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故事——杀春童
杀春童  发于:2013年1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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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伙起哄着叫:「让他把咱们刚刚喝下去的量全喝回来!」

我低头问他:「你觉着这法子公平不公平?」小坦说:「公平!我服。你放了我。」

我抬起压在他右大腿上的膝盖和屁股,让他能够坐起来,可左腿还让我压着。我笑着说:「你喝了才放你。你要能多喝几碗,我也让你打还两拳。」

小坦扬着雅族人稀疏的眉毛说:「就是这一句话。」

就那样,二十几双眼睛作见证,他一腿给我压着,身子靠着我的手臂,把大伙儿喝的量全灌进了肚里。但是他到底已经喝过几碗掺奶的白酒,这时真醉得不行了,一手攀着我的肩,臭死人的浓浓酒气喷在我脸上:「再拿两碗来。」

我说:「平手了,还喝?」

小坦翻着白眼点点头,口齿不清地说:「还喝。一碗一拳,你欠我的!」

大伙儿欢呼声中,小坦把最后两碗倒进了嘴巴。我说了话得要算话,于是摇摇晃晃地放开了他,等着挨打。「光闻你这酒味我都醉了。」

他一脸得胜的笑容,打着嗝,在我肩上一推。我也真醉了,躺在地上不想起身。他抡起拳头,眯着眼睛看我,找下手的地方,骂我说:「我肏,你咋变成两个胸脯四条胳膊了,你叫我打哪里呀!」

他一拳打下,身子也随着趴了下来,哇地一下吐了我一身。我连忙拍他背脊,要替他顺顺气,被他呕吐物一熏,自己也哇哇地吐起来。这下换小坦来拍我的背了,他拽着我,要将我拉起来照顾,我俩最后抱着滚成一团,昏睡之前,我只记得两个人都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对方的背。

我俩被兄弟们分开了各自抬回家去。当晚我给我爸打,他挨他爹揍,第二天坐上校车,我说:「你脸咋整的,这么肿?你牙疼啊?」

他指着我被我爸打肿的眼睛,神秘地说:「你眼睛怎么肿的,我脸就是怎么肿的。」

他在校车上也唬过学校老师。天气冷的时候,我们一群人非得喝点烈酒才愿意上学。有一回,四五个人窝在校车最后头的座位上,裹着毯子,在毯子底下偷偷传着一瓶酒喝。老师上车来了,那是个视力不好的老头儿雅族老师,睁着朦胧的眼睛四下看看,抽抽鼻子,很奇怪地问:「怪了,大清早七点多钟,咋这么大酒味儿啊?」

这老师在勒库城干了一辈子的教书先生,知道咱们勒库人的坏习惯,于是一排一排座位巡视起来,审问全班同学:「谁偷喝酒,给我举手!」

巡到最后一排,我们的酒瓶子已经扔到了座位下,但身上的酒味还是遮不掉。小坦挺身而出,说:「老师,没人喝酒,是这位同学受伤了,这是跌打药酒的味道!」说着在我身上搡了一把。我就装着喊痛,哼哼唉唉地说:「对,对,是我受伤了。」

老老师皱眉说:「噢,是受伤啊。又打架了是不是?」

小坦说:「不是打架,阿提这么听话怎么会打架。他是骑马跌伤了。」

老老师看上去很犹豫的样子,东嗅西嗅的,还是不大信。小坦又说:「老师您要不要验验伤?他骑马的时候一屁股摔地上了。阿提,你裤子脱了让老师看看屁股。」

我说:「成!」毯子一掀,站起身来就扯棉裤。斯斯文文的老老师急忙摇手:「不用看,不用看了。」唠叨着走回前排去。我盖上毯子,在里头握了握小坦的手,他已经将酒瓶子捞回来,塞到我另一只手里。我俩在同学的窃笑声里各自喝了一口酒,相对微笑,庆祝谎言圆满成功。

我们的谎言从不拿来害人,我们才十二三岁,以为世上的所有谎言都像这些笑话一样,不带坏心眼的。我们瞧准了老师死也不想看我屁股,两句话就唬住了他,我们骗他不是因为他是雅族人,只因为他是能按照校规打我们的老师。我们还有一项优势,小坦是雅族学生,学校里雅族学生总被当作是聪明一些、乖巧一些的一群,谁能料到一个雅族学生会帮着勒库学生撒谎,自己还和勒库学生一同在早上七八点就喝开了呢?

