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向嘉天,谁也管不了。两个孩子平生第一次较起劲来,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他们胶着
较量,却又暗自观察思索,彼此保持距离却又彼此放不下。更准确地说,是向嘉丞想要再进一步,而袁一诺不肯。
不能不承认,出身优渥的人更有一股子浑然不怕的气质,他们得到的太过容易,因此也就不怕失去。他们一生顺遂而又富有,任何要求都能得到满足,于是行动起来也便格外心安理得。似乎整个世界都围着他们转,就算有点小问题小困难,过后也会迎刃而解的。他们是天之骄子、他们聪慧而又优秀,他们不在乎失败,更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即使是来自于父母。他们做事不用考虑后果,一定会好的,为什么不呢?
如果换做是几年后,如果时间变成向嘉丞家里出事的那段日子,在经历了无数打击和失望,在举目无亲走投无路的困境中,他是否还能迈出这一步?是否还有勇气承受住任何结局?向嘉丞自己也不知道。也许那句老话说得太对了,你得在最适当的时候,遇见最适当的那个人,爱情才会开花结果。
这方面袁一诺要比向嘉天成熟许多,因为学业不好,家境条件一般,他已经开始为父母和自己打算了。他正在报考技校和报名当兵之间犹豫不决,他比向嘉丞更多地考虑到未来,考虑到长辈的震怒,考虑到两人舍弃一切之后还能剩下什么。
袁一诺认为自己不能接受,他们两个太年轻了,而这件事又太严重了。随即,他让父亲托向父的关系,准备参加征兵体检。
向嘉丞是从袁母的嘴里得知这个消息的,当时全家人正坐在一起吃晚饭。吃完饭向嘉丞还要去补习班继续学习英语,所以吃得快了点。向父和蔼地说道:“一诺,多吃点肉,部队伙食不好,在想吃你妈妈做的饭菜,可得几年以后啦。”
向嘉丞心跳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盯住袁一诺。对方低着头,闷声不吭地往嘴里大口大口扒拉米饭。向嘉丞强自按捺住心潮汹涌,问道:“一诺你要当兵了吗?”
“咦,你不知道吗?”回答他的是嘴快的向嘉天,“他没跟你说呀。下星期体检,再下星期就走了。”
袁一诺没敢看向嘉丞的眼睛,只嘟囔一句:“体检过不过还不一定呢。”
“说什么呢?”袁母不清楚儿子的心思,瞅了向父一眼,道,“向市长都给你托人了,怎么会过不去?这孩子,总乱说话。”
向母微微笑道:“应该没问题,不过还得等体检报告出来,凡事稳妥点好。”
“那是那是。”袁父憨憨地笑。
向嘉丞吃不下去了,血液全涌到脸上,他紧盯着袁一诺,恨不能把那个混蛋拉过来痛揍一顿。他还在这边傻了吧唧地等着呢,给对方适应的时间呢,弄了半天人家不声不哈地早就有了打算了。
向嘉丞很愤怒,握着筷子的手在发抖,他觉得受到了欺骗,又像是被最亲爱的人遗弃,一下子跌入万丈深渊,天都是灰的。向母见儿子哆嗦着嘴唇,脸色极为难看,连忙问道:“嘉丞你没事吧?你怎么了?”
向嘉丞“啪”地把筷子重重放到桌上,扔石子似的扔出几个字:“我不吃了!”转身上楼。
向母瞧瞧头都快埋到饭碗里的袁一诺,不用问,肯定是俩人又闹别扭了,只好叫大儿子:“嘉天,你快点上去瞧瞧你弟弟。”
“啊,行。”向嘉天回答得极为痛快,一边往嘴里塞酱牛肉一边道,“我吃完了就去。”
一连几天袁一诺都没睡好觉,他和向嘉丞的卧室门对门,能看见从对面映过来的灯光。向嘉丞也没睡,灯一直执拗地点着,像控诉着什么埋怨着什么似的。袁一诺辗转难眠,从没想过一缕灯光会给自己这么大的影响,他有心想走进去和向嘉丞好好谈谈,犹豫片刻又改了主意。也许这样就是最好的,反正过段日子自己就要当兵去了,两年之后再回来,大家客客气气地打招呼……
袁一诺一想到向嘉丞礼貌而疏离地跟他问好,忽然觉得心口一阵刺痛,他咬着牙,固执地缩在被子里,僵硬得像一个雕塑。
第三天晚上,向父向母出去应酬开会,深夜家里人都睡着了,屋子里静悄悄的。袁一诺就听到对面房门一响,他扑棱坐直身子,趁着灯光,见向嘉丞正向外走。
向嘉丞走路的姿势很奇怪,一顿一顿的,贴着墙,站不稳的样子。袁一诺一慌,忍不住跟上去,却闻到一股酒味,他吃了一惊,拉住向嘉丞喝问:“你喝酒了?!”
