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故事——杀春童
杀春童  发于:2013年1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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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库城里,打赢了的那个就赢走一切。一个男人连半大孩子都打不赢,没有女人会指望他有本事养家。有人或许要说,会打架算甚么本事?这是野蛮,这是未开化。这话不能说是错,咱们电视看多了都知道,雅族人对咱们的轻视不是全没来由。可血液里战斗的魔力一旦激发出来,我们非要宣泄了才能算完。而勒库族就是血液里战斗魔力特别浓的一支种族。

——那会儿,竟是谁也没想起小坦不是勒库人,他的胜利是列齐的胜利,也是咱们整支队伍的光荣。直到他说了那句话,大伙突然都楞了一下。

当晚,在我跌断腿之前,也就是大伙还在草原上的棚子前烤肉,用炭火烧热杂粮白酒来喝的时候,小坦举着两个倒满温酒的碗,走到列齐身前,说:「你别怪我替你出头,你哪一点都比我强,拳头强、脑子也强。我日间替你打人,只因为他们蓝家是雅族,我也是雅族。出事了,我可以从轻发落。」他摇一摇酒碗:「你要是不怪我抢在你前头,就跟我喝一碗?」

列齐接过酒碗,说:「我不只喝这一碗,往后几千碗酒也跟你喝。」却补了一句:「慢,别弄错,这可不是说我还要抢几千个姑娘!」

我说:「谁会弄错?几千场架,小坦打得来。几千个姑娘,你一条鸡巴应付得来么。」

众人轰笑声中,列齐和小坦对着喝干了手里的酒。两个脑袋各自仰起,两条喉咙伸得直耿耿的,两人的喉结上下不停地动,咕嘟咕嘟地把酒往下咽。这两个脑袋,一个有着乾草一般的黄卷乱发,一个留着遮住一半后颈的细长黑发。而两张各是雪白和黝黑的脸庞,却都因为烈酒而变成了通红。

那一刻我忽地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像是骄傲,又像是感伤。为我拥有这样的搭档骄傲,为他终究不是我一个人的小坦而感伤。

第三章(下)

所以当我栽在湖边草地,被楞子抓着断腿,我也就抓着小坦的靴子,好像这样我就特别安心。楞子抬起头宣布诊断结果:「快,快送他进城找医生,快!」大家七手八脚扶着我胳膊、托着我头,七嘴八舌地问:「他伤哪儿啦?」楞子说:「断腿啦!」

我醉得下巴也麻痹了,腿倒不怎么疼。我用力动着下巴,说:「他妈我知道自己是断了腿。你看半天只看出这个结果?小坦你给我滚下马来!」

小坦终于说话了:「你他妈老拽着我靴子我咋下来?」

我一呆,使尽生平力气一扯,将他拖下了马。小坦嘴上清醒,身体早也烂醉了,软软地摔在楞子和我身上。

没人记得这一支乱七八糟的救伤队是怎么进城的。我记得兄弟们似乎带着我回到了烤肉的棚子。似乎听见他们煮茶水,茶水灌到我牙关的时候我喝了几口,此后我就一直在小坦的怀里了。总之我们的马最后都进了城,马车被它们拉着,将烂泥一样的我们也驮进了市区。

可是那时才七点半呀,走遍了城里的诊所和公立医院,门板上一律写着十点开门。兄弟们在门板上一阵乱拍,救命甚么的都喊出来了,鬼影也没出来一只。

小坦突然在马车板子上重重一拍,叫起来:「有了有了,快往城东走。」

列齐问:「城东哪有医院啊?」

「有兽医院!八点钟开门,快!咱们赶第一个挂号!」

我还没来得及反对,小坦就呼啸一声让他的马儿转头向东,领着救伤马队往城东兽医院赶。勒库人把牲口当家人,也当财产,兽医院是生活中相当要紧的地方,没人不知道城东兽医院怎么走。救伤队以口才伶俐的列齐领着两个人作先锋,在清晨的大道上策马快跑,其馀人跟在小坦的马拉车旁照料我。我骨折了不能在快跑的马背上颠,两旁又需要有人开路,这救伤队的默契是一流的。每个人嘴里说的都是:「城东兽医院,快,八点钟赶第一个挂号!」