第二章(中)

一两年以后,小坦十四、咱十六的时候,小坦曾对我说:「我小时候老帮着你们作弄学校老师,不是为了讨好你们,我有时真忘了自己是雅族人。这话听着,是不是很好笑?」

我说过,勒库城的孩子十五六岁就结婚生娃了,这个年纪的我们都差不多已经是大人。多懂得了一些事,多听到了一些其他绿洲城市里其他种族对雅族人的反抗行动,小坦的话听起来就有点沉重了。我说:「一点也不好笑。你是勒库绿洲的雅族人,当然是勒库人了。你家也放牧开旅馆,咱家也放牧开旅馆,你有眼睛鼻子,咱也有眼睛鼻子,你说咱俩有甚么不一样?」

「可是咱爹要咱去上大学,你爸可没要你读大学。」小坦低着头说,「还要咱以后回到沿海城市去做事。我就在想呀,我十几年也没见过沿海甚么样子,那能叫做『回去』吗?」

我说:「我爸不要我读大学,那是因为勒库人不兴走这一条路,我要是读书读得太高了,还怕被族里的人笑!」我很想说服他,让他把心放下,于是接着又说:「读大学很好啊,他们不都是这么说的么?这个社会上,书读得多的、懂得讲好听话的,就能收服人,能让自己体面。等你体面了,爱说自己是甚么人,就是甚么人。」

小坦抬起头来,眼睛忽然亮了,「那好,就这么办。我也不要体面,只要别人听我的。你猜,到那时我要说甚么?」

「我猜不到。你啥都像勒库人,就是这点不像,弯弯绕绕,有话直说了不好么?」

小坦说:「我要跟雅族同胞说,勒库绿洲该由勒库规矩来管。勒库人到沿海,说雅族人的话,雅族人在这儿也得学说勒库人的话,写绿洲的文字。你想想,这些文字写了几千年啦,现在让雅族人一句话就不要了,勒库族的祖先在天上瞧着也不高兴啊,你说是不是?」

他一番话打醒了我。我虽然不喜欢上学,可也没想过雅族对咱们文化的侵略有多严重,自己还很喜欢雅族的历史故事和小说。到头来,提醒我两个种族互不平等的,是一个雅族人。

只是这都是后来的事了。我和小坦,以及队伍里二十来个兄弟的早年日子,整天也就是玩,拚了命的玩。勒库城是乡下地方,既然不怎么读书,接起家里责任的年龄也早,你别看我们整天这样喝酒喝得忘了自己爸爸叫甚么,我们是苦中作乐呀。不上学的时候,我在山里的大湖边喝到早上六点,和朋友一个扶一个上了马,醉醺醺骑马翻山回家,换上一身比较干净的衣服,赶紧就去接客人的行李了,有时候还不小心冲客人打两个酒嗝,客人问起,自然打死不承认喝酒。有些哥们家里卖小吃,六点半准时得回到大堂,替吃早点的客人倒茶点菜;那些客人大多是过路的长途送货司机,熬夜开车又饿又乏,跑堂的出点错,他们就拍桌子骂人了。我那些哥们呢,明明醉得七荤八素,一转身,往小杯子里倒茶,硬是一滴也不洒出来。

所以你说,我们酒量怎么能不好呢?醉得眼前白花花的我们,服侍起客人来一点也不能马虎的!

我和小坦就这样长大,绿洲上的孩子,每一年都比前一年懂事很多。只是咱们心里还是有些天真念头,在家里人面前不好意思说出来,只有在朋友面前能讲。譬如说,在山上唱歌的事。小坦的歌喉不比勒库人天生的嗓子嘹亮,却总和我对唱。他连唱歌也不愿意服输,咱们几个勒库人在马背上唱起来的时候,小坦自己下了马,在山头就这么一圈一圈跑呀跑,扯着喉咙喊,在那儿练嗓子呢。到后来他找到了换气的方法,声音越来越好听了,他就归队了,变成我唱歌时少不了的搭档。

