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故事——杀春童
杀春童  发于:2013年1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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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跟他说,沿海城市若是有个花朵般的姑娘让你停下了,不再回来,记得跟我讲一声。老火车的汽笛叫起来,我耳朵里嗡嗡响,我俩的眼光始终没再和对方对上,可我知道心里的眼睛在瞧着彼此,就像骑马出城时不经意就能拉到的手。

小坦给火车带走了,我走出车站,放开了喉咙唱歌,街上的行人看到这个满身酒气的家伙,七早八早地沿路吼叫着唱情歌,都偷笑着瞄我。可小坦接下刀子时的一双水汪汪眼睛还在我眼前晃,于是我反瞪他们几眼,歌声一路都没停。

风沙阻不了我遨翔呀,你眼神却教我心慌,上路时有你瞧着呀,便沙漠也成天堂!

绿洲上有你盼着呀,便沙漠也成天堂!

第六章(上)

夏天,「绿洲大酒厂」的大老板列齐回来了,他没有像雅族人说的那样「穿着华服归故乡」,他是给人抬回来的。

列齐他爸和几个叔叔将他从长途巴士上抬了下来,又抬进家门,咱们一整队的兄弟已经在那儿等候着他,楞子还巴巴地捧着一大袋葡萄和苹果。列齐的命还在,也没变成白痴,还认得咱们,他跟咱们挥挥手,眼神却空空的,像是草甸子上地鼠打出来的两个黑洞。当日那个站在退学告示前,眺望远方说要往沿海发财的列齐,现在躺在土炕上两眼瞧着天花板,几乎没法坐起身子了。

列齐在沿海的电子工厂里给人打到了内出血兼脑震荡,起因是工厂闹小偷。那是规模比较小的支厂,却也有一千五百多名员工。列齐是唯一的少数种族保障名额,看起来很占便宜,稳端铁饭碗,一到出了事,人人第一个怀疑他。

列齐的爸爸说:「沿海城市有个甚么保护条例,把外来种族闹事看成寻常事儿,不到开枪或捅人,不会起诉你。可就是这他妈的条例害惨了他,他们说列齐肯定是仗着保护条例,手脚不干净,一伙人从主管到工人,动用私刑逼他招供自首。这么着,列齐不但进了医院,还差点让一群雅族人拖进派出所。」

趁着他爸送走一群朋友,我们问他:「你到底偷东西了没有?这儿都是自己人,咱们也不是文明份子,连人都打,你要是穷急了偷点小钱,在兄弟面前也没甚么好不认帐。你老实说吧!」

列齐说:「我真没偷。真的,我没偷。」他喘了口气,又挣着脖子说:「要是连你们都不信我,我不如那时就死在医院里。」

我们都听说了他家里为了把列齐赎出来,大把大把钱往工厂里送的事,我就问他:「后来没事了,他们没赔偿你?这是诽谤吧。」

小木说:「阿提你傻啦?他们是雅族人,甚么都比咱们高明,尤其是找藉口最行。打个把勒库人算个鸟?打完了照常吃宵夜呢。」

列齐肚子给打到内出血,送医院时已经休克,差点儿没命,半昏半醒之间又剧烈呕吐,险些呕吐物噎得窒息死亡。这是列齐到家之前咱们已经听列齐的妈妈说过的。列齐家里打点工厂上下,已经耗去一笔钱,为了拉回列齐一条命,在他住院的半个月当中,又花费了大半的家底,因为雇主根本没帮列齐这名少数种族保障名额办理劳工保险。列齐说:「要不是咱这条贱命他妈的够硬,咱家就要败了。」

我说:「没错,咱们都是命硬的人。雪山上的诸神留着咱们一条命,肯定是要咱们讨回公道。咱们去替你报仇。」说这话的时候,我浑身止不住地发着抖。外头已经是六月了,我却好像剥光了衣服站在十一月的雪地里。我的两只拳头握得死紧,握得我胳膊肌肉发酸,指甲深深陷进了手掌肉里。

列齐问我:「怎么报仇?」

楞子和五六个兄弟知道我意思,一起说:「上街打还他们啊。」

小木说:「对,你在沿海落单,给雅族人欺负,现今你回家啦!这儿是勒库人地盘,你看着吧,落单的雅族人就活该倒霉。」

列齐说:「你们去报仇的时候,能不能顺便替我做一件事?」

我们一个个抢上前轻拍他肩膀,握他的手,拚命点头:「一千件也替你做,只要你他妈的身体康复,早点下地,和咱们一块儿上街动手!」

「你们经过那些有雅族旗帜的地方,替我摘下一面旗子来,一把火烧了,」列齐说,「拿到咱家院子里来烧,让咱瞧着,咱就会有力气康复。」

雅族进驻勒库城以来,遍地插满了雅族的旗帜。我们知道人总是这样宣布所有权的。尽管我们不明白,为甚么铲平了咱们的牧场,盖起楼房,插上旗帜,我们住了无数代的勒库绿洲就算是雅族的地了?

