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林郎 下+番外——碧西
碧西  发于:2013年12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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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敢一时语塞,哼了一声不再作答。被霍去病顺势拉了回去,倒在他怀中。索性也不挣扎了,把头埋在霍去病的肩膀里,转瞬就要睡去。听霍去病翁翁的声音说:“洛阳牡丹开得好,等闲了我们去看,好不好?”

什么时候闲?李敢想笑,谁不知道霍去病现在成了皇上内廷新贵,经常被召进宫中去议事。照霍去病的说法,他不过是跟着附议两句臣意相同罢了。皇上的心思难猜,霍去病也懒的去猜。越是如此,皇上越显出对霍去病很满意的样子。于是军中朝廷忙的团团转的时候,倒也不少。等到霍去病闲了,恐怕花都开过几轮了。

他懒得与霍去病说清这道理,只是含含糊糊应下了。醒转的时候,连自己应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皇上从高台上下来,颇闲适的坐在台阶上。他见李敢埋下头去,暗叹一声还是少年。弱冠丧父,引得皇上想起自己与孝景皇帝。虽说天家父子情薄,但怀想起来,还是父母膝下承欢的日子最好。皇上颇觉的李敢可怜,便温声安慰:“你父亲劳苦有功,朕是记得的。”

李敢鼻子一酸,强忍下泪意谢了圣恩。皇上见他抬头,就凝神仔细看了看。看罢一笑,暗道霍去病这小子,正事上装糊涂,眼光还是不错的。

李蔡新丧,封国被废。满朝文武虽无人敢直言,大约都在腹诽皇上寡恩忍杀,过河拆桥。李氏被皇上这么一消一打,早已元气大伤。此刻提拔一个人做点补偿,显出皇上恩长。皇上打定了主意,就开始在李氏宗族里找一个合适的人选。他目前颇有扶植霍去病的意思,既然李敢与霍去病相善,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让霍去病心怀感恩。

李敢听了皇上的话,愣在原地不知做何反应。他在军中不过是副将,况且这个关内侯只几百户而已。忽然被提拔成了九卿之一的郎中令,负责天子门户。若说是承了祖辈功荫,也有些太过了。

他还有些惧怕皇上,况且这世上也没有人嫌官太大的。除了恭声谢恩,道声万岁,别无其他。皇上已走了上去,在半路上回头一笑:“果然有你父亲的风采,日后沙场驰骋,定然也是一代名将。朕的眼光是不会错的,只要你尽职尽责,朕不会错待。”

若是寻常将领听闻此言,恐怕胸中激荡不已。李敢此刻心中却更添迟疑,这个尽职尽责,着实难为。况且皇上这句不会错待,他是不能全信的。

回了骠骑将军府,霍去病同霍光正在院中正设了个靶子比箭。霍去病又胜了霍光,正得意洋洋的端起大哥的架子来:“你哥这辈子在箭术上还没败给过任何人,你小子想胜,过二十年再来。”霍光年少气盛,颇为不服。但胜负已定,只好在言语上找补回来,将脖子一梗:“我就不信,哥你别人没败过,我看你肯定是败给敢大哥了。我说的对不对,对不对?”

霍去病被说的明显一愣,接着抬手去拧霍光的耳朵:“是平手!平手!”李敢不禁莞尔一笑,走过去将哇哇乱叫的霍光解救出来:“大丈夫敢作敢当,光儿你不要学他……”

霍光闻言笑嘻嘻的跑了,只剩下霍去病在原地瞪眼:“明明是平手!你败坏我的名声……”李敢斜他一眼,将霍光丢下的弓箭拾起,拨弄弓弦:“我又没说你败了,你跟我急什么。”

弓弦被拨的嗡嗡响,几次被拉伸到极处,眼看就要断了。霍去病看出他心情不佳,缓了声调:“皇上怎么说?”

李敢苦笑一下,将见面的情形简单描述了几句。霍去病眉梢一挑,打趣道:“好事,升官了还不高兴?郎中令可是九卿之一,禄秩千石。且为天子近臣,鲤鱼跃龙门指日可待。这样的好事,落到别人头上,不要乐癫了。你在这里愁眉苦脸,成心气人的?”

