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明日皱眉，先不说这样的称呼于礼不合，二人相识短短几天，这未必太过亲近了些。

李建成见他神色，连忙又道，“先生不必担心礼数不周，有人在侧，先生便唤我太子，只我二人时，先生就以建成相称，如何？”

欧阳明日见他眼中神色恳切，心中一软，不觉点头。

李建成闻言十分开心，只端了酒来，二人把盏言欢，品酒赏月，倒也十分尽兴。

至夜深人静，欧阳明日业已半酣，李建成看时间不早，便又抱了明日飞身下楼。

大概是心情爽朗的缘故，李建成的脸上浮着一层浅红，眼神晶亮，再加上那明朗的笑意，颇似一个大男孩，比刚才那一身帝王的气势倒让人更愿意亲近。

欧阳明日盯着他的侧脸，心中忍不住叹息一声：若是寻常将相之家，他只怕会比现在快乐吧！

李建成不知欧阳明日心中所想，心中正为今晚两人之间那如诺言一般的交谈感到开怀，手上推着明日的小车，嘴角却挂了一丝笑意。

“臣弟见过太子、先生。”

正自冥想间，却被一声太子打断。李建成不觉收起笑意，只略略点头。

欧阳明日抬眼见李世民后面还跟着一个青年，面目圆润，嘴角略弯，总似有笑意挂在唇边，“这位是……？”

那青年上前一步，道：“臣长孙无忌，见过太子、太傅。”

欧阳明日见他面色和善，彬彬有礼，不禁对他生出几分好感，便点头淡淡一笑。

那边建成道：“这么晚了，刚从父王那出来？”

李世民恭敬回道，“是，明日我便要领兵前去河南征讨王世充，父王嘱咐了我几句。”

李建成点点头，“这几年南征北战，辛苦你了。”

世民连忙低头，“不敢，为大唐剿杀贼寇，乃是臣弟分内之事。”说罢，看了一眼建成身边的欧阳明日，道：“这么晚了，不知先生和太子从何而来？”

李建成道：“我原要去母妃那，半路遇见先生在城中赏玩，便自荐带先生四处转转。”

欧阳明日心中虽有疑惑，面上亦不动声色，眼光一扫，竟发现秦王身后那青年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像是在寻找破绽似的，心中一凛，面上却对他淡淡一笑。

那青年见他发现自己打量的眼光，倒也坦荡，立刻回了他一个笑容。

“原来是这样，只可惜世民明日便要出征，否则先生有什么需求，太子公务繁忙不能周全的，世民亦愿效犬马之劳。”

欧阳明日点头，淡淡道：“多谢秦王。太子人在高位，常受人觊觎，今日险遭人暗算，让他时常陪在在下身边，确实不妥，日后，只怕多劳烦秦王了。”

李世民神色一凛，急忙道：“太子竟遭人暗算？！”

李建成心中诧异，脸上还是挂着笑容，“世民不必担心，我也没有损伤，不过虚惊一场。”

李世民却一脸凝重，“太子错了，太子乃是我朝储君，将来的皇帝，有人暗算乃是谋反，怎可轻易放过？此事定要细察。”

李建成心中暗自叫苦，欧阳明日眼神微挑，唇角蜿蜒起一丝嘲讽的微笑。

此时，秦王身后的长孙无忌却站出来道，“今日狩猎，人员虽少，但难免有掉以轻心者，不小心射出流羽的也有，依臣看，那未必是暗算，有人不小心看错了猎物放了空箭也未可知。”

李建成点头，“不错，大概是误会一场罢了。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世民你明日还要出征，今晚早点休息吧，我也该送先生回府了。”

李世民神色有疑，但仍躬身道，“是，世民告退。”

李建成看着李世民转身即将离去，忽然开口道，“世民，王世充老奸巨猾，你自己也小心。”

李世民转身看着建成，眼中神色复杂，片刻开口道，“谢大哥关心，世民定当谨记。”