我们叫道:「一面旗子哪里解气?看到的通通摘了!」「在自家院子里烧多没劲啊,要在大街上烧,让他们瞧仔细!」「你走不动,大伙儿抱你抬你上街,看咱们怎么烧旗子,谁挡咱们谁找死!」

列齐摇头:「不成。我这趟回来,在巴士上听人说起,邻近的绿洲大城市出事了,正是干的烧旗子、砸学校的勾当,那是东翰族反抗雅族的行动,你们知道他们人数多,手段也最狠。我怕咱们被当成跟东翰族勾结的动乱嫌疑犯。」

列齐不说还好,一说咱们眼睛都发光了:是呀,咋没想到要砸学校呢?学校都教了我们甚么呀,雅族人的语言和历史,雅族人的建设事迹,雅族人的优越地位,若不是咱们没事就逃学,在学校待久了还他妈的记得自己是哪一族人吗!列齐啊,你给人打一顿把胆子都打破了么,这么怕事,那个无端端开除你的学校,咱们正好拿来第一个开刀呀。校警也就只一个人,咱们用踩的也能将他踩扁了!

东翰族做得到同心合力把事情闹大,难道勒库族做不到?

列齐讲东翰族的事,原意是要咱们安分点,没想到激起了咱们不约而同冒出来的好胜心和高明主意。勒库人和东翰人一样,干甚么都是成群结队上,特别是打架争公道。也可以说,我们这些几千年来在险恶的环境里求生存的种族,身体里都流着集结齐心的血,因为不这样做,我们就没法在扑天盖地的大雪和沙暴中活下来,也没法在十天脚程都找不着水源的沙砾中,开出一口又一口甜美的暗井。勒库城里的勒库人和雅族人数几乎一样多,那些雅族人又多数是坐在办公大楼里的废物,咱们联络城里所有没钱上学的少年,被学校踢出来的少年,并肩上,挑明了干,雅族人又能拿咱们怎样?

除了成群同心,勒库人还有一个特征,就是不罗唆,说干便干。我们很快拟好了作战计划,知道沿着哪几条路摘旗子、砸商店玻璃窗,才能把在街头各角落鬼混的同族人吸引出来。那些人也都算是兄弟,他们每个人、每个家庭都带着深深浅浅的伤痕,在身体上,在心底,都是被雅族的统治所划下的。在对抗雅族人的战线面前,所有勒库人都是兄弟。

我们就这样上了街头。后来,只要有人问我,我都说,六月十六日是咱们的起义纪念日。

一开始瞒着家里,再后来连家里都管不动我们了,因为我们夜夜睡在城外散落的帐房里,那是我们的大本营,警察要是来查,我们跳上摩托车就跑,摩托车不够多还有最亲爱的马儿呢。我爸这回却没打我,我妈也没哭泣。有一天上午,我偷偷回家取我那批刀子,我揣着弯刀出门的时候,回头一看,我妈站在屋角一面勒库族的民俗彩旗底下,带着无限心事地瞧着我。

妈妈一向揍我不留情,要不就是被我气哭,我从没看过她那样子,像一个即将出征却舍不得家乡的女战士。

可是我没有留恋,我们这队伍谁都没有留恋,因为原本的生活就他妈的烂透了,更烂一些也无妨。当我们在街上奔过,手里握着沾满玻璃碎屑的球棒,后头家家户户雅族人紧紧关着门窗,我们遇到有些迟疑的同族少年,便会说:「去列齐家看看,去看看他!看他被雅族人害成了甚么样子,看他家现在落到甚么地步!」

看完之后,若再说你不想跟咱们一块讨公道,那就是你没血性!听听人家东翰族的起义多有种!