有一次他问我:「你想咱们这样唱,声音可以传多远?」

一个兄弟插嘴:「能传一里就了不起了,还得是安安静静没风的时候。」

小坦说:「不是,我倒觉着能传到山上去。」说着往大伙儿背后的雪山一指。

我说:「传上去又怎么样?」

小坦看了雪山半晌,说:「神仙听见了,就知道咱们俩是最好的搭档。」说这话的时候,背朝着我,我瞧不见他的表情,却知道这话是在说我,绝对不会是别人。我从自己的马背上跳到他的马上,马儿习惯了我的游戏,没有颠我下地,我就从背后紧紧搂了小坦一把。一伙人看得清清楚楚,可没人觉得这举动奇怪,反正我俩成天搂搂抱抱的。我也没觉得不对,我听了那句话就是心里发热,就是想抱他,高地上的风那样冰冷,我就是想让胸口贴着他背脊,把咱俩的温暖连结在一起。有甚么不对?这就是我和小坦。

小坦让我搂着,也没转头,只还怔怔地望着雪山的峰顶。

现在我想到那天的事,这才觉得,雪山上的神仙肯定没听见我俩的歌声。如果听见了,他们该会保佑我俩做一辈子的好搭档。可是咱们从前并不知道,这世界上,失望是多过希望的。

我俩一起去过很多地方,应该这么说,只有我俩的时候,能去的地方特别远。我们这乱七八糟的一队山城孩子,总有二三十个人,出去玩的主意七嘴八舌,有人说昨儿半夜西边发了大水,咱们去看坏掉的公路吧?有人说城南出去十多里地有户人家的母牛生了五条腿的小牛,咱们去开开眼界。可心最野的就属我和小坦,我俩只想没尽头地骑着马跑,跑到屁股疼了腿麻了才停,我俩老觉得四面八方太辽阔,勒库绿洲拴不住我们飘游的心。

我和他就连拿套马杆当长枪刀剑来耍,也能一打打到山坡底下,好像一个人就代表了千军万马,两个人就是两国开战,非得在大地上铺开了战阵来对决。朋友们落得只能在坡顶上看着,搞得我俩很像是在做戏给大家看。千军万马打到最后,还是两个国王在一挑一地决斗。不知为甚么,我老输,明明我就是年纪大又长得高的那个,他却擅长诡计,眼看他一杆子要戳我肚子上了,那发狠的模样和他手上那速度,怎么都不像在骗人,我忙要挡他,那杆子却拐到我膝弯里一敲,差点把我敲得跪下去,说有多丢人就有多丢人。

他总说:「你读过咱们雅族人的书,知道这叫做『兵不厌诈』。我和你两国打架,就是兵,诈你这么一两下也应该,对吧?」

我俩很少真的打,不过喝醉了就难说。你说勒库孩子怎么这么爱打架呢,和和气气不好么?你不懂,我们是用打的来弄明白自己长大了多少,拳头硬了多少,打在对方骨头上是不是还像上个月一样疼痛,身体复原能力是不是快些了,被揍了是不是隔天就消肿。打完了互相看看,两手拳头关节上还隐隐发疼,可一看对方垮着肩膀,那就是我这拳头胜利的记号,行了,分胜负了,两个孩子大笑着就又搂在一起了,口头上还在肏着对方的妹子。不过咱们这二三十个人,有妹子的其实也不多,小坦没有,我也没有,成天喊着要肏,都不知肏到哪儿去了。

城外高高矮矮地分布着许多小山头,其中一座山头背面是座大湖,据说绕着湖骑马走一匝也得花上十天功夫,我俩就特别爱往湖边溜。多数时候是咱们两个人,有时是一群人。小坦和我夜里喝了酒,特别喜欢骑马翻山到湖边,那时我们也打。黑茫茫的一片,打起来特别过瘾啊,你看不见对方的拳头和腿往哪里招呼,也看不见自己这一下勾手能不能构着对方,靠的就是听对方的喘气声,和衣服料子窸窸窣窣那声音。有时两个人都打偏了,往前一扑,摔在地上,这才想起刚刚和对方擦身而过,想起俩人这场面多好笑,滚在草丛里笑个没完,喝了酒又特别亢奋,笑得爬不起身,也就算是打完了。

第二章(下)

咱和小坦还有别的休战方法,这可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一个满月夜,我在湖边扑了个空,脚脖子拐了,叫他拉我起来。他摸黑过来拉我,被我猛地拽倒,额头照准他额头就是重重一下。他唉哟一声大叫,跳起来:「我肏,你咋来阴的?」

