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夜里揭下那面写着他名字的告示,是我拄着拐杖陪他去的。我问他:「你要这告示作纪念么?」
「是纪念,可我是要给列齐作纪念。」小坦很谨慎地将告示折好,放进裤兜里,「等列齐安顿下来写信回来,我就把这告示寄去给他。我出头去打蓝宁,是为了让他少担罪名,没想到害得他这样,我要让他知道这件事有我从头到尾陪着。」
我忽然问了一句自己也弄不懂的话:「那咱陪你摸黑来揭告示,你也会记得是咱从头到尾陪着吧?」
小坦看着我,学校围墙外头的路灯照进他的眼睛。「你从头到尾陪我的事可多了,我全记着。」
我胃里突然又有只小飞虫在上下左右地乱蹦了。我说:「那就好。」没再问他记得的是哪些事情。
小坦不必上学了,带着给他爹打出来的满身伤痕,成天往我家里扎,老实说,是往我睡的炕上扎。我打着石膏不能出去玩,放学了就得回家,他送我回家,出去和兄弟们野完了,晚上就跑来跟我讲那天发生了甚么好笑的事。有时他给我读报纸,专挑古怪的外国消息来读,我们尤其喜欢那些在城市里搞破坏的新闻,最刺激。可是我越听越纳闷,有一天终于忍不住:「你说他们咋就想得到,薪资太低可以上街抗议呢?那些听都没听过的国家,也不知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国家,他们的少数种族示威不说,放火、砸巴士都来,真太有种了,好像那儿没监狱一样。这些外国人啊,是不是特别横?」
小坦说:「多半是给逼急了吧。每个人都有谈不拢就会发急的事情,好比……好比你踩到狗尾巴,他就跳起来咬你。」
我想想有理,又问:「那你最容易发急的事儿是甚么?」小坦想了很久想不出,反问我:「那你呢,你最看不过眼的是啥?」
我没怎么思考,就说:「我最恨不公平,我喜欢所有的事都公公道道的。好比那次列齐给开除,我就憋着一肚子火。你别错怪我意思,但我这段日子一直想,虽然我希望你中学能毕业,希望你连大学也读得上,可换作是我,看到光开除列齐不开除我,这太不公平了嘛,我一样会去求学校把我退学的。」
小坦被我一句话提醒,放下手里的报纸,冲着我猛点头:「我这人也是求个公平,我看到不公道的事情就最来气了。我就知道你明白我。」我也用力点头:「我明白,所以我支持你。」
我俩就这样互相傻笑着朝对方点着头,一时说不出话。到后来两个人脖子都酸了,小坦摸着脖子说:「九点了,我该走啦,我爹等着骂我呢。你要吃甚么我给你拿到炕上来?」
「我肚子不饿。你帮我拢拢毯子好不好?」我盖着毯子靠在土炕最里头的墙角,对着坐在炕沿的他说。
小坦就伸手来替我拉毯子。我一把揪住了他的手,拉到我毯子底下,放在我那里。我说:「我肚子不饿,这里饿。你替我解决解决,五分钟以后让你回家。」我引导他的手把那儿握起来,让他感觉一下那儿有多饿,饿得直挺挺抬起头等着他了。他手一碰到我,我全身就像在湖边一样打了个激零,下面等不及要开动了。
第四章(下)
「肏,」小坦说,「五分钟就能把这办妥啦?你本来不是这样的。」
我说:「就是饿太久了,才会这样。」
「我刚才好好地跟你谈论世界大事呢,你怎么成天想着这个。」小坦嘴里说得很不满意,眼睛却眨巴眨巴,有着神秘的光芒,看上去也挺饿的。
我也不知道为啥,和他面对面不说话的时候似乎特别容易想起这事。如果不是在自己家里,我真想叫他钻进我毯子来,重温咱们野营的勾当。可我没说出口,只说:「你那里如果也饿了,我也帮你喂饱它。」