我们没甚么好怕的,因为我们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

第六章(中)

我生平第一次捅雅族人肚皮的那天,小坦打来了电话。他当然不知道这儿发生甚么事,他只是想跟我说,他找到了送外卖的工作,也注册了补习学校,除了学数学物理语文历史,也学一种叫做「上网」的玩意儿,那是种游戏,游戏机长得像电视机,却可以看到比电视跟报纸还神奇的消息跟画面。我拿起自己那具廉价转手得来的手机,一时不敢跟他说,我正在帐房外和兄弟们擦洗弯刀上的血迹。

在那之后,我划开的雅族人大腿肉越来越多,用石头敲断的雅族人手骨也算不清了,我没杀过人,却已经知道杀人和伤人中间不过是一条细细的、绷紧的线,再多一点点仇恨就可以越过,甚至再多一点点人群起哄的激情,就可以挑破。于是在那之后,我接到小坦的电话,会跟他说,今天遇上一个雅族人用言语挑衅咱们,被我抢上去拿刀子抵着他喉咙下跪讨饶,最后那人让兄弟小霍打得厥了过去。人没死,可是离死也不远了,我很痛快,兄弟们都很痛快,你最好别反对我。

「你想像不到列齐多惨,你一辈子都不会成为他,因为你是黑头发、深皮肤。」我说,「我要告诉你,绿洲马队和从前不一样了。你倘若哪天真的回来,还要不要继续做兄弟,随便你决定。」

小坦在那头对我大叫:「你放屁!单说列齐,他还要跟咱喝几千碗酒的,他说过的!就算你们像对付其他雅族人那样把我打成残废,我也是马队的人。」

如果我俩面对面,我要和他疯狂地打一架,可是隔了千万里远,无论如何办不到。听他这样赌气,我往往怒得脑袋里嗡嗡响,像是那天在月台上听见火车的汽笛。「谁说咱们会打你?」

小坦恶狠狠地说:「你不是够狠么,你不是最会扇动人的么,等我回去,你他妈叫大伙来打我啊。记得整队人一起上,你们就最懂得以多欺少!」

我俩的通话总是在剧烈的争吵中结束,最拗的一件事,就是他生气咱们多对一地打人。就像小坦在市集街上对他族人撂过的话,雅族人有单打独斗的传统,最瞧不起成群打一个的行径,可我觉着我们半点也没有做错:一群勒库人打一个雅族人如果是错了,那么一个勒库人在沿海让整个工厂的人欺负、让整套法律和规矩欺负,这又算甚么?你说用刀棍打人不对,用制度把无数的勒库家庭打成低三下四阶级,这就是正确?

通话到后来我总是把手机摔烂在地上。楞子怨过我好几次:「你他妈手机摔了一只又一只,再下去咱们只好砸手机店替你抢手机了!」

这是白操心,小坦再也不找我讲话了。十月深秋,勒库城外的小山丘被秋叶染成了金色,山下的草甸子依然翠绿安详,我们募集的人数越来越多,那么多个黄昏,人人拿出那天带进城的刀子放在草地里,一桶水哗地泼下,刀头上新鲜的雅族人血液就溢满了草地。被夕阳一照,彷佛四周山丘的金橘色树叶倒映在咱们脚下。

在那种时候,我会抬起头望着山丘,想要望见山背面的大湖,以及从前滚在一起大笑的小坦与我。如果小坦是勒库人,他会成为这支队伍最勇悍的前锋,或者策划破坏路线的军师,然而,他是雅族人。这想法不是只有我在思量,好几个兄弟都曾经这样感叹。只是他们都以为他是在沿海发财不回来,我却记得,他是为了寻找甚么他妈的「新观念」而去沿海的。在我们还没吵起来的那几通电话里,他说,他在「上网」的时候看到好些不流血改革的方法,上网这游戏本身也可以是一种大规模抗议行动。我听得莫名其妙,玩游戏怎么能拿来抗议呢?只知道他立志要带着「新观念」回来替勒库人出头,来改革绿洲的现状。

——来不及了,小坦,咱们已经苦了太多年,等不及慢吞吞讲道理的改革,只需要一场惊天动地的流血报复。咱们数着民族的伤口,正在一道一道从雅族人身上割回来。

楞子不知去哪儿搜集了土炸弹的做法,在他自个的帐房里堆满了塑胶水瓶、蜡烛、火柴磷粉,还有汽油跟机油,没事就闷着头研发。他这人心思忒简单,咱们都不看好他,可是他发誓要干一票大的。他说他想炸工厂,城外一堆工厂,也不知是些啥污染,附近的牧民和农民四五十岁不到就得癌症,癌症人口比例远高于城里的居民。他说他要将那些害人的工厂炸个清光。