我撞了他一下,灌满了白酒的脑袋也晕乎晕乎的,「我没骗你,我脚真拐了。你快来拉我。」

「我不要,你又骗人,你脚根本没伤。」

「这次不玩了。」我抓着自己的脚,头痛脚也痛,心里可还是很乐。我赖在地上叫:「你快来啊,我脚疼啊,我要回家上药啊。」

圆月的光辉之下,他慢悠悠地挨近我,背着光的脸庞上,两只眼睛闪呀闪,好像在提防我。他的手拉起了我的,犹疑了一下,才往回拉扯。我慢慢地坐起来,突然间砰地一声,他小子一头就撞在我头上。他哈哈大笑:「就你会耍花招吗,我也会。」话没说完,身子就让我扯了下来。我翻身要压他,他翻身要压我,湖边是个草坡,我们扳着对方的头和肩膀,四条腿缠在一起,两个人像个大车轮一样往湖边滚,停都停不住。

大车轮渐渐滚出了草坡,滚进了紧邻湖水的沙地,小石子嗑得我身体好疼,裸露的手臂都擦伤了,我想他也是一样疼,但是我俩笑得太欢了也就忘记了疼痛。那会儿你要是问我,我都觉得一起滚进湖里也没啥不好!

我俩同时碰到了结冰一样的湖水,一起打了几个哆嗦。他伸手哗啦一声按进湖里的沙床,终于把我俩拼成的大车轮停住了。我累了,左手松开了他身体,垂到湖水里,右手还死死地抱着他后腰。他压在我身上,也是累得爬不起身。

他说:「兵不厌诈是我教你的,我被你诈了一次,一定要诈回来才对。」

我说:「我脚他妈的真拐伤了呀!」

他说:「我知道。可我就是想撞还你一下。」

我俩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还笑个没完。他的肚皮在我肚皮上震动个不停,我肚皮让他一震,就惹得我继续发笑,好像有甚么大笑的病菌通过肚皮传染了。我的肚皮对他大概也有同样作用,于是我俩疯疯癫癫地看着对方笑。直到俩人的肚皮都酸得跟甚么一样,终于慢慢停止了震动,只剩下起伏不停的喘息。

夏天时人人赤着上身,我见过他肚子上好几块绷紧的肌肉,比我的还明显,打架时我特别爱往那儿捶,反正他肚皮硬,又打不死他。这时他和我都笑得累了,我俩的肚皮就变得软绵绵的,可又还没喘完气,就这么紧贴着一上一下,像两头在月光下依偎着休息的幼小牲口。

他忽然愣住了。我心里咚咚地跳了几下。他盯着我,我心跳得更厉害了,说:「咱这心脏不知怎么回事,忽然作怪。」

他说:「是不是刚在山那边和大伙抽烟斗抽出来的?我刚学会抽烟那会儿,也是抽了就心跳。」

我想了想:「我今儿抽得多么?我忘了。」

他说:「你除了烟斗,还抽了楞子带来的纸卷烟,烟草这玩意跟酒是不是一样的?混合了是不是特别带劲?」

我也想不出理由,就说:「嗯,我想是这样的没错吧?」

他点了一下头,手臂从湖水里伸出来,甩了几甩,整个人没力地趴在我身上了。我说:「你咋啦?」

他说:「不知道。我心里也跳了。我也抽了两口楞子家里的纸卷烟,你传给我的,肯定是那东西有问题。」

两颗心靠得近,回音就变大了,我听着俩人合在一起的心跳声,问:「可那是楞子他爸的卷烟啊,我就没见楞子他爸出甚么问题。」

「楞子他爸心跳了又不会跟你说,要不就是,年纪大的人抽了没事吧?学校教过一个词,叫做免疫,楞子他爸一定是对卷烟免疫了。」小坦很肯定地回答。他凑在我脸旁边讲话,我的耳根子热热的,他每说一个字,我的心就跳两下,弄到后来,我休息得越久就越喘。奇怪的是,小坦也是一样。大笑会传染,心跳和喘气也会传染,学校里的科学都不教这些的。

他抬起脸,往湖水那儿侧过去,忽然说:「喂,你看。」用肩膀推了一下我肩膀。

我转过头,和他同时面朝湖水,湖面上不知甚么时候全洒满了月光,水波晃着晃着,银色月光像是雾一样飘了起来,又轻轻地落回湖面。

我说:「真美。」

「是呀真美。这地儿真好。」小坦支起半个身子,痴痴地瞧着湖水,「咱们以后常来吧,好不好?月圆的时候更加要来。」

「咱想今晚睡这儿算了。」

小坦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说:「咱们没带毯子也没带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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