弓弦还在嗡嗡响,一次次的弹回。李敢的手指同弓弦绞在一起,绕了几圈之后勒紧。半晌才轻声说:“若说是父亲去世,皇上垂怜的话,恐怕还不至于此。我在军中也不过作为副将出征一次,如此平步青云,太不正常了。惹人非议。”

霍去病眼看弓弦要勒进血肉中,连忙抬手将李敢的手按住。一边绕开那琴弦,一边低头笑道:“既然不想当,就辞了。”

李敢刚想要开口,霍去病看进他的眼睛里去。郑重中还夹杂着一丝戏谑,让人猜不出他到底是否是认真说出这番话:“我也辞了,我们一起走。”

李敢低头去看弓弦上泛着的银光,刺痛了眼睛。这世上若真是说走就能走得了,哪还有这么多人苦苦挣扎。骠骑将军大司马,刀光剑影之间拼杀辛辛苦苦才得来的一切。说放下,恐怕日后追悔莫及。他只当霍去病是玩笑话,正色说:“别闹了。”

霍去病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很快轻松。弓弦解开了,但那弓经不起折腾,轻轻一拉,嘭得一声断开。霍去病摇摇头将弓丢在地上,毫不留情的踩了过去。

我不是放不下一切,只是你不肯同我走。

未央宫内高烛通照,将人都浸在昏黄的光晕里。刘彻低头正读奏折,见卫青坐在一旁时刻不安,也看不下去了。抬头望过去,卫青却将视线转开。

“仲卿这是气朕?”

卫青垂下头不语,刘彻兀自说下去:“为了哪一桩事情?朕实在是想不通。”

奏折之上的小篆字,都化成了卫青低垂的眉眼。刘彻几不可见的一笑,将竹简翻了过去。心魔由欲念而生,欲念由爱而生。既然是爱,怎么会有过错。

“朕来猜一猜。不是为了,李蔡的事情吧。”

卫青猛然抬头,掩饰不住脸上一阵复杂神色。皇上向他倾身过去,厮磨之间扯开了衣领:“朕也算为仲卿出了一口气了,仲卿还不高兴么。”

满朝文武都看着,李蔡多次给了卫青难堪。一是李广之事积怨甚深;再者李蔡那样的人,看不起卫青也是寻常。卫青现在既然不得皇上青眼,痛打落水狗的事情何乐而不为。这样傲气的人,就该生生安上个最耻辱的罪名,打进地狱里去。皇上想起,都觉得心头一阵畅快。他仔细端详卫青的面孔,看不出一丝的得意痛快。忽然听卫青凉薄极了的一句:“陛下要处置丞相,扫清自己的路,不要把孽债都算到臣头上。”

卫青发怒,可是奇事。皇上自问与他相处多年,连卫青拉下脸都没见过,更别说勃然大怒。为了一个不值一提的李蔡,卫青居然会愤怒至此,皇上倒是觉得一大奇。笑了片刻,淡淡的问:“朕实在是不明白,仲卿生气什么。”

“他无罪!”

卫青咬了咬牙,几乎不能相信自己居然脱口而出。若说起来,他恐怕是满朝文武中最有资格为李蔡之死高兴的人,但他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他心中不是没有公正的。李蔡垂垂老矣,多年来在朝中秉公办事,功勋卓着。朝野上下人人敬服,卫青也是很钦佩他的能力与品行。如今就这样悄无声息为了莫须有的罪名自杀,一世英明毁于一旦,封国被除子孙受累。

刘彻直起身来大笑,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中,震得烛火略微跳动。他好像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笑话,对卫青说:“世人都说大将军以柔和媚上。如果看见大将军此番情态,便可知大将军对直言犯上之事,熟极而流。”

“仲卿。也只有你有这个胆子,说李蔡无罪。”

卫青抬起眼来,觉得一股气撑着自己,逼着他和刘彻对视。他好多年没有说过实话了,这一次忽然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臣说的,是实情。”

刘彻赞许的点点头:“朕知道。”

“仲卿,你也知道的。朕想要谁死,不管他是否有罪,朕都能让他死。”

卫青闻言一震,又要垂下头去。刘彻捉住了他的下巴,亲吻呢喃之间破碎了言语:“不要怕,朕不会这么对你的。”