我在小坦怀里大声抗议:「我是人不是牲口,干么送我去兽医院!」我酒还没醒,说出话来跟蓝宁被痛打之后一样含糊。

小坦说:「听你醉的那啥样子,我得让医生给你配一服醒酒药。」我愣头愣脑地问:「兽医也管配醒酒药么?」小木一旁接腔:「绿洲上的兽医就得会,咱们勒库人的牲口也能喝呀。咱家里这匹马,就跟咱喝过酒。」

这东倒西歪的一群人到底赶上了兽医院开诊的第一个挂号。说是兽医院,其实只是一位中年兽医坐镇的诊所。全院也只有一兽医、一助手、一挂号助理,全是雅族人,不过那位挂牌的兽医医术还可以。挂号处的助理女孩瞧见门外哗啦啦来了一大堆马,先是喝叱我们将马儿往屋子后头的马厩赶:「别全拥在大门口乱哄哄的!不相干的拉到旁边巷子里,骨折那头记得拉到二号马厩拴好了,那儿是病人房,你们都知道吧!」

门外的小坦和楞子将我从板车上往下抬。我瞧见列齐对着挂号窗口摇摇手指:「不行,没法儿将他拉进马厩。」

助理很奇怪地问:「咋不行?是伤得不能走了?那你们咋拉它来的?那匹马在哪里?」

小坦和楞子一齐响亮地说:「在这里!」接着合力把我抬进了门:「是这一位。」

第四章(上)

我从城东兽医院给大伙抬出来、放上板车拉回家的时候,酒已经醒得差不多,全靠小坦一个耳光。

咱们都认识那姓白的医生,他在邻近绿洲长大,不知到哪儿上了兽医训练学校,有一天突然就在城东开业了。他人好,咱们当中好几个人喊他叔叔。他家里和小坦一样,是随着军队来到内陆的雅族人,因此小坦和他、和他的助手小尧也就特别熟。白医生一见我的伤,托着我小腿轻轻扯呀扯,就把我朝旁边拐的腿给对上了。他瞪了楞子一眼,说:「他哪里骨折了?生龙活虎一个人,就是膝关节脱臼。」一边检查我膝弯和小腿后头,碰这儿碰那儿,一边问我这儿疼么,那儿有知觉么,又问当时咋摔下马的,酒喝了多少,昨晚上吃了甚么特殊的东西或药物没有,记不记得自己摔下马那会儿甚么姿势,路上又用甚么姿势让兄弟们抬过来的?

这所有问题,除了最后一个小坦答得出,其他都问得大伙儿一愣一愣。那些问题我都听到了,可就像在梦里一样,恍恍惚惚,觉着和自己不相干。胃里一股一股酒气往上冒,他问一题,我就打一个嗝儿。起先,白医生知道自己要瞧的是个人,非但没骂我,还很开心地说:「啊呀,瞧了这么多病号,头一回碰上个会说人话的。」问到后来,发觉不但病人没反应,光会打酒嗝,连病人的朋友也一个个跟傻子似的,前言不对后语,比牲口还麻烦,他发急了,又看我膝盖肿出一个大包,就指指那个包,问我:「别的不说,这个最要紧:我一会儿替你打完了石膏要开药,可你得先告诉我,你有没有药物过敏的纪录?还有,你体重多少斤呀?」

说实在话,绿洲上的牲口和人不但待遇差不多,有时牲口比人还值钱,牲口世世代代繁衍下去可以带来财富,人繁衍下去最多也就是一群讨粮吃的人,你说哪个比较珍贵不是挺清楚的吗?后来咱们才知道,要是在沿海,哪个兽医敢替人开药,立刻吃上官司,说不定还要上电视新闻。不过在我们这儿谁管这些?你看,兽医也披着白色大褂,一表人才的,他一个人要应付那么多种牲口,连雅族人家里的鸡都得医,本事说不定比医人的医生还大。我体魄强健,给白叔叔当成牛来医,是最适合的了,你说对吧!