这主意当先被我劝下,我也不知道自己啥时候成了军师,好像在替代小坦原本该占的位置。我说:「工厂一炸,脏东西不就全放出来了?你要有本事疏散勒库族居民,再去给我寻思炸工厂。总之,现在啥也甭说,你真能研究出炸弹,咱们就挑城里的雅族人地盘炸。」

我想,我迟早会杀人,东街那绰号漂子的哥们那天就杀人了,我也可以嘛,不过就是从捅肚皮变成捅心口而已。但大伙也不看好我,他们说小坦和我吵过那么多场架,就为了劝我不要对雅族人赶尽杀绝,我顾虑小坦的感受,事到临头肯定手软。

他们猜的也对也不对。后来,我没有直接杀人,但是我一顿皮带和一记狠踹让一个雅族人爬不起身,兄弟们补上一块石头,那个人一辈子再也没有爬起身来了。

那是个青年,却不是我的猎物。事情得从我抓到一个真正该死的猎物说起。我们都记得那个陷害小劳他爸变成坐牢强奸犯的化工厂日班经理,在公园的入口我逮到了这个坏人,他正慢悠悠从公园厕所解完手出来,边走还边拉裤链。我冲上去将他打倒,吆喝兄弟们去叫小劳,其他人拥上来将他裤子剥了,把他那强奸了人却逍遥法外的鸡巴用敲开的砖头边缘剁烂。我们拖着下半身都是血的这名化工厂经理,游街一般带他走向市集街。因为小劳正在那儿,据兄弟们回报,他被一个雅族青年用言语激得一对一动手,正在进行一场快要胜利的对战。

我们到的时候小劳已经打赢了。我叫:「小劳你赢啦,你快看咱给你甚么好东西庆功!」

市集街已经荒废了一半,百来个四处找猎物的勒库少年在那儿从夏天游荡到秋天,市集地上的血不是来自鸡鸭和牲口,而是雅族人与不幸受伤的勒库人。警察抓不到专打游击的我们,民众却再不敢出来做买卖了。小劳压着被他打败的那个青年,向我一笑,说:「我这儿也有条猎物,咱们交换了玩,那个人渣给我。」

我知道小劳是要亲手报仇,于是我们把猎物对调了开始各自整治。我手上的这个青年有点眼熟,听说去年从外地读完大学回来,一回来就让雅族的亲戚安插到广告公司。他只穿着棉袜,皮鞋滚在一旁,白色衬衣被撕破几条大缝。我一看见那种上衣就有气,勒库人的蜡染丝衣可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耐穿又华丽,却不会有人觉得那是高级货。

我解下皮带,对那青年夹头夹脑一顿狂抽。我打人不像小坦那么沉默,那青年家里的男女老幼都让我口头上肏了个遍,骂完了想起这是雅族语,我更愤怒,改用勒库语骂。我们这些从小被迫在学校说雅族语的娃,年纪越大,勒库语说得越差,爸爸妈妈为了锻链咱们,让咱们在外面抬得起头来,久了也都和咱们说雅族语。从前我们都以说雅族语为荣,因为它上等,现今我们清醒了,我们终于对着镜子睁大了眼,看清自己黄色的卷发和雪白皮肤,勒库语不可耻也不低等,这是我们爸妈和姥姥都在说的语言,是雅族人进驻绿洲之前已经回荡千年的声音!

小坦曾经说甚么来着?「这些文字写了几千年啦,现在让雅族人一句话就不要了,勒库族的祖先在天上瞧着也不高兴啊,你说是不是?」

小坦,是你最先提醒我雅族人怎么侵略咱们的。咱们都长大了,好多小时不懂的情境现在看着都明白了:不仅文字语言被雅族人扔掉,连牧草地也徵收去了成为工厂。勒库城越来越大,越来越富有,占好处的都是雅族人。小时候我俩骑马去城外姥姥家,路上看见转职成工人的中年牧民,肮脏邋遢样儿挺讨厌,身上还带着工厂污染的慢性病,我们以为是他不长进,就像学校老师说的,「不读书不学好」;如今我才懂,这些人哪里是不学好?牧草鲜美的土地一夜之间被地方政府徵收了,竖起了公告牌子要建水泥工厂,他们怕孩子上不起学,怕家中老人家生病没钱医治,于是卖了那群捱饿的小羊儿,不再放牧了,却发现自己别的甚么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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