向嘉丞脸颊红扑扑的,嘴唇分外润泽,眼中闪着奇异的光,显得有点兴奋,又很愉悦。他吃吃笑道:“嘘——我出去玩一会,你别出声。”
“你!”袁一诺想大喊,又把弄醒了家里人,瞧见向嘉丞这样可不得了,他会挨打的。只好压低嗓门,问道:“你要去哪?”
向嘉丞迷蒙的眸子斜睨他一会,忽地冷下脸来,道:“这你可管不着。”说完,不再理会袁一诺,径自往外走。
袁一诺又担心又自责,没办法只好在后面跟着。
向嘉丞打了一辆出租车,袁一诺反应快,趁机也钻了进去。向嘉丞居然也不拦着,只对司机说:“我要去体育场。”
“你要干什么去啊?”袁一诺又问了一遍,向嘉丞充耳不闻。袁一诺叹息一声,他明白向嘉丞心里难受,反正自己跟着,玩够了把他再平平安安带回来也就是了。
袁一诺哪里知道,体育场是当时S城最大的同性恋聚集地。
67、最新章节
袁一诺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他昏头昏脑地跟着向嘉丞下了车,被满眼迷幻的霓虹灯弄愣了神。酒吧的玫瑰红的名字在头顶上一闪一闪,好像在跟客人们眨着媚眼,让人心痒难搔,让人心慌意乱,让人忍不住想要钻进去,寻找本能的、刺激的诱惑。
这里绝对不是高中生应该进来的场所,两个少年在这里青涩而干净得像混进火烈鸟里的白鹤。其实向嘉丞也是第一次来。他是豁出去了,他豁出去的时候袁一诺从来管不了,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向嘉丞也心慌意乱,也胆怯羞涩,也战战兢兢。可他不肯退缩,他已经做好了要跟袁一诺算总账的准备,虽然结果怎样他也不知道。也许袁一诺会妥协,也许他会更加唾弃,但无论如何,向嘉丞要赌这一把,赌袁一诺的“舍不得”。
向嘉丞有点头晕,酒劲包裹着莫名的勇气,从头顶浇到浑身上下,他步履虚浮而又坚定不移地走入了酒吧。
这是一家gay吧,怪模怪样的男人不时从两个少年身边走过,看着他们的眼神十分奇怪,像是一群混混在自家销赃窝里冒出两个公司小白领。向嘉丞强自镇定地走到吧台,装作熟稔的样子,嗒地打响手指,道:“来一杯马提尼。”
调酒师梳着高高的小辫,左耳挂着个亮晶晶的小圆环,漠然地瞅了向嘉丞一眼,低头继续擦玻璃杯:“回家玩去。”他说。
向嘉丞毫不退缩,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啪地拍在桌子上,提高声音:“一杯马提尼。”袁一诺看不下去了,拉住向嘉丞的手:“你干什么你?!”
向嘉丞不回答,只用眼睛盯住袁一诺,轻蔑的、讽刺的、愤恨的、倔强的。袁一诺被他看得心慌意乱,不由自主慢慢松开手。
调酒师瞧瞧这个,再瞧瞧那个,舀走钞票,倒上一杯酒。向嘉丞举起来,一饮而尽。
袁一诺心痛得厉害,他说:“嘉丞,你别这样行吗?”