卫青已阖上了眼睛,抓紧了座下的席子。他不是害怕,只是觉得复杂而绝望。

第七十二章

李氏一族,墓穴都在长安郊外的一块僻静处。今日是李蔡生忌,李敢从宫里交了差,驰马早到了。看了看李广墓上杂草丛生,走过去将杂草拔掉。他总有些忌讳,觉得好像杂草会打扰了地下的人休息。收拾完了之后,转眼看李蔡的新坟上也长出了杂草,便走过去细细的清理。

李蔡对他来说,一直只是个很模糊的存在。每年清明祭祖的时候,他因为年纪小而排在队伍的末尾,只能从远处观望叔父的背影。父亲曾经对他说过叔父配得上“清正严明”四字,他也从心底里敬重李蔡。如今斯人已逝,惟愿九泉之下他与父亲都能安息。

他弯腰正要抹去墓碑上的青苔,忽然听到背后一声叫喊:“谁在那里?”

李敢转过身去,李蔡的诸子站在不远处。这些人虽然是不出五服的亲戚,大多都少有来往。从李敢做了郎中令之后,更是互不相通了。情分虽然淡薄,但李敢如今几无亲故,对从兄们亦生亲近之意。脸上才笑到一半,已经注意到众人眼中似有似无的流露的鄙夷之色。

这群人因为李蔡的自尽,不仅颜面尽失,家境一落千丈。心中早就多有怨怼,却不知对谁发泄。而有人因为李蔡李广之死,居然平步青云,成为天子近臣。况且李敢与霍去病关系不清不楚,许多人觉得李敢是靠上了霍去病这棵大树乘凉。众人心里七分鄙夷,大约还有三分是羡慕嫉妒,最后都转为了十分刻毒。

李敢为这复杂目光而踌躇,一时不知说些什么。面面相觑许久,终于有人沉不住气,十足讥讽的语气:“这种不孝子还来祭祀,丢尽了我们李家的脸!”

身侧的人按住了那人的手臂,示意噤声。眼神闪烁之间的快意,显然不是为了给李敢解围。李敢纵然再好的脾气,也生出火气来。都是亲族,好歹也要以和为贵。他按下了胸中这口气,只想装作听不见:“今日叔父生忌,敢前来祭拜……。”

打断了他的是李蔡的长子李煦,对着他深揖一礼:“家父罪臣,不敢劳郎中令大人前来。”

纵然是不通事理的幼子,也听得出这话里几多敌意。李敢困惑不已,实在不知道自己何时得罪了李蔡一家。众人灼灼目光投在身上,明显是希望他快离开。李敢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对着李蔡墓碑行礼过后,正欲离开。忽然听见人群中窃窃私语:“他还能跟霍去病这种人混到一起去,恐怕伯父在地底下气得不得安宁……”

李敢已走开几步,听得不甚清楚。然而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疑窦顿生。想起刚才有人骂他是不孝子,又说父亲不得安宁。李敢自问并无过错,不肯白白受人指责。扫视人群,那些流言蜚语渐渐消散,李敢却不想就此息事宁人:“刚才是谁说的,站出来!”

他终究是上过沙场的将军,一声厉喝惊得众人一怔。半晌无声之后,有血气方刚的少年迈出一步,毫不犹豫的对了回去:“是我说的!你这种人,攀附杀父仇人的外甥得到功名利禄,小人一个!与小人同宗,实在是我等之耻!”

少年一番直抒胸臆,让李氏众人大是畅快。不过畅快过后,又念及李敢现在是九卿之一,天子近臣。若是真得罪了他,往后可不好过。一念及此,不由得都去打量李敢神色。只见李敢盯着那个少年仔细的看,目光如利刃一般。少年骂得时候痛快,此时对着这样的目光,胆怯的略退后一步。想起自己句句属实有理,有何胆怯,于是挺直了背在原地定住。李敢看了他一会,开口声音喑哑:“你说的什么。”

少年以为迎面而来的会是暴怒和指责,这么轻飘飘的一句更是吓不倒他,想也不想应声:“说的就是你这个不孝子!伯父被卫青逼迫至死,朝野人尽皆知。不思为父报仇,还攀附权贵!”