看着二人渐渐离去的背影，欧阳明日开口道：“太子既然希望在下帮助太子完成霸业，就该信任在下，如此遮遮掩掩、欺瞒做戏，不知何故？”

李建成听他语气冷然，知他心中起疑，忙开口解释道：“先生千万不要误会，建成绝不是不信任先生，只是大局未定，对建成心怀恶意者尚有，更何况先生，建成不希望先生因与建成交往过密，而遭人暗算。”

欧阳明日冷笑一声，“暗算？太子还要欺瞒在下？今日的暗算，怕是太子自编自演的一场戏吧。”

李建成苦笑，“早知先生有如此慧眼，建成就不该自作聪明；早知今晚会遇见秦王，建成就不该急于求成，带先生来这里了。”

欧阳明日道：“太子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耍弄在下。”

建成一听，知他误会颇深，道：“先生，建成对先生真心仰慕，真心想结交，决计没有耍弄之意，今日为博先生同情，自演一场苦肉计，是建成不对，可建成处境也未必如先生所想那般从容。”见欧阳明日一脸寒霜，李建成叹息一声，继续道：“先生刚才也该发现了，你我都没有提起我今日遭何人暗算、如何暗算，那长孙无忌却能一语道破那是流羽。可见，他虽没有暗算，我的一举一动却都在他的监视之下，如此被人监视的太子，我又有几分自由可言？”

欧阳明日心知他所说非虚，不禁有所松动。

李建成观察他神色，又道：“先生才学人品皆是一流，自是看不惯我这欺名盗世之举，但建成身不由己，只望先生原谅我这一次。”

欧阳明日沉默半晌，终道：“既如此，太子心中还有何计划，不如一并说与在下听了吧。”

就着昏黄的宫灯，李世民回头望了望那隐藏在阴影之中的宫殿，叹息一声，转身踏出了宫门。

长孙无忌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低声道：“天地无道，君王无情，秦王，不可一时心软啊。”

李世民并不言语，片刻之后，道：“今天暗算太子的，是谁？”

“如臣猜想不错，应该是太子自己。”

秦王一怔，又低头默默赶路。

长孙无忌又道：“太傅大概已经被太子笼络了，秦王不知有何打算？”

李世民闷声道：“先不要打他的主意。”

“是。”

月色中，四道身影被一座宫门分在两边，黑沉沉的苍穹之下，有暗云在涌动，只是被夜色遮盖的太好，无人得见。

第十二章

武德三年七月，李世民率军征讨王世充，命大将罗士信率兵先行至谷州。

这消息不久便传到了王世充那里，此时王世充民心尽失，部下军将多有降唐者，王世充恼羞成怒施以酷刑，坐诛愈多民心愈失，待到秦王征讨之时，王世充恼恨异常，当即点了三万兵将，只待一战挫敌，杀杀大唐士气。

这一日，欧阳明日正在宫中与皇帝对弈，忽有侍从来报，“前线来报，秦王为探察军情，亲率一小队人马深入敌后，不想与王世充相遇在慈涧，被王世充围住……”

“什么？！”皇帝一惊，指间的棋子“叮”的一声落在棋盘上，敲乱了原先的棋局。

那侍从又接着道：“好在秦王临变不乱，率左右骑射奋勇杀敌，不仅没有被围杀还活捉了王世充的军将左建威和将军燕琪，现已回营，只是秦王在交战中伤了筋骨，形势不容乐观。”

皇帝皱着眉头，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问道：“这消息底下的将士可知道了？”

那侍从答道：“秦王说主将受伤影响军心，故而只有几位贴身的将军知道，底下的人暂时还不知。”

皇帝点点头，挥手退下侍从，心思却是再也回不到棋局上了。

欧阳明日低头不语，只细心地将刚刚被杂乱的棋局又恢复至原样。

“世民行军一向谨慎，”皇帝开口，明日抬头，“像查探军情这样的事，若是他亲自去，必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会遇见王世充的兵马绝不是偶然。”