我瞧着他,眼皮趴一下合了起来,我连忙睁开眼,眼皮又趴一下关上了。白医生的声音变得很小很小,很像草原的半夜,一只不甘寂寞的野鸟在那儿远远地叫:「阿提,阿提?你叫阿提我没记错吧,你快醒醒,我问你要紧话呢……」

猛然间我脑袋里一声大响,被人放了串炮杖似地轰得我全身一震,脸上火烧一样疼起来,我张大眼睛,摸着被扇了一记耳光的脸,看见小坦举着手掌站在我跟前,那五根手指敢情在我脸上留下手指印啦。原先不疼的腿和身子,被他这耳光一扇,突然疼得我快要不行。我破口就骂:「我肏你个小坦,你打我做甚么?」

小坦毫不在乎地说:「我打醒你!白叔叔问你话呢。这问题只有你能答,我不打醒你,让白叔叔怎么开药?」

「叔叔啊,」我转头跟医生说,「我原先不疼,现在好疼,你能不能顺便开止疼药给我?我从小吃甚么药都没事,身体比牛还强,你爱开甚么药,尽管开。」

就这么着,我的酒终于全醒了。白医生替我上石膏的时候,很轻松地和小坦说笑:「他们喊我叔叔,那是他们勒库人早婚。你是雅族人,咋也喊我叔叔呀?我才三十岁,前年才结的婚,你喊我大哥就差不多。」

小坦不好意思地笑笑,下巴朝我这儿歪了一下:「我不知道,我只是跟他喊。」

白医生说:「跟他?你们又不是一家人。」

小坦和我对望一眼,我不知为甚么有些不自在,撇开了头。听见小坦说:「咱们是一家人。」那个「是」字,说得特别地卖力。

我心里有些奇妙的暖烘烘。胃里的酒气明明已经消失,一听他这话,又有甚么在里头上下扑腾,好像住进去了一只小飞虫,搞得我心慌意乱,却又慌得高兴。

小坦接着说:「咱们这整个绿洲马队都是一家人,全是兄弟。」白医生笑了:「甚么绿洲马队,听起来像个黑帮匪号,你们是去打劫还是打仗啊!」

——小坦说后面那句话的时候,我心里那温暖忽然又凉了一点,胃里头那活泼的小飞虫登时死了,也不知道是为了甚么而失望。但是小坦那话说得一点也没错呀,我搞不清楚自己是啥念头,怎么只想和他做一家人,怎么就想让自己在他心中有个特别的位置呢。

白医生的助手小尧更年轻,二十出头岁数,是个拘谨的家伙,一直站在旁边没说啥话。白医生向我说:「我原先以为你是马呢,又听说是骨折,那就得拍X光片,要打镇静剂,要让小尧帮我清洁马蹄子,让他搬马腿到机器上就定位,所以我喊他出来待命。马儿可不是人这么听话,疼起来更是发蛮,小尧在固定马腿的时候,就让马踢过!那治伤的大阵仗你见过没?」

我还没回答,和马儿感情忒好的小木又插嘴:「见过见过,我家曾经……曾经有匹马儿伤了腿,就请你去瞧过。」说着眼眶红了。马儿伤了腿,病情总是不乐观,他那匹爱马不多久就没了,那时小小年纪的小木大哭了一个晚上,是兄弟们陪着他捱过来的,大家挨个儿提供肩膀,衣服全让他哭湿了。

——小坦没说错,我在心底又对自己说了一遍。咱们这伙不问血缘的兄弟,个个都一样亲,我当然不是小坦特别亲的人,他也没理由眼里只见到我一个呀。我这是怎么回事了我。

可也就是这个助手小尧,在咱们临走的时候,将小坦拉到一旁去说话。他们一边说,一边向我这儿瞟,也向其他兄弟身上瞟。我很疑惑,只听见小坦轻声地说:「这……不至于吧?」

小尧小小声地说:「你要听我的,我大你六七岁总有吧?我跟你说,我在别的城市上兽医训练学校的时候,亲眼见过好几回东翰族和雅族冲突的事……」他越说越低,「……天生性子太野……暴力……文化程度嘛,也不……就怕哪天……反脸不认人……」

