听到清冷的男声道:“我帮你。”
65.新仇旧恨(二)
一路颠簸,陶墨睡得却出奇得安稳。马车停下来时,顾射甚至能听到轻微的鼾声。
“少爷。”门被重重推开。
顾射眉头一皱,陶墨已经惊得坐起,满眼迷茫,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啊,到了?”
郝果子道:“据说就是这里。”
陶墨缩着身子往外钻,脚伸出车厢,突然又回头看顾射道:“我适才是做梦还是……”
顾射回望着他,波澜不惊。
陶墨失望地干笑数声,道:“果然是梦一场。”他伸开腿,正要往下跳,就听身后悠悠然道,“我帮你。”
一只脚已经下去了,但另一只脚因这句话依旧流连在车厢内,两只脚的陌路使得陶墨一下子失重栽了下去。幸好郝果子就站在他旁边,急忙用手扶住他,才让他免于摔个狗吃屎。饶是如此,也颇为狼狈。
陶墨单脚跳了好几下,两只脚才落地站稳,抬眸却见顾射下车,姿态优雅惬意,与自己的狼狈简直云泥之别。冒出头的喜悦还来不及捂热就被这一天一地的差距给重新冻住,半天没缓过来。
好在顾小甲不在,没人拿他取笑,总算是风平浪静地掀了过去。
一行三人顺着河流朝下游走去。
桑小土驾着马车,跟在他们身后。
郝果子道:“这里荒郊野外的,连蚊子都没有,哪里来的过路人?更不用提人证了。”
陶墨道:“说不定有人赶路路过,又或者……”
顾射道:“案发是什么时辰?”
陶墨记性极好,当下回忆道:“县老爷审案的时候提过,是子时。”
郝果子道:“哈。半夜三更,就更没人了!”
顾射道:“既然半夜三更无人,那樵夫又如何会在路上伏击?”
郝果子一怔,随即道:“因为他不是真凶,只是一只替罪羊呗。”
顾射淡淡地瞟了他一眼。
陶墨恍然道:“这是案子的疑点。”
郝果子精神一振道:“不如用它来逼县令重审?”
顾射道:“不足。”
郝果子叹气道:“半夜三更谁回来荒郊野地?即便是来了,只怕也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哪里会承认?”
陶墨怔忡道:“不可告人?有何不可高人?”
郝果子耳朵一红,讷讷道:“坊间小说不经常写夜半无人处,碧草深深,寒月映照下,白浪翻滚。”
陶墨茫然道:“这与不可告人之事有何关联?”
郝果子支支吾吾,应对不过去,只好看向顾射。
顾射道:“樵夫会被寻来当替罪羊自然有他当替罪羊的道理。他极可能住在附近。”
郝果子转头看了看周围,“若是樵夫,应当住在山上。不过即便寻到他的住处有什么用?这种地方,总不会几家几户一起住吧?”
陶墨道:“既然来了,不如四处看一看,指不定就有什么线索落下了。”
郝果子听他这样说,只好招呼桑小土下来,一起往山上跑。
陶墨偷偷看顾射。
顾射站在河边,望着悠悠河水,不知在想什么。
“今天有点冷。”陶墨没话找话地蹦出一句。
顾射侧头看了他一眼,漫应了一声。
陶墨心头有几分悸动,正想再说点什么,就见顾射脸色蓦然一变,突然一把推开他。
一道银光闪过。
陶墨眼睁睁地看着血花从顾射的胳膊上迸溅出来!
是箭!
陶墨浑身冰冷,想也不想地朝顾射扑去。
顾射似乎没想过他会奋不顾身地扑过来,双手下意识地接住他,然后两个人同时倒了下去。
又有两支箭射来,不过半途就被人截住了。
顾射强忍着痛朝旁边看了一眼。
有个不知道从哪里杀出来的汉子正在攻击那个弓箭手,两人打得难分难解。
“你怎么样?”陶墨的声音都变了调,颤得不像话。
顾射白着嘴唇,努力平稳气息,“你……起来。”
陶墨这才注意到自己正压着对方,忙不迭地撑着地站起来,然后再去扶顾射。
顾射痛得额头直冒冷汗。他一向养尊处优惯了,这样的皮外伤对他来说是人生头一遭,一时吃痛无语。
他这般表情,看的陶墨更是紧张。他拼命地咽着唾沫,道:“我送你去看大夫。”
顾射看了眼纠缠中的刺客与侠客,慢慢地点了点头。
陶墨立刻冲过去赶马车。
其实赶马车他也是打从出生头一遭,坐上去之后想象着顾小甲和和郝果子的样子,努力地挥着缰绳,马却纹丝不动。他从来没有如现在这一刻这般痛恨自己的无能。
“抓好缰绳。”顾射皱着眉头来到车辕边,单臂支撑上马车。
陶墨看着近在咫尺的顾射,焦躁蓦然沉淀下来,一抖缰绳,大喝一声,“驾。”
马拉着车缓缓向前行去。
陶墨虽然记忆惊人,但来的一路他都是睡着的,所以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幸好身边坐着顾射,每每在他无措之时指明方向。饶是如此,他还是因为驾车不利索而走了不少冤枉路。
到邻县时,街上食物香气混杂,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陶墨越发束手束脚,不敢放开马蹄。好在医馆就在不远处,顾射不等他勒停马,就径自跳了下去,又将他惊出一身冷汗。好不容易在旁人的帮助下安置好马车,顾射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大夫正拿着药方抓药,回头看到他进来,大吃一惊,放下药就奔过来把脉。
陶墨被他抓得一愣,“怎么了?”
大夫道:“我看你气色不佳,虚汗如雨,以为得了大病,原来只是虚惊。”他说着就反身继续抓药,却被陶墨反手抓住道,“他如何?伤势要不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