欧阳明日略一思索便明白皇帝的意思：“陛下是怀疑军中有奸细？”

皇帝沉默半晌，叹息道：“若是军中有奸细倒是小事，只怕我大唐内部人心不一。”

欧阳明日一凛，顿时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这是在怀疑朝廷中有人要对秦王不利了。

皇帝轻叹，“寻常人家若是有三个优秀的儿子，必然是欢天喜地，感谢老天爷保佑，只可惜生在帝王家，却是一场灾难了。”

欧阳明日想起那日建成对李世民最后一声嘱托，道：“陛下也许多虑了，以在下看来，太子仁厚，兄弟之间虽有嫌隙，未必会真下杀手。”

皇帝苦笑：“这次也许是朕多虑了，只是怕再有下一次啊。”

欧阳明日沉默，心知皇帝所言非虚，暗暗在心中哀叹罢了。

皇帝又道：“先生，如今可是看好建成？”

欧阳明日一惊，只怕这回答稍有不慎就会给自己和四方城带来灭顶之灾：毕竟皇帝最怕的还是党羽勾结，更何况这其中还涉及将来的储君。

皇帝见他踌躇，也不为难，又道：“先生肯垂青建成，乃是建成之福，日后建成就交给先生了，只望先生多加调教，若能使他们兄弟二人日后不自相残杀，就算是帮了朕一个大忙了。”

欧阳明日心中了然，皇帝这是默许了太子建立自己的党派，好压制秦王了，只是这其中利益纠葛，还是难掩一番爱子之心。

欧阳明日略一欠身，道：“在下必当尽力而为。”

自宫中出来，欧阳明日略一踟蹰，还是决定先去太子府。

那一夜之后，二人商定计策，这些日子便刻意保持距离，很少来往，今日忽闻欧阳明日前来，李建成心情大好，连忙迎了出来。

欧阳明日放下手中茶杯，见李建成出来，只略一点头。

李建成心中对他存了一份说不出的感情，只见着他便觉欣喜，叫一声“先生”亦是言语带笑。

“先生今日怎么有空？”

欧阳明日淡淡道：“与陛下对弈，自宫中出来，顺便来拜访太子。”

李建成听言，知他是有事，便屏退下人，开口笑道：“先生唤我建成吧，太子太子的好生分。”

欧阳明日不动声色，“称呼而已，太子与秦王互为手足，称呼上不也是生分的紧？但血浓于水，在下相信太子与秦王的情分还是在的。”

太子脸色一沉，又露出笑容，“先生今日是为秦王来的？”

欧阳明日一笑：“自然是为太子而来。方才我在宫中得知，秦王被王世充围攻，受了重伤，想起太子对秦王临行前的嘱咐，相信太子也是关心秦王的，故而前来告知太子。”

李建成面色微微变了一遍，神色有些复杂道：“受了重伤？”

欧阳明日仔细观察着李建成的神色，捕捉到李建成脸上一闪而过的愧疚、担心和松了一口气似的释然，心中一沉：只怕真的是建成透露的消息给王世充，“太子担心么？”

李建成沉默半晌，道，“你相信么？小时候我们在太原，兄弟四人的关系是极好的。”像是陷入了对往昔的美好回忆之中，李建成的唇角泛起一丝笑意：“那时候三弟尚在，他的脑子不好使，经常闯祸，又无法教导，我们兄弟三人便常常替他背黑锅。记得有一次，三弟把舅父一件心爱的玩物打破了，娘亲十分生气，叫了父皇前来训斥我们，当时三弟还小，我与世民不忍心他受罚都抢着说是自己打破的，可笑那时四弟年纪小，根本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竟也抢着说是他打破的。后来父皇实在问不出是谁，只好每人打了十藤条，都打在手心，苦的是那时我们还有个十分严厉的夫子，每天都布置一些功课，我们被打的手心红肿却还要写功课。我还记得那时元吉疼的受不了滚在世民怀里哭，世民心软，自己的功课写完了还帮元吉写了功课。”