向嘉丞不理他,冲着调酒师颌首:“再来一杯。”
“嘉丞!”袁一诺哀求,“你别这样……”
向嘉丞再喝一杯,然后弯下腰,贴近袁一诺。他的唇色很红,被酒水润泽得渀佛溪底的玛瑙,眼睛里蒙着一层朦胧的水光。袁一诺总觉得他好像随时都能哭出来,其实向嘉丞是在笑,可这种笑更让袁一诺心悸。
向嘉丞说:“我去跳舞,你去吗?”
袁一诺怔在那里,没有回答。向嘉丞也不等他回答,慢慢勾起唇角,跳下高脚椅,走进舞池里。
向嘉丞小时候什么舞都练过,芭蕾、民族、古典,其变化主要看向母的心情。刚开始他不大会扭,不过这玩意关键在于基础,更何况由于酒精的刺激格外放得开,没过一会就颇有感觉。那个时候这种酒吧的人数还没有那么多,更没有现在那样形式多样,能跳舞已经算很开放了。旁边有人给他鼓起掌来,人越聚越多,慢慢围成一个圈。一是向嘉丞跳得好,二是他年龄太小了,三是这个少年干净清澈的气质,无论如何也忽视不掉。
有人吹起口哨,喊出一些不三不四的话来:“哦,哦,小弟弟够辣,来,让哥哥疼你……”
“够不够爽?哥哥让你更爽。”
“看那个小腰,真他妈细……”
向嘉丞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他只跳自己的,像要把整个生命都融入进去。可那些人不管这个,这里本来就乱得很,三教九流什么样的都有。有人笑嘻嘻地上来拽向嘉丞,向嘉丞一闪躲开,没想到这边又有人拉扯。
向嘉丞害怕了,他毕竟还只是个高中生,平时又乖乖地在学校读书,哪见过这种混乱的场面。舞也没法跳了,拔腿要往回跑,却被几个人拦住,渐渐逼近他,嘿嘿地笑。
向嘉丞一步一步后退,突然被人拍了一把肩膀,一惊回头,竟是袁一诺,铁青着脸,拉着他闷声往前走。
“喂喂。”那些人怪声怪气地叫道,“别走啊小弟弟,咱们玩玩。”
袁一诺一声不吭,和向嘉丞只是走。冷不防有人伸手过来拉向嘉丞,袁一诺二话不说,挥拳揍了过去。那人不料这俩孩子居然会反抗,一拳被打个乌眼青,气得痛骂:“小兔崽子!”抬手扇了袁一诺一个耳光。
这一下又脆又响,吓得向嘉丞瞪圆了眼睛:“一诺!”回身一低头,冲着那人顶了过去。袁一诺怕他吃亏,也扑过去小狗子似的连踢带打。弄得那人哭不是笑不是,气得直骂:“滚蛋滚蛋,回家吃屎去!”
大家见他的狼狈样,齐齐哈哈大笑,谁也不好意思过于难为俩小孩,闪开一条路让他们离开。还有人在后面喊:“下次别来了啊,小崽子,毛还没长齐呢。”
俩人灰头土脸地从酒吧里冲出来,向嘉丞连忙问道:“怎么样?”扳过袁一诺的脸。小狮子扑棱扑棱脑袋,不让他看,嘴上说:“没事,死不了。”
向嘉丞又是懊悔又是自责,见袁一诺偏转脸不看自己,咬着唇不敢说话,俩人低头回家,路灯拖曳出长长的影子。
过了足足有二十分钟,袁一诺忽然道:“下回别这样了。”
“嗯。”向嘉丞重重地点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终于落了下来,他说,“你要走了……你要走了……”
袁一诺叹息一声,停下脚步,把向嘉丞拉进怀里,他低头,寻找他的唇,刚刚碰触,火灼一般慌忙分开。向嘉丞猛地抬起头,睁着泪眼。袁一诺扯着嘴角勉强笑笑,说:“不知道,你肯不肯等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向嘉丞吻住,于是也便不用再说。他整个人轻飘飘的,像要飞出去;却又沉甸甸的,像要坠到底。
那时,两个孩子依旧懵懵懂懂,说实话他们并没有想过太久的未来。一辈子太长,长到难以幻想。他们不要幻想,他们只要现在……
袁一诺回家时心情很好,有一种吃干抹净的餍足感。当然向嘉丞也不错,抱过保姆怀里的小土豆,一会摸摸小下巴,一会摸摸肉肉的小手手,一个劲地逗弄:“乖乖,叫爸爸,爸爸。”
“向爸爸——”小核桃欢叫着跑过来,快过年了,她穿着极为喜庆的大红贡缎马甲,滚着白色毛边,一左一右梳着两条小辫,冲着向嘉丞撒娇,“向爸爸,陪我玩吧。”
“好。”向嘉丞放下孩子,小家伙一边有力地蹬着小腿,一边津津有味地啃小拳头。向嘉丞蹲下,认真地问:“咱们玩点什么呢?”