别人喂的饭总是比自己吃来得香,我俩觉得这回事也是同样的道理。只不过我俩不会让其他人来喂自己而已。于是,咱们那晚就互相把对方的鸡巴好好喂了一顿,紧张得要命,又兴奋得要命,怕我妈随时帘子一掀闯进来看我。平常我一个人清晨醒来在炕上弄,很好遮掩,两个人对着弄,那未免太不成话啦。何况小坦还脱了裤子,任谁一看都知道咱俩在犯坏,依我妈那性子,要是撞见这情景,恐怕会操起勒库人锋利的小刀把我俩当场阉了。
可是坏事一旦起了个头,以后我在家里看见小坦坐在炕沿,下面那里就永远不老实了。他讲话也好,不讲话也好,我总是坐着坐着就起反应。有时小坦正说着别的事,没发现我那里又该喂了,它越翘越高,毯子就被我顶起来了。
也许是没能出去玩,闷坏了,需要发泄。我对自己这么解释,然而为甚么他和我互相握住对方那里时,我胃里老是有小虫子乱飞,这我就解释不来。大概从马上摔下来摔出胃病了吧,人和牲口的胃不同,白医生没诊断出来。胃病这说法虽然不是很通,但虫子乱飞又飞不死我,我也就放着不管。
我的腿拆了石膏以后,小坦还是习惯成自然地往我家跑。他现在除了给家里跑腿,再也没其他事可做,要服务的只有酒客和羊群。所以,绿洲马队不出城的时候,他照样带着报纸上门,我俩就一起坐在炕上消磨时间。我给他讲学校里教的书,也教他勒库族的谚语,他喜欢听历史,我就讲学校历史科教的东西,只是讲来讲去,都是雅族人的历史。小坦有次问我:「咋没勒库族的历史故事可以听呢?电视怎么也老播雅族人的古装电影呢?」
我被问倒了,对呀,咱是勒库族,却只能从姥姥口里听到勒库族的历史。我说:「我猜是这样的:学校里的书,只能写最上得了台面的玩意,写书的人觉着勒库族的历史没甚么看头,自然不写了。」
「可是老师们都说,历史是最有价值的东西,学历史是为了知道自己的祖先打哪儿来。书上说的,历史是民族的根。」小坦一边挠着头皮思考,一边慢慢地说,「我知道雅族的根是甚么,可也想知道勒库族的根在哪里呀。你就不想知道么?」
「我想知道可以问我姥姥,她脑袋里有好多故事。」
小坦说:「那就对了,既然有好多,怎么会没看头呢?怎么就不写进书里让更多人看到呢?」
我说不出话。当然哪,总不成每个人都回家问他姥姥吧,以后自己的儿子孙子问起来,还得记得清清楚楚才行,终究不如写在书上方便。可是勒库族就是上不了台面的种族呀,勒库族的根,在写书的雅族人眼里是没价值的历史,这么不光彩的事,我能跟小坦说吗!那时起我逐渐发觉自己和小坦的不同:他的民族是得了一切便宜的雅族,他们族里的历史是宝贝;而我的民族却没法在正经的历史书上露面,永远只能是大草原上烤着篝火聊天的传说,草原上的风要是大一点,传说的声音可能都被吹散了。
我指指对面墙根:「你去把那个拿过来瞧瞧。」小坦摸到墙根,找到了一排勒库族的刀子,奇怪地回头问我:「你让我拿哪一把?」
我说:「就拿我最常带在身上的那把,刀把刀身是一整条碳钢的,刀把嵌了牛骨,镶着黑玉。」
我俩在惨白的灯光下玩那把刀,它有我两个巴掌那样长,是直刀。我抽出来,给他看刀身上头用酸液刻的回旋花纹,让他抚摸刀把上微微生温的黑玉。小坦和这把刀也是老朋友了,我时常让他拿着我的刀割烤肉、剖甜瓜、把厚厚的大饼子切开分给大伙吃。我俩小时候,他第一次见到我这刀,我为了炫耀刀子有多锐利,在他面前把牛皮鞘子一片片地快刀削下,成了一堆牛皮面条,轻松自在不费力,削水果皮似的。小坦一见,就「哇」一声爱上了。雅族人不兴带刀在身上,可是男孩子都喜欢这些玩意,特别是爱打架又能打架的小坦,也因此他老是羡慕我。
我说:「这刀,也是咱们的历史,咱们的历史不写在书上,写在刀上。」
小坦问:「这话咋说?」