小坦「唔唔」几声,「那是别的城市的事。何况闹事的又不是勒库族。」小尧说:「嘘,轻声!你现在……总之,该离家上大学的时候就赶紧走吧。」

小坦随便点了两下头,就过来搀我。兽医院没有人拐杖这种东西,列齐却早已从外头找了根大树杈进来递给我。上了马拉车后,我问小坦:「小尧跟你说甚么了?」

小坦说:「没事。」

「说了那么长时间,怎么会没事?」

小坦不看我,又说了一遍:「没事。」

勒库人心里永远藏不住话,我就瞧着他眼睛,问:「他是不是叫你别跟咱们勒库人扎堆玩儿?叫你不要和少数种族混在一块?说咱们外族人专门惹麻烦?」

小坦耸了耸肩,「这种话,三天两头都能听到。小尧没见识,别理他。」

「可你自己怎么想?」我胸口憋着气,老觉得小坦转着其他心思。

小坦撇嘴笑笑:「我怎么想?我昨天连雅族人都打了,当街打,打的还是蓝家的人,我瞧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了。和咱们马队作对的,是我敌人,和咱们亲近的就是我朋友。挑拨离间的话我才不听呢。」他转过头来,看我倚着围栏坐,便说:「小心一会儿颠得你掉出去了。过来靠着我。」蹲在我背后,两手穿过我胳肢窝勾着我肩膀,将我拖到他胸前靠着。

我看着街道两旁的白桦树一棵又一棵让马拉车抛到了后面,二月的阳光颜色很淡,照得马路上的风沙像一层雾,赶早工作的人和车、马和牛,都在雾里跑,从雾里一出来,全都变得灰扑扑的。我静了很久,小坦也不说话,最后我问:「……好吧,那我问你,甚么叫做……挑拨……啥,啥间的?」

第四章(中)

不久,我们读的那间中学贴出布告,把列齐开除了,理由是聚众滋事,殴打无辜路人,严重破坏风纪秩序。一个雅族人为一个勒库人出头,打了另一个雅族人,被惩罚的却是那个从头到尾没出过手的勒库人。

咱们当天在场的其他所有人通通记了过,包括小坦。我妈碍着我裹了石膏,这才没用棍子打我,却扇了我五个巴掌,个个都比小坦那天扇的要重。扇到最后她哭了,她说勒库人果真没出息,果真教不好孩子,指望上学能学好,谁知去了学校变得更坏。她哭着说早知当初逼我爸领着一家子在草原上放牧就好了,离城里远远的,多么太平。现在老的有案底,小的被记过,父子两代都是不安定份子,以后说不定连咱家旅馆的门都没人敢进了。于是闹到后来,我爸妈就吵开了。

列齐很快就对未来作出决定,他要到沿海城市的工厂去打工,家里也只能同意。我们一整排人瞧着那告示,列齐摊开双手说:「这样倒好,咱早就不想上这他妈的学了,现在多轻松,省得我逃学还得想藉口跟咱爸爸交代。」他走上前几步,转过来面向我们,大声宣布:「各位,我要去沿海了,我要去发财啦!」

小坦说:「你记得回来跟大家喝酒。」

列齐说:「那有啥问题?我挣了钱回来,把整座绿洲的酒都买下来……不,咱们干脆来开酿酒厂吧!」

我问:「到那时你还抢不抢姑娘?」

列齐仰起头,很向往地瞧着远方,说:「咱那时年纪大了,怕都结婚了吧?不抢姑娘了。可我要鼓励我的部下,学咱们的样,看到中意的姑娘就去要过来,对方不让,就打!欸,要是我部下不肯打架咋办呢?……」

小坦和我异口同声地大声说:「就开除他!」

我们一齐鼓掌。对,谁不打架就开除谁,谁不喝酒也开除谁,列齐就要去沿海闯荡了,他很快就要回来当大老板,到那时「绿洲马队」成了「绿洲大酒厂」,名号响当当的,咱们的规矩才是规矩,到那时勒库城是咱们的天下!

我们在火车站替列齐送行,我的石膏还裹在腿上。一开始大伙慢慢地走,望着车窗里的列齐挥着手,好几个人凑到车窗上,隔着窗玻璃和列齐拳头对拳头地互撞,约定说好了的就要做到。然后火车开动了,越来越快地离开了月台,大伙开始奔跑,我跟不上,落在了最后,无力地望着逐渐远去的火车。小坦回头一看,冲了回来,把我连人带石膏地背上身,我手上还握着根拐杖,小坦就这样驮着沉甸甸的重量,发腿往前方的兄弟们追过去。那天我们都没喝酒,在月台上却跟醉了一样尽兴,我们用力穿过拥挤的人群,朝着火车屁股狂奔,叫嚷得比月台的广播还响:酒厂大老板你听好了,你要保重,要给咱们写信,休假了要回来看大伙啊!

未来的酒厂大老板走了以后,我们平静了几天,小坦却没闲着。他老觉得列齐天分高,不读书可惜,记着是自己对不起列齐,于是他不知怎么争取的,竟然向学校求自己被开除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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