欧阳明日见他一脸伤感的神色，想起现在三人冷眼相对的情形，心中也不禁暗叹一声。

“后来我和世民跟随父亲南征北战，元吉因年幼，留兵镇守太原，兄弟几个虽然不常见，但一旦相聚，感情都还是极好的。”

“只是后来……”

李建成苦笑一声，“后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渐渐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欧阳明日凝视着李建成眼中繁杂的神色，道：“倘若有一天你顺利登上皇位，秦王，你想怎么处置？”

李建成一声叹息：“只怕有秦王在一日，我便不可能顺利登上皇位。”

“若是我助你击败秦王登上皇位，你能否留秦王一命？”

李建成看着他眼中的坚定，收敛了神色，认真道：“我可以答应你，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伤秦王性命！”

七月流火，天气热的像要化了长安城，许是热的太过异常，秦王攻占慈涧的消息传回大唐竟没有掀起什么波澜，仿佛众人连欢呼的力气也没有了。

欧阳明日出席了皇帝为秦王举办的庆功宴，隔着众人看秦王一脸憔悴的苍白，知是重伤未愈的缘故。无意间看到李元吉，脸上竟没有昔日嘲弄的神色，偶尔还可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

欧阳明日微微一笑，心道：让这兄弟三人共存只怕也并不是不可能。

这种宴席原是权利相争、党派相交的幌子，秦王身体疲乏，无力应付这样的场面，早早地就退了。

欧阳明日瞅着时机，也跟了出来。

三位皇子虽不住宫中，但在皇宫中仍是有歇息的偏殿。

欧阳明日一路来到秦王歇息的宫殿，让人传了话，很快就被请了进去。

在这炎热的夏季，秦王穿的却不少，偶尔还会咳嗽两声。

“不知先生驾到，有失远迎。”

欧阳明日听他咳声带痰，知是伤了肺部，道，“秦王不必多礼，我是受太子所托，听闻秦王重伤未愈，特意前来探望。”

李世民一愣：“大哥？”

“太子在酒席上不得脱身，只得让我前来，幸而在下也略懂岐黄之术，愿为秦王尽绵薄之力。”

李世民的神色数变，最终轻叹一声，道，“多谢先生挂心，也请先生替我谢谢大哥，世民心领了。”

秦王当日被敌兵砍中胸前，幸而没伤得心脏，只是肺部被戳了个窟窿，再加上军中条件简陋，又不敢露了消息让下面的人知道，这才一直拖到现在未好。

虽说是外伤，毕竟伤及肺腑，又没能好好的医治，情形已恶化了不少。

欧阳明日小心的剔除了腐肉，重新上了药，又用内力化开他体内未排尽的淤血，忙碌半晌，也是疲惫异常。

秦王再三谢了欧阳明日，欧阳明日只道一切都是建成所托，见秦王脸上动容，心中暗松了一口气，这才告辞出来。

不想在门外不远的花园中却见到了久候的李建成。

李建成脸上含笑，眼眉深邃，更衬得一双星眸熠熠生辉。

欧阳明日疲惫一笑，“太子既然来了，为何不进去？”

李建成接过他的小车，道：“我托了先生来为他治伤么，先生既然肯出手相救，我还担心什么？我对赛华佗的医术可是很有信心的。”

欧阳明日知他是知道了自己的说辞，故意调笑，便不理他。

过了片刻，李建成却又用极其认真的语气道，“谢谢。”

欧阳明日一怔，摇头道：“我并非全是为了你，我只是不忍心看慈父伤心罢了。”

二人行至宫门外，建成吩咐不武道：“你先回去吧，天色太晚了，先生的听风别苑太远，今日便去我那休息一晚，你明日过来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