我指着刀子比划,「你瞧,这花纹要怎么刻才美?这两面的刀锋怎么开才快?刀身上这条血沟要多深多长,要开在刀身的哪一处,才能顺利地让敌人或牲口的血液流下去?刀把用的牛骨磨成甚么形状,护手又要甚么形状甚么大小,刀子才会好使?这些都是学问。勒库人的祖先为啥要把带刀的规矩传下来,咱们有咱们的道理,因为这就是咱们过日子的方法。我们看到一件死的东西,就有办法想像活的故事,想到祖先过的日子是怎样的光景。」
小坦怔怔摸着刀上花纹,说:「……那也是。祖先过日子的故事传到现在,就变成了历史。一看这刀,勒库人的子孙就都记了起来。」我说:「这就是了。」
「我要是以后能重新念上书,有了知识,还是要把这些写进书里。唉,不成,我一定写不来,我要请教书的老师代写。」小坦说,「你可能觉着我这想法很没用,可是雅族人就是没办法不想这些,我们总觉得有价值的东西应该写在书上保存下来。你们把故事写在刀上,那,写进书里的工作,交给我们雅族人来就好!」
我俩都没发现,咱俩开始「你们」、「我们」地讲话。从前一讲起「咱们」,那肯定是指勒库城里所有的人,不管是勒库族、雅族,还是零零星星住在城里各角落的其他十六七个种族,在咱们心里全都是一体的;可是现今不同了,讲到「咱们」,还得从对方前后的话来分辨,究竟说的是甚么人。我后来回想自己和小坦走上不同道路的起因和过程,才把这个转变从心底挖了出来,想一想,也说不定那时我早就察觉了,只是这事儿令人难受,咱们都不去理会而已。
那把从九岁起跟了我八年的刀子,却在没多久之后送给了小坦,在他离开勒库城的那天。
第五章(上)
小坦是因为和我吵了那场不大不小的架,才真正下了决心一走了之。虽然事后咱俩很快和好了,但两个人心里都落下一道疤。那却不是对方刻下的,那是被雅族和勒库族的冲突划伤,也可以说,那是两个种族之间多年来的巨大伤痕倒映在咱俩的心上。
那天,我和小木走在市集街上的时候被十来个雅族少年围住。他们问我:「列齐呢?」
我说:「早离开勒库城去沿海了。你们要找他,上他家问地址去。」
他们说:「打蓝宁是他自己的主意吧?」
我和小木互看一眼,小坦的一脸杀气在我脑里晃过,我说:「是我的主意。怎么啦?」
「干你屁事?列齐和蓝宁抢女孩,要你来出甚么主意?」
「咱们马队是一家人,」我不顾小木猛拽我手臂,说道:「谁出主意都一样。」这话是说,人是小坦打的,你们要报复,找谁都一样。算我倒霉,和小木俩人势单力弱给你们围住了,那就冲我来吧。
「列齐是真出了城还是假出城?骗人的吧?让他出来,别以为从学校开溜了就可以当乌龟。」
我不懂「乌龟」是甚么意思,可也知道不是好听话。我对雅族人的多疑和婆妈反感到了极点。「别废话了,要打是吧,冲我一个人来。」
两边都没有再多废话,我和小木就这么两个人对他们十三个。和十三个人干起来其实和对四五个人差不了多少,能扳你腿、捶你后腰、拿水瓶偷袭你头顶心的,来来去去也就几个人。在无花果和乾枣的摊子前面,我被两个人架起来抬离了地面,一个人上来踹我肚子,我被踹得张嘴呕吐。他再踹,我又吐,吐到喉头抽个没完,他又踹两下,最后在我胸膛上蹬了一脚。我身体里头咚咚地响,好像不断打着闷雷,满嘴都是酸溜溜的胃液,还有一点发苦的胆汁。我闻到腥味,用力吸一下鼻子,却没能把鼻子里的东西吸进去,头一低,市集街的黄泥土地上便啪嗒啪嗒滴了一地的鼻血。
小木给三个人摁倒了,一只眼睛肿到闭了起来,他还在拚命睁眼,想瞧我有没有事,活像是大鸡蛋上开了一条缝。他身边地上还落着不少他被扯下来的黄色头发。
我发根上一紧,脑袋被后头那人拉得仰起来。对方一个人拿着木板上来扇了我一巴掌,我脸颊上一阵麻辣刺痛,感觉湿湿的,猜想是先前被他们揍到肿起来的脸皮让这一木板打得爆裂,成了伤口。
他们说:「蓝宁给人穿皮靴踩了,咱们也踩还这家伙两脚。」