逼迫至死。

人尽皆知。

李敢耳边嗡嗡的响,听不清底下还说的些什么。他只知道他不能信。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没人出来反驳,只有少年一人喋喋不休,气势凌人。李敢站在那里恍惚看过去,众人大多都眼神闪烁,低下头去。但他们站成了一群,都站在少年的背后。李敢身后是空荡荡的坟地,绵延不绝的墓碑。

当他一个人面对这么多人的时候,他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后面的事情,李敢此后如何回想,都是空茫一片。他怎样在旁人的目光下走开,怎样上了马背,怎样跑回到郎中令府。脑子里是乱成了一团,有人不停的在耳边重复那些诛心之论,逼得他要发狂了。府里的下人见到了他,都远远的躲开,仿佛他都已经不是这个府邸里的人。

这里曾经是他的家,从父亲死后,他很少回来。推开那扇祠堂的门,迎面扑来的是灰尘的气味。兜头盖脸的罩下来,令人呼吸困难。上面供奉的是父亲的灵位,他膝盖一软,倒在案几前面。

父亲。

父亲。

李敢的头叩在地面上,将脸埋在尘埃里痛哭失声。

这几天天正闷热,好歹到了傍晚时分闷出一场雨来。刚开始只是淅淅沥沥的,天上响了个惊雷之后,瓢泼大雨就落下来了。霍去病正嫌闷,站在窗口吹风。霍光进来便走上去要合上窗户,一面念叨说要受凉。霍去病暗道这小子越大倒越操心,管到他头上了。但念及是好心,也就安安静静的没有阻拦。霍光合上了窗子,又颇忧心忡忡的说:“这天气,敢大哥怎么现在还不回来。”

他一边说,一边偷觑霍去病的脸色。李敢在府里住了这么久,霍光大约也看明白霍去病的心思。按理说这么晚了还不回来,寻常日子里霍去病早急得如同火上房一般。今天却波澜不惊,着实不同寻常了。霍去病瞟他一眼,故作轻松的笑笑:“下这么大雨,阻在哪里了也说不定。”

话虽如此说,眼角却微微绷紧。霍光知趣的住了口,转身出去嘱咐下人们出去找找。回身一看,自己刚刚合上的那扇窗子又打开来。霍去病站在雨帘之后,面容看不太清楚。然而霍光觉得,霍去病的目光一直看着大门的方向。

在心里喟叹一声,霍光走开了几步。他断然想不到,刚才对着自己淡淡一笑的兄长,是此生最后一次真心露出笑容。

第七十三章

这一场瓢泼大雨,铺天盖地不住。下了足足有半个多时辰,霍去病不免也有些不安。他不出去相寻,只是莫名笃定李敢今日一定会回来。若问有什么理由凭据,却也说不上来。

隐隐约约的,他觉得今天不寻常。

门扇没有关严,被人霍然推开,极凄厉的一声响。霍去病闻声看过去,见李敢狼狈浑身滴水的走了进来。他不知为何,站在原地没有动。李敢抹去脸上的雨水,抬头看向他。

那张脸上一双微肿的眼睛,凝视他的脸。陌生的神情,让霍去病瞬间明了。

事到如今,只能颓然叹息一声:“你知道了。”

李敢耳边还有雨声大作,脑中混乱成了一团。雨水从衣襟上滴答下来,在脚下汇成一滩水。他此刻只要听霍去病说,把一切都说清楚。

如果真如同李氏宗族的人所说的,卫青逼死李广之事朝野人尽皆知,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走漏出来,让李敢蒙在鼓里这么长时间。况且他当日虽然为父亲之死而悲痛,却没有失了神志。霍去病当日如何言之凿凿,目光坦然,他记得清清楚楚。

最重要的是,他那样的相信霍去病,信到霍去病说的一切话都不需要求证。如果霍去病欺骗他,他会……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也许他也不想知道真相了,他只希望霍去病从没有骗过他。

然而霍去病对着他点了点头,如释重负般一笑:“我是骗了你。”

欺骗是件非常辛苦的事情,就像心头压着一块大石,时时刻刻担心不得片刻放松。从霍去病说谎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无法不担忧会有这样的一日谎言被戳穿。于是他多次想离开长安这个是非地,让这个谎言永远不会被旁人提起。虽然心存侥幸,他还是明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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