“做衣服,把娃娃打扮得漂漂亮亮。”
“行啊。”向嘉丞拉着小核桃的手,“我们去瞧瞧,穿洋装呢还是穿旗袍……”
袁一诺瞧着一大一小专心致志做衣服的温馨场面,会心地一笑。他走进厨房,掂量着刚刚买好的食材。一会要做干焖香菇鸡、虾仁扒油菜、辣炒蛏子,还有一道酸菜炖排骨,那么,就从水焯排骨开始吧。
向嘉天一睁开眼睛,就觉得今天与往日大不相同,可什么地方不一样又说不太清楚。似乎天更蓝云更轻雪更白,似乎身边每个人对他都是从未有过的客气尊重,似乎早餐格外美味,尤其是刚刚从俄罗斯空运来的鱼子酱,入口即化,回味悠长。
不过最让向嘉天感到从心里往外愉悦的,当然是昨天把廖涵骂个狗血喷头。那小子说什么?还说要把自己带出去介绍给大家?拉倒吧,向嘉天自己就是男人,当然知道男人的许诺就渀佛屋顶上的雪,挺厚,没用,太阳一出就化了。
向嘉天一点也没把廖涵的话放在心上,权当是对方没有办法想出来的托词。总之,眼下向嘉天在廖涵这里优哉游哉,别提小日子过得有多舒服。廖涵昨晚一宿没回来,这和他向嘉天半点关系也没有,向嘉天就是瞧准了廖涵的弱点,决定好好舀他一把。
正想着如何让一直欺负他的廖涵吃瘪,门开了,走进来的是廖涵的秘书。今天,连秘书都对向嘉天特别尊重,明显是有事要说,却默默等在一旁。
当然向嘉天是有风度的人,他平生最擅长的就是博得别人好感,没用秘书再等,自动自觉放下刀叉,用雪白的餐巾擦擦唇角,微笑道:“早,李秘书,请问有事么?”
秘书点头还礼:“您早,等您吃完了再说吧。”
向嘉天注意到秘书对他称谓的改变,是“您”,而不再是“你”。他笑得更开心了,在晨光里显得异常英俊迷人,他说:“没关系的,你说。”
秘书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好吧,廖先生请你搬出去。今天,吃完早饭就搬。”
向嘉天的笑容凝在脸上,看上去有点滑稽,他像没听清似的问:“什么?”
秘书表现出优越的耐性,他又重复了一遍:“廖先生请你吃完早饭就搬出去。”
向嘉天没说话,他盯着秘书看了好一会,确定对方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突地笑出声来,耸耸肩膀:“好啊,没问题,等我吃完就走。”
太诡异了。向嘉天狠狠向嘴里塞一口三文鱼,当然他不是不想走,他跟廖涵大叫大嚷为的就是要走。可是……可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他只觉得诡异,廖涵不是总缠着自己的么?不是还要把自己介绍出去的么?他就说吧,男人的许诺全他妈放屁!
可再一转念,向嘉天又高兴了。终于可以摆脱这个病态,过回他潇洒风流的往昔日子。不过嘛,向嘉天瞧瞧面前的美餐,走了我也得捞够本。随即唤道:“excuse me。”服务生立刻走过来。向嘉天指指自己的盘子:“再来一份鱼子酱,谢谢。”
秘书和一个保镖把向嘉天送到大门口,所有的衣物、礼品、用具收拾得整整齐齐,摆满四个皮箱。从头至尾,向嘉天都没有再见过廖涵。他忍住自己要追问那人哪去了的冲动,大家好聚好散,干净利索,又何必婆婆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