我明白他们是要把我放下地,在我卵蛋上碾两脚。我叫:「那家伙没骨气,白生了卵蛋,踩不踩都是个娘们。」
他们问:「他哪里开罪你们?就为了一女孩?」我大声说:「咱们打人还用得着问理由么?看不惯就打了。雅族的娘娘腔打人才问理由呢。」
我这句话惹怒了所有的人,包括围观的雅族民众。有人叫道:「打死他!打死这个嘴里不干净的!」连旁观的雅族大妈都在叫喊,不相干的雅族中年人也起哄了,要他们将我一脚踩成个没卵蛋的。小坦说,狗被踩到了尾巴会咬人,我的狗尾巴是世界上不公道的事,他们的狗尾巴是听到有人说雅族是娘娘腔。
我又说:「有种让蓝方来跟咱理论。儿子给人打了,老子自己躲在学校,派你们来出头,他就会克扣咱们勒库学生的钱,儿子的卵蛋给人他妈的踩爆了,他倒是不痛不痒?」
「不关蓝老师的事。」他们说。
「我呸他个老师,贪污犯。」我说。然后我从一群人里认出了一张面孔,「我认得你,你爹是律师,你自己在学校读雅族的第五零一班,对吧?」
那和我一样大的少年说:「怎么?」
学校里雅族和勒库族是分班的,其他少数种族的学生也编在咱们勒库族专班。我们的老师知识都比较差,态度比较随便,可是我们勒库族专班有专门的雅族语和雅族历史课程,考试的时候也和雅族分开考。平常小考题目简单,对学生作弊也不认真追究,勒库族学生乐得混过去,等到大考,才用特别难的雅族语言历史题目刁难咱们,而那些大考才是真正影响大学入学甄选和分发的。勒库族父母原本就不爱让孩子上昂贵的大学,孩子自己也早早认清了现实,我们都知道上学只是做做样子,在学校里更不会和雅族学生来往,两群人阶级不同,没甚么好说。
我指出那个少年,却不是为了他是雅族学生。我说:「你爹害的勒库人也挺不少呀,比蓝方高明多了。蓝方只会贪污小钱,你爹却是把勒库人往监狱里送。」
他说:「进不进监狱是律师作主的么?没知识。他又不是法官和陪审团!」我说:「那你说,南十一街上化工厂那件事,让你爹搞进监狱的那姓劳的,我兄弟他爸爸,到底他妈的犯法没有?」
南十一街化工厂事件在几年前轰动一时。劳大叔是宿舍领班,夜里发现一个勒库族女工死在院子里,割腕放血加上灌农药死的。后来调查自杀原因,听其他女工说起,才知道女工是被强奸,这才想不开。当时风风雨雨,都传言强奸犯是工厂里的日班经理,也就是化工厂老板的外甥。结果,被警察在傍晚拉走的,是发现女工尸体的劳大叔,因强奸罪而受到公诉、被判徒刑的,也是劳大叔。
劳大叔的儿子小劳是我们马队兄弟,劳大叔的审判结果一传开,小劳在学校里去哪儿都被雅族学生指着鼻子骂强奸犯的种,咱们都不知帮他打过多少场架。小劳半夜里喝到烂醉,将酒瓶子摔了一地,一手拿着酒瓶碎片,一手握着刀,就要去找那日班经理和指定辩护律师寻仇。我们一群人死拽活拉才拦了他下来,还安排了列齐去陪他睡上三天好好监视,以免他再度冲动生事。大街上和学校走廊里的架,咱们打得起;和地方势力对着干却不是咱们能做的,咱们都有爸妈亲族,都是低贱的小人物,惹不起大祸。
那少年说:「我爹听法院的指派做事,怎么没有帮姓劳的辩护?强奸了就是强奸了,再好的律师也救不了他。」我冷笑说:「你爹和工厂的人合谋了,没准也和法官合谋了。你们整伙人,就是想找个老实的勒库人顶罪,一窝子的豺狼!」
看热闹的雅族人听我们讲起陈年旧事,不耐烦了:「怎么不打了?接着打啊!」
这群雅族少年问:「你讲这么多,跟列齐打人有甚么相干?」我说:「我只是要证明雅族人欺负勒库人不是头一遭。」他们怒叫:「放屁!蓝宁又犯着你们甚么